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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饮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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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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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井梦

夕阳慢慢向西山坳口落下,余辉照在屋侧的竹林上,参差的光影拖在门前的土坝上悄悄地变长。屋角拴的黄狗叫了两声,任由它没过老屋,没过古井,没过张家塆,没过江阳河……

我们村很早的时候因为大多数人家姓张,因此就叫张家塆。到上世纪四十年代由于闹饥荒,饿死了不少人,也陆续有不少人迁离了原来的老屋来到张家塆安家,陈姓、刘姓、赵姓和曾姓人家逐渐壮大,全村张姓人家也就只有五分之一不到。

老屋是祖宅的一部分,父亲张远发一共三兄弟,他是老幺。分家时,他分到了靠南的三间屋,原本朝北的大门为了进出更方便改为了朝南。三间房由于地势原因,两间低一间高,边上一间做了厨房兼猪圈,中间一间为堂屋,高的一间要从堂屋进门右手边两米多高的石梯子上去,是全家人的卧室。

我出世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排行在三,大哥张清远比我大三岁,二姐张清淑比我大一岁。因为算命先生说我五行缺水,父亲说就按字辈取名张清水,但母亲坚决不同意,说清水不好,不沾财。她说既然缺水,又排行老三,干脆叫“三水”,多水多财,于是“张三水”这个让我后来烦恼不断的名字就诞生了。

几只瘦小的脱毛鸡被我和二姐从竹林里赶了回来。天黑时,父亲从镇上干活回来,一家人围坐在堂屋的脱漆八仙桌上吃晚饭。晚饭很简单,半缸钵比米汤稍好一点的稀饭。一个二粗碗装着泡菜放在正中间,打饭时母亲总会用勺搅一下,最先盛一碗给自己,然后依次是大哥和二姐,大哥和二姐知道母亲是吃的最稀的稀饭,也从不抱怨。

等稀饭中的米沉到底时,母亲再轻轻从底部打给父亲和我,笑着说,“慢点吃,边吃边吹,不要烫着了,你们爸要下力干活,三水喝稀了会尿床,他们多吃点饭补身体。”

那时我都读小学二年级了,可天生体弱,晚上稍微多喝一点水,那必然会尿床的。每次大人笑我时,我都会不好意思地说就怪我的名字没取好。尿床这个囧事也成了小伙伴们时常取笑我的一个话题,还编了个顺口溜,“三水三水,濑尿涨水,先湿铺盖,后湿床腿。”为此,大哥和二姐还给别人打了架,他们也就不敢再当着我的面念那个顺口溜了。

“国芳,我给你们说个事儿。”父亲对母亲赵国芳说道。

“你要说什么事?”

“昨天晚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什么梦?”母亲问道,我们三个也好奇的望着父亲,放下了手中的碗筷,想听听究竟是什么奇怪的梦。

“我梦见大田边那口古井了,我正走在往那里挑水的路上,远远看见那井口直冒水花。哗哗直响……”父亲双手往上做了个水往个冒的动作。

“接着,我就看见一阵水雾从井中升起,越来越多,漫得大田边全都白茫茫一片……”

“然后呢?”我们齐声问道。

父亲夹了一小段泡豇豆放在嘴里,然后端起碗喝了口稀饭,接着说道:“那水雾越来越大,把井边的大苦楝树都罩住了,我也看不清路,摸索着慢慢往井边走去。”

“突然,那井口一柱水花冲上了天,一条小金龙飞了出来……”父亲用手中的筷子在空中划了两个圈,然后指向空中说道,“紧接着我就看见天上飘来一朵彩色的云,这朵云驮着小金龙往东面江阳河去了……”

“然后呢?”

“没有了,你们说这个梦怪不怪?”

“真奇怪!”“就是,好神奇的梦。”我们纷纷谈论着。

父亲又喝了口稀饭,接着说:“早上去镇上干活,我问了一下曾老师,这个梦有什么预兆?你们猜,他杂个说的?”

曾老师是父亲当初学石匠时的师傅,我喊师公,他在我们那个地方还是很有名气。以前修房造屋主要是靠石匠、打杵匠、木匠。这些匠人中有些老师傅会一些所谓的奇门异术,据说曾师公就是这种人。

“师公杂个说的嘛?”我特别好奇。

“他说龙为辰,辰为房星,龙往东,东方木,东宫苍龙为震。”父亲把曾师公说的话讲了出来,不过我们都不懂。

“你们师公说震为变,为辰龙,为房星……”父亲顿了顿,“呃,后面说什么内容我没记住,反正意思就是宜修房建屋,如果往东靠江阳河方向就更好,利子女读书升学。”

“哦,那我们要修新房子了吗?”二姐问了一句,然后看了我一眼。

我们家老屋太小了,只有一间卧室,里面放了两张床。二姐的意思我是懂的,因为我是家里最小的,又体弱瘦小,晚上就挨着母亲和二姐睡的,父亲和大哥睡一张床。我老是尿床,让二姐也睡不好,她一直不想和我挤一张床。

“唉,钱还不够呀,我之前算了一下,除了人工,还差很多材料钱。”母亲叹了口气,十分为难的说道,她的话如一盆冷水浇在了大家的心上。

父亲看了我们一眼,对母亲说,“清远明年就要小学毕业了,努点力看能不能考上初中,清淑和三水也慢慢长大了,老是挤在一张床不好,就怕别人说闲话。早点修房早点好,修个宽敞点的房子。”

“我今天也想了一下,地基石我们就用老屋的石头,老屋的地基石加上石梯子的石头和这面卧室墙下的挡土石头,应该差不了多少,如果不够再想办法。木料格子要费很多钱,我们用老屋的格子先盖一部分,不够的就暂时不做木料的,用硬头黄(一种厚皮竹子)当格子一样可以,等以后有钱了再换成木料的。这样就应该差不了多少,万一钱不够再找大哥他们借一点,明天我再找大哥商量一下。”

大伯张远德是个杀猪匠,土地下放后,他就在镇上的经营站帮忙杀猪,也会去帮人杀猪。杀猪的工钱也比较高,所以他们家生活条件在当时算是比较好的。平日里大伯也比较照顾我们家,有时悄悄带点猪下水回来也会分一些给我们,让我们时不时打一下牙祭。所以如果大伯同意借钱给我们,那么父亲的提议就可能变成现实。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老屋拆了,变成了一排新墙瓦房,漂亮极了……

在青山镇流传着一句话,“陈驼背的罗盘,周道士的印,曾仙婆的鸡蛋,罗瞎子的命,刘土地的草药治百病。”这句话所说的五个人中,陈驼背是看风水的,周道士是做法事的,曾仙婆是给人占卜的,罗瞎子是算命的,刘土地是治病的。其中“刘土地”的名声最大,因为他的中医医术了得,治病救人无数,如土地菩萨一样守护一方老百姓的平安,被人们尊称为“刘土地”。

第一次见到陈驼背是在我家,那天父亲带着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回来,这个人花白的头发,戴着一副黑框老光眼镜,身穿一件灰色中山服,衣服上包别着一支钢笔,手上提着一个“上海牌”黑皮提包,背上拱着个“大包”,一脸的笑容。

陈驼背用手抬了一下眼镜,转头对父亲说,“你这个娃儿看起来很灵醒,我好好给你看块地,保险他以后读书得行。”他这话说得可谓是滴水不露,表扬了我让大人高兴,同时也暗示说如果以后我读书成绩好也是他的功劳。

“那就麻烦你多费心了。”显然,他的一席话让“望子成龙”心切的父亲十分受用。父亲笑着给陈驼背点了一支烟,并摸出一包“春耕牌”香烟放到了陈驼背的“上海包”里。

老屋在大青山的半山腰,陈驼背从“上海包”里拿出一个用暗红色绸布袋装着的罗盘,沿着老屋东面的路走去,一路走走停停,看了很多个地方,最后选的地基在大青山一个叫瓦屋基的地方。瓦屋基以前是有人住的地方,不知道什么原因,现在成了一片竹林。

这个地方坐西向东,后面是大青山,前方临山脚的江阳河大约有一里地,江阳河从北面经村子上游的二龙桥流下,在此地不远处的沱湾转向,经村子下游的跳礅桥向东南流去。

地看好后,父亲和母亲就四处张罗着借钱。原本计划修五间屋,打算找大伯借点就够,但后来父母觉得五间少了,除去堂屋、厨房、猪圈,只有两间卧室。他们商量干脆多修两间,再想办法多筹借点钱。

一转眼就到了初夏,修房的钱终于筹得差不多了,报告也批下来了。

动土仪式当然是由曾师公负责主持的。七间屋的地面早早平出来用石灰画出了打地基的轮廓,帮忙的人还有村上不少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二姐拉着我的手挤在人群中,我们期盼的新屋终于要动工了,心情都十分激动。

只见曾师公在地上屋基轮廓的四个角都点上了香烛,堂屋位置正中放了一根长凳,凳子正中的米升子里插了香烛,两边摆了鸡、鱼、带尾猪肉和酒。师公燃起纸钱念念有词,“伏维日吉时良,天地开张,今日动土,万事吉昌……”,然后先拜一下中间,再分别向四方拜一下。礼成之后,大喊一声“动工”,于是早等在一旁帮工的人们就开始挖起土来。

“二姐,为什么明明我们家里很穷,但父亲看地基和买祭品这些东西却舍得花钱呢?”

“或许是因为他读书少吧,希望能选个好地方修房,然后我们能读书有出息。”

“读书不是自己的努力吗?修房与读书有什么关系?”二姐读书一直都很努力,成绩也很好,反倒是我的成绩一般。

“让我们住得好一点,好更用心学习吧,不管怎样,你以后一定要努力哟!”

“嗯,我会的。”望着那长凳上的祭品,我心中暗暗给自己鼓劲,我一定要向二姐学习,努力读书,长大才有出息。

“一二三,推!”

“轰……”

随着一声声号子,大伯张远德、二伯张远富和父亲他们抬着一根长木头抵着老屋的土墙一齐发力,土墙一段段被推倒。老屋外的竹林里放着一圈圈堆起来的旧瓦和一大堆旧木料,那几只脱毛鸡被倒墙声吓得“扑哧、扑哧”四散飞开。

土墙砸起阵阵尘土,老屋上卧室石梯处的地基也显露出来,一股老墙土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墙角堆积的碎土包和土墙里散落的长竹块间,隐约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一条菜花蛇悄然盘踞在那里,它的身体呈现出黄绿相间的斑纹,宛如老屋墙缝中顽强生长的野草,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坚韧与隐秘。

“有蛇!”大伯喊了一声,大家放下木头,望向了墙角。

蛇身十分粗壮,足足有两米长,却又显得格外柔韧,鳞片在傍晚的光线下泛着淡淡的光泽,仿佛被岁月打磨过的老物件,透着几分古朴与沧桑。

“还有一条!”二伯指着那几块长竹片下面说道。

一条稍小的菜花蛇从地基石缝中慢慢爬出,它的头部微微抬起,眼神平静而深邃,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片阴暗的角落,与老屋的沉寂融为一体。此刻以往的宁静被打破,它的信子轻轻吐出,捕捉着空气中细微的波动,仿佛在聆听这座老屋的低语。

这两条菜花蛇的存在,像是老屋的一部分,静静地守护着这片岁月浸染的角落。它们的每一次蠕动,都带着一种从容与淡定,仿佛在诉说着这片土地上的古老故事。老屋的地基,早已被岁月侵蚀得斑驳不堪,而这两条蛇,却像是从时光的缝隙中游走而来,带着一种神秘的生命力,与这座老屋共同呼吸。

“轰……”

一阵石头滚落的声音传来,墙脚扬起一阵尘土。

失去了土墙的重压,年久松动的墙石垮落下来,一个碗口大的老鼠洞显露出来,洞口散落着碎谷壳、烂竹叶和一小截蛇蜕。很显然,那两条菜花蛇占据了老鼠洞当成了自己的窝。

“滋滋……”

先游出来那条蛇返了回来,只见一块条石滚落在了墙土块里,另一条蛇被压在了下面,腥红的血溅在了石头和土块上。蛇身扭动着,蛇尾卷成了一团。

“我的天呀,我的老祖宗吔……,老祖宗不要怪呀……”听说出了两条大蛇,七十多岁的奶奶也赶了过来。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吓得她扔掉了手里柱着的老竹拐杖,双手合十,不停的念叨着。

“快,快把石头抬开。”大伯指挥着大家,二伯也上前去用一根竹筒把那条游动的大菜花蛇挑到了一旁。

等到大家七手八脚的把那块条石抬开时,被压住的蛇头显现出来,已经被砸烂,石头下流了一大滩血。

菜花蛇历来被奉为家蛇,人们说是看家护宅的。看到菜花蛇是不能打的,说是死去的先人化身为蛇回家来看后人,所以要不断念着死去的先人的称呼,如果念着哪位先人时蛇游走了,那就是说这位先人回来看了。

因为家蛇不能赶走,所以那条活着的蛇最后自己游走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天色暗了下来,父亲在死蛇那里烧了点纸钱,念着“祖宗不要怪罪”的话,然后将蛇装进了箢篼里拿去扔了。奶奶说不能乱扔,最后父亲把它扔在了后山的生基洞里。

大人打了招呼,不准我们去后山生基洞那边。但是小孩子的好奇心是十分重的,越是不让去就越想去看。

过了两天,堂哥张清国到临时搭的棚子里找大哥商量事,清国堂哥是二伯的二儿子,比大哥大两岁,去年考入青山镇中学读初中。

“清远,你去不去?”

“清国哥,我想去,但三水肯定要当跟班儿。而且听说那边的生基洞不止一个,也不知那条蛇扔哪里了?”

“大哥,你们要去生基洞那边吗?生基洞是什么样子的?我也要去看。”我望着他们,非常想让他们带上我去。

“生基洞是埋死人的,吓人得很。”大哥说道。

“我听人说生基是给活人修的,有的用石头,有的用砖,那种砖都是古时候的大青砖,然后在地下修成房子,等人死了再埋进去。”清国哥绘声绘色的说道。

“是的,我也听说过,还听说有的人修了生基就住里面,还在里面生活。”大哥补充说。

“那怎么又叫生基洞呢?”我问道。

“生基修好,等人死了就埋进去,然后就封上土。后来那些盗墓的挖开后就显出里面的砖洞或石洞,那就叫生基洞。”清国哥继续说道。

“是不是有宝物在里面?”我好奇的问。

“有个屁的宝物,有都着偷了。听说有人还在生基洞里看到过死人骨头。吓人得很……”清国哥吓唬我说。

“我不怕的,有你们在。”我坚持着。

“嘿,你们在说什么死人骨头的话?我要去告你们。”一个女孩的声音响起,是二姐清淑走了过来。

“没有说什么,我们听清国哥讲故事呢。”大哥冲我递了个眼神。

“嗯,是的,这个故事太好听了。”我故意大声说道。

二姐一脸狐疑,“什么故事?我也要听。”

“好话不说二遍。我都讲累了,先回去了。”清国哥故意说道,然后起身往家走去。

午饭过后,大哥悄悄的离开了家。我也紧跟了出去,小声喊道:“大哥,我也要去。”

大哥一脸的无奈,只得带上我去往后山同清国哥汇合。我们只顾着走路,却没有发现我们身后一直有个身影跟随着。

到了后山,远远看见清国哥拿了把手电筒在路旁等着。“清国哥,大白天的,你拿电筒干什么?”我看着树林外的太阳,笑着问他。

“你个跟屁虫知道什么,一会儿我们要用手电筒去照那生基洞,要不然就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东西。”清国哥解释了一下。

清国哥在前面带路,我们紧跟着,一条小路被山草盖住,午后的阳光透过树林照在草丛上留下斑驳的光影。如果不是清国哥带路,我们是绝对找不到地方的,也绝不敢一个人独自前来。

走了大约二十多分钟,山上的石头多了起来,一个山弯处出现了一片山坡,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土包,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老坟。

往上走了一会儿,小路也变得宽起来,路旁有几丛半人高的草丛。“到了,那几处都是生基洞。”清国哥指着前面的草丛。

“哪里有洞?”我问道。

“洞在草丛中间,洞口四周都是土,所以长的草盖着的,要不然我拿电筒干什么?”清国哥说。

“你什么时候来过?”大哥问。

“我来过几次,是清文大哥采草药带我来的。你们太小了,所以他没带过你们。”清国哥口中的清文大哥是大伯的儿子,读了两年高中就不想读了,也不想学大伯的屠户手艺,就拜了刘土地为师学中医,都学了好几年了,一直没出师。

“小心点。”清国哥提醒我们,然后他轻轻地拨开了草丛,用电筒照了下去。我们小心的往前看去,只见草丛中有个脸盆大小的洞口,黑不隆咚的,根本看不清里面。

“看嘛,这个生基是石头砌的,还多深的。”清国哥往洞口左边移了一下,换了个位置往下照。

我为了看得更清楚,就走到了清国哥的右边,也就是洞口上方位置。这下子看清楚了,洞口四周的石头上面都长了青苔,洞内全是石头砌的,四壁都有些风化了。这个洞大约有三、四米深,里面很干燥,堆着一些烂石头。这是个长形的坑道,也不知道坑道深处有什么,是不是还有石房子。

“蛇呢?咦,啊……”我正准备伸头去看有没有蛇,不料,踩着脚下石头上的青苔一滑……

“三水……”“三水……”一阵急切的声音响起。

“啪”我重重地摔在了生基洞的地面。

整个空间漆黑一片……

恍惚间,我隐隐看到前面石头边正伏着那条死去的菜花蛇。

它突然动了起来,坑道深处亮起了一道光。菜花蛇往前游去,然后又停下来冲我吐着信子,仿佛示意我跟上前去。

我慢慢站了起来,跟着它往亮光处走去。

走到亮光处时,发现是一道门,菜花蛇已经不见了踪影。我伸手推开了门,一道更亮的光照了进来……

门外居然是一条大路,蜿蜒着通往一座云雾缭绕的高山。

我走了出去,四周一片寂静,路上渐渐升起了薄雾。隐隐的看见有人在路上走着,我跑上前去想问一下这是什么地方。

“喂,这是哪里?”

那个人穿着青色衣服,只顾走自己的路,根本不理我。

我也只好跟着往前走去,只见山路越来越高,不断盘旋着,路的一旁是雾气腾腾的悬崖。放眼望去,除了一边的山石外,四处都是白茫茫的云海,整座山都被云雾笼罩着……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前面有一排人,依次等在山崖上的一处平台。有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白发老婆婆站在那里,手里拄着根蛇头拐杖。她守在那里,每走过一个人,她都要说上两句话。

好不容易,我走到了她的面前,看着她慈祥的面容,不由自主的喊道:“婆婆好,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老婆婆向我望过来,浑浊的眼睛变得发亮起来,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说,“小娃儿,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你还是回去吧。”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回去呀?”

“我送你回去吧!”说着,她一把抓住我,然后狠狠地将我推下了身后云海里的悬崖。

“啊……”我只感到自己在不停地往下落,不断落向悬崖深处……

“啊,好痛……”

一阵刺痛传入脑海,我忍不住叫了一声,紧接着,耳畔隐约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醒了,三水醒了……”好像是二姐的声音,激动中带着欢欣。

“三水,三水……”一阵呼喊声传来,但我觉得眼皮好重,怎么也睁不开。

“我听到他刚才喊痛了……”二姐的声音又传来。

渐渐的,我感到有一道光照了过来,沉重的眼皮如同一道闸门被拉了上去,模糊的意识慢慢清晰起来。

映入眼帘的是二姐带有泪痕的笑脸,她正举着一盏煤油灯望着我,身边站着父亲还有大哥他们。

“三水,你终于醒了。”大哥一脸的担忧。

“三水先不要动,脑壳还昏不昏?”父亲关切地问我。

“口皮有点痛。”我觉得自己的鼻唇中间还痛得厉害,回答的同时,也慢慢打量了一下四周。

我躺在一张木床上,一块印有红十字标志的白挡布被一根绳子穿着挂在了不远处,白挡布被拉开了一道口子。外面是一张两米长的大木诊桌,一个小功率电灯泡悬挂在上方,散发着昏黄的光,比起里面的煤油灯却是亮了不知多少倍。

诊桌上摆满了东西,左方摆了几撂发黄的旧书,一个布满穴位蜡孔的针灸小铜人立在旁边,铜人脚下放着一个装有银针的泛黄竹筒。正中是一个暗紫色的木制脉枕,脉枕中间凹下去的地方垫有一个装了棉花的灰色布包。右方一支细毛笔放在墨砚上。一小叠开药方用的四方白纸,紧挨着一大叠包药材用的黄色包装纸,中间还夹杂着裁好的旧报纸放在桌边,包装纸上面放着一把算盘。桌腿边放着一个黑铁药钵,不远处的墙边还放着一个同样是黑铁做成的药碾子。诊桌的后面立着一排带着许多抽屉的药柜,每个抽屉都用标签写上了中药的名字,药柜侧面挂着一把称药的戥子。药柜另一侧的墙上贴着一幅人体经络图,边上挂着一个有黄绿色帆布带子的木制小药箱子,箱子中间的铜制祥云板扣上锁着一把精致的小铜锁,看样子是一个有些年头的行医老药箱。

此时,堂哥张清文随着一位白须老者走了进来,清文哥穿着一件中山装,肤色白晳,时髦的中分头配上他那一米八的个子显得格外英俊。身边的白须老者看上去大约六十七八,身高一米七左右,花白的头发在头顶盘了个髻,中间插一根黑檀木簪子,长寿眉,眼角已有丝丝皱纹但双目十分有神,满面红光,体态微胖,穿着一件青黑色长衫,领口和袖口露出内衬白衫。这个老者就是大名鼎鼎的刘土地。

“小伙子醒了呀,不要动,我来看看。”刘土地走到床边靠近我坐下,身上带着股当归一样的药味。一声“小伙子”让我精神一振,刚刚感到的疼痛仿佛一下子不见了,顺从的望着眼前这位慈祥的老者。

他一只手扶着我的后颈部,另一只手轻轻捻动两下扎在百会穴的银针,然后迅速拔了出来并顺手交给一旁的清文哥,头顶百会穴居然扎了一根银针,我却自始至终都没感觉到。紧接着他又用手抵住我的下巴,轻捻快抽,不经意间就拔出扎在人中穴的银针。一股辛辣火热的感觉瞬间涌在我的人中部位,不再是之前感觉到的鼻唇间的刺痛。

“好了,没事了,他主要是身虚受惊、秽气入体所致晕厥,现在扎完针恢复了清醒,后续我再开个补虚、安神、化浊的方子,服几道药就会好的。”刘土地站了起来,对我父亲缓缓的说道。

“麻烦土地了,您真是医术高明,简直是活神医,太感谢您了。”父亲连声道谢,我们当地人都是直接称呼他为土地,他的本名却少有人记得。

外面的灯光被白挡布遮了大部分,只有少许光照进来,二姐手中的煤油灯本来是放在墙上一个木板灯台上的,为了方便观察刘土地给我施针后的状态,所以她就一直拿在手里守望着我。

现在二姐终于放下心来,她把煤油灯放回了原处,然后跑出去给我倒了碗水进来让我喝。父亲见刘土地把我救醒过来,心里十分的高兴,连忙安排大哥打着电筒和清文哥一起回家报信。

父亲在外面等着刘土地抓药,他们不停地闲聊着,时不时还说两句玩笑话。二姐给我喂了水,也慢慢讲起了之前发生的事……

原来,我昏迷了两天一夜,现在已经是第二天晚上八点过了。昨天上午我们商量去看生基洞时,二姐就感觉出我们有事瞒着她,因此在午后我们出门时,她一直悄悄跟在后面。当看到我滑进生基洞时,她才跑了出来,大哥和清国哥趴在生基洞口用手电筒照着下面,拼命的喊着我的名字。

二姐跑来后,看到我倒在生基洞里昏迷不醒,她也吓坏了。很快,二姐与大哥他们达成了一致意见,由清国哥跑回去叫大人,大哥到附近找寻看有没有大人,二姐在洞边守着,如果洞里有蛇之类的靠近就扔石头吓走。

幸运的是,大哥在后山遇到砍山柴的曾四爷,他是一个孤人,长期靠砍柴和捕蛇为生。曾四爷赶来后,用捆柴的绳子把二姐放下了生基洞,然后二姐再把绳子系在我的身上让曾四爷他们拉我上去。

曾四爷和大哥一起把我拉出洞口时,父亲他们也赶到了,大家又七手八脚的把二姐拉了上来,然后父亲他们就把我背回了家。

“刘土地给我扎了两天一夜的银针?”我觉得不可思议。

“当然不是。”

“父亲把你背回家后,你一直晕迷不醒,脸都变成酱紫色了,后脑有个包,应该是被撞到的。但他们最先一直认为你是碰了‘犯方’。”

二姐估计知道我不懂什么是“犯方”,就接着说,“我听他们说‘犯方’就是有人动土或者一个人到了陌生的地方后,人与那个方位的东西相冲,就会得病甚至莫名其妙死亡。大伯他们拿了杀猪刀去解‘犯方’。”

“为什么要拿刀去解?怎么解的呢?”

“大人们说木匠的墨斗可以弹棺木、教工匠的戒尺能惩善恶、杀猪匠的刀杀气重,所以都是可以用来避邪、驱邪的,大伯拿着杀猪刀到生基洞边插了九下后就把刀定在那里了。”

“一直等到晚上,你都还没有醒,大伯才说肯定不是‘犯方’,如果是‘犯方’早就解了。”我听出了二姐语气中那一丝不快。

“后来二伯娘又说肯定是撞邪了,那个生基洞里有不干净的东西,要请曾仙婆来驱邪。”

“请了没有?”

“请了,二伯和二伯娘担心爹娘怪清国哥带你们去看生基洞才出的事,所以他们连夜去把曾仙婆请来了。”

“然后呢?”

“那个曾仙婆只有五十来岁,头发盘在脑后,插了一根银簪子,穿着一件灰布斜偏布纽大襟褂,下身穿一条青色长裤,脚上穿的还是绣花鞋。她在装满谷子的米升子里插了点燃的香烛,然后把画了个人像的鸡蛋放上面,嘴里念叨着一些话,声音很小,也听不清楚念的什么。然后把点燃的纸钱在鸡蛋上绕来绕去,最后大声说了句‘三魂永久……’的话。然后就让人把那个鸡蛋拿去煮熟,等她剥开鸡蛋时,我看见那个鸡蛋上印着一些黑色的纹路。”

二姐说当曾仙婆看了那纹路后,脸色大变,大声说着,“坏了,坏了,必须要下阴才行了……”

曾仙婆说必须要下阴的话吓坏了父母,因为民间传说下阴就意味着去阴间见已故亡魂或是找寻意外到阴间的生魂。她要下阴就是说我的魂已经到了阴间,她要及时把我的魂带回来,如果带不回来,我就没命了。

曾仙婆走到我躺着的床边,从她带来的黑布口袋里拿出一块黑漆木制地藏王菩萨的牌位放在旁边的木柜上,点上香烛。紧接着她便燃起一炷香,双手持着在胸前绕着圈,嘴中念念有词,把我的生辰八字和出事的地点念了一通,向各路神仙通报。然后她又让人拿来一个小陶碗,盛上清油,点燃麻线搓成的灯芯,放在床边踏板上。

她叮嘱要专人负责油灯,没油了要加,灯芯燃尽了要挑,千万不能熄灭了。据说这个油灯是指引下阴的人回来的,如果油灯熄灭,那么下阴的人就找不到回来的路,也就再回不来了。二伯娘在一旁满口答应,“远富,你去守油灯,一会儿我负责烧过路钱。”她安排二伯父去守油灯。

曾仙婆又从她的黑布口袋中拿出一块黑色厚棉布条,布条两端是两根小带子。只见她坐上了床沿,用黑棉布条蒙上了双眼,从脑后用小带子系好。她端坐着,双手在头上和胸前方分别拍了一下,双手合十,口中念到,“仙家弟子曾淑英,今日借道下南路江阳县城隍府下青山镇土地庙堂寻生魂张三水……”

“献上通关鈵钱三十架,叩拜……”曾仙婆念了一通后,提高音量喊道。

二伯娘听到曾仙婆说献上鈵钱叩拜的话后,马上就在一旁根据报的数量烧了纸钱并跪在地上叩头。

曾仙婆接着问,“献好了吗?”

二伯娘回答,“献好了。”

曾仙婆带着唱音念道,“通关钱献,地府门开,移步金莲,踏上黄泉……”,她的双脚靠在床沿上开始一前一后像走路一样摆动起来。

她整个人就像一个傀儡样做着走路的机械动作。众人都不敢出声,四周静悄悄的,如同进入一个神秘的世界,所有的事物都停止了……

床踏板上的油灯偶尔发出“滋滋”的油爆声,碗沿的灯芯燃得很快,麻线灯芯燃着的地方有一部分都快挨着清油了,二伯小心翼翼的用香柄将碗里的灯芯挑了一截出来,火苗一下子旺起来。

“黄泉路上无人烟,且看孤魂形影单。前路渺渺雾茫茫,牛头马面来把关……”曾仙婆的唱腔响起,双手伴着走动的双脚开始伸到胸前抖动起来。

“仙家弟子曾淑英,今日借道黄泉路寻生魂张三水……”“献上通关鈵钱三十架,叩拜……”二伯娘随即烧了纸钱并叩头。“献好了吗?”“献好了。”

……

说来也怪,油灯已经加了三次油了,曾仙婆一直如傀儡样做着走路的机械动作,但却未见她出汗,双脚摆动的频率也是一致,除了每次“献通关鈵钱”时停止摆动外,没有出现停顿和快慢不一的情况。

五更鸡鸣,天已经开始亮起来了。曾仙婆走走停停,听她嘴里念叨,一直走到了酆都城。大家的心都变得十分焦急起来,二伯娘小声嘀咕,“三水的魂杂会跑那么快,阴间十三站都走了八站还没找到。”二伯瞪了二伯娘一眼,示意她不要乱说话。

这时,屋棚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人还在吗?”“他们在里面……”

“曾淑英,你又在搞迷信,赶快起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直呼着曾仙婆的本名。走进来一个身穿白色公安制服的人。他身材魁梧,浓眉大眼,国字脸,腰上系一根皮带,别着个皮制枪套。此人正是青山镇派出所副所长赵大江,他的身后站着堂哥张清文。

原来清文哥一直在随刘土地学中医,刘土地平时就教导清文哥要培养好的心性,学医先修德,对曾仙婆之类打着宗教搞迷信活动的行为十分反感,说曾仙婆就是个害人精。说她不仅不能治病救人,往往是将人的小病拖成大病,大病被她吓成没命。

清文哥晚上回家听大伯娘说起我晕倒的事,也知道了大伯解犯方和二伯娘请曾仙婆的事。他当时就十分冒火,说了声“愚昧!”然后就出门了。

清文哥知道自己一个人去制止肯定不行,于是连夜赶到青山镇,他想去派出所找公安抓曾仙婆。不料,值班民警告诉清文哥,当班副所长赵大江去二龙桥办案子了,要等他回来才行。一直等到天快亮了,赵大江终于回了派出所,听了清文哥的讲述后,也是火冒三丈,“这个曾妖婆,平时搞点看蛋的事就算了,现在居然还敢搞什么下阴的迷信,耽误病情闹出人命就是大事了。”

赵大江是个急性子,回到所里水都没喝一口就让清文哥带路直奔大青山上张家老宅。

曾仙婆被赵大江带走了,出门的时候她都不能走路了,也不知道是被吓住了还是体能耗尽了,反正人是被赵大江用手铐铐着,然后赵大江一手提着她半拖着押回青山镇派出所的。

清文哥招呼父亲把我背上,往山下刘土地的诊所赶去。刘土地的诊所在下游跳礅桥过去一个叫观音崖的地方,距离张家老宅有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如果是下山到青山镇医院反而要远一些。

后面就是刘土地通过中医施针术把我救醒了。二姐讲到这里,我才知道在我昏迷后居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刘土地的中药很有效果,我回到家中,第二天就恢复了活力。大人们也来问我的情况,我也给他们讲了自己梦到的情景。二伯娘听后大声说道,“难怪曾仙婆追到了酆都城都找不到你的魂,原来你是在望乡台就被拦回来了,按理说曾仙婆下阴时你的魂被拦回来人就该醒了,怎么没醒呢,奇怪了,奇怪了!”“你是被那蛇引到阴间去的,那个拄着蛇头拐杖的一定是咱们张家的老祖宗,她把你拦回来了。我要去给老祖宗们烧点纸钱。”二伯娘有些臆症了。

一周后,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复元,但心里却留下了对生基洞的恐惧和恐高的心理。父亲提了十个鸡蛋带我到刘土地诊所致谢,刘土地知道我家贫穷,坚决不收那十个鸡蛋。最后刘土地拗不过父亲,只得收下,但他却对父亲说道,“听说三水有濑尿的毛病,这主要是他天生肾气不足所致,也是他这次身虚受惊、秽气入体的一个原因。我收下你的十个鸡蛋作为诊金,给他开一个治体虚濑尿的土方子。”

“每日六枚螵蛸焙焦,以温水冲服,等肾经强固,濑尿自止。”刘土地给我们解释说,螵蛸就是螳螂在树上产的卵鞘,里面是螳螂的卵,俗称“濑尿狗”。

“濑尿狗还真的能治濑尿呀?”父亲有些半信半疑。

“你以为呢?要不是不好找,我都直接把药开给你了。这也算是偏方,你们找的时候尽量找桑树上的,效果更好,其他树上的也可以。”刘土地耐心的给父亲解释。

“那是虫卵,能吃吗?好吓人!”我一想到以后每天要吃那个螵蛸,心里就有些害怕。

“虫都能入药治病,何况是虫卵,又不是让你生吃,你害怕什么?焙焦放碗里,用刀柄之类的东西碾成粉,然后用温水冲服。焙焦了是香的,不用怕。”刘土地笑着说。我也不敢再说话,大人们继续聊着天。心里也有些期盼,我以后再也不会濑尿了。

一次致谢,无意间收获了治疗我濑尿的药方,我们都十分高兴,千恩万谢之后才回了家。殊不知这个药方却引发了让我伤痛一生的事……

“濑尿狗”一般都是螳螂在夏秋季产卵时才会有。螳螂会在树干或粗一点的树枝上产卵,形成一个个的“濑尿狗”。这些“濑尿狗”会一直到来年春天孵化出来,在树上留下外表仍很坚韧但内部却是空空如也的“濑尿狗”,这种空壳“濑尿狗”是没有药用价值的。

大青山的树比较多,但山腰以上多数为松树等针叶林,山腰则有桉树、泡桐树、苦楝树、青冈树、千丈树等乔木,山脚主要是一些灌木和种庄稼的田土。而螳螂产卵一般会产在阔叶乔木上,桉树、泡桐、和千丈树等都长得比较高,分丫都在很高的位置,所以不好爬。而苦楝树和青冈树一般有个三四米高就会分丫,枝叶茂密,螳螂、知了等都更喜欢在这些树上。

或许母亲预感到了什么,也或许爬树太危险,母亲坚决不准我们单独去爬树。她还说我的濑尿主要是体虚的原因,等长大一点,体子好一点就不会再濑尿了。

新房子在经过下地基、筑墙、上梁、盖瓦、安门等一系列漫长的修建后终于在进入秋天的第二个星期完工。一家人高高兴兴的搬进了宽敞明亮的新家,我们三兄妹也如愿以偿的分到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卧室。本来母亲考虑到我还小,担心我一个人害怕,不准备让我单独睡一间,经过我软磨硬泡后,母亲同意让我睡到给奶奶预留的那间屋。

也不知是吃了“濑尿狗”的原因还是自己一人睡一张床更警醒的原因,我从住进新家后就再没有出现濑尿的情况。

二姐坚信是我吃了“濑尿狗”有效果,因此一有空就会喊上大哥或是我一起去张家祖坟那边找“濑尿狗”。

张家塆里张家的祖坟就在大青山南面山腰,从张家老宅往西主道而行约两里路,绕过一个山弯往南有一小道,下行约百米可见一片半斜坡的青冈林,张家祖坟就分布在林地边,都呈丁山向。

张家祖坟再往南行,下坡约200米路就到了大田边,那里有父亲梦中的那口古井。古井的水冬暖夏凉,井口呈六边形,由六块一米长的条石砌成,其中一边要矮一些且两边凿有流水小槽。

古井不是直井,井口小而井内空间大,内壁由一块块石头交错收口砌上来。有人说井深有十米,也有人说只有七、八米,反正井水从来没有枯竭过。一棵苦楝树长在井边,枝繁叶茂,树叶和苦楝子掉落井中会随水从井口的小槽流出,每当叶子堵住时,挑水的人们就会清理掉。

秋后的树叶开始慢慢掉落,这时的“濑尿狗”的颜色会变得更深一些,在树上也更容易被发现。

那天午后,我和二姐相约去古井边的苦楝树上找“濑尿狗”。二姐熟练的爬上了树,沿着每个枝桠找寻“濑尿狗”。

我趴在井口,看着二姐在苦楝树上的倒影,她身穿青色长裤和一件细花衬衣,在倒影中变得很小,不断的攀爬着如同电影一般。

我觉得十分有趣,大声喊着,“二姐,二姐,我看见你在井里了!”

二姐大笑说,“笨蛋,我怎么会在井里,我在天上呢!”

一朵乌云飘来,从井里看到苦楝树仿佛穿在云中,二姐真的像爬上了天空。

我天真的说着,“二姐,我看见你了,你在井里,也在天上!”

秋天的阵雨总是来得很突然,转眼间,一场大雨就落了下来。我和二姐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淋蒙了。

“三水,快跑,去那边山崖下躲雨。别站在树下,可能会打雷。”下雨天站树下,遇上打雷可能会被天雷击中,所以我们从小都知道要远离树木,特别是大树。

“哎呀!”

“呯!”

“哗啦!”

我刚一转身,就看见二姐从树上重重的摔下,头撞在了井口边,紧接着就掉了下去。

我连忙往回跑,到了井边,就看见井口一大滩血被雨水滴打着,井里冒出一股殷红和一串串气泡,隐约看见穿着那件细花衣服的二姐在往下沉。

“二姐……”

“姐呀!姐……”我已经被吓傻了,泪水止不住的流了出来,在雨中拼命的喊着。

我吓坏了,发疯一般往家跑,跑过祖坟时,心里没有以往的害怕,有的却是希望祖宗有灵保佑二姐平安。

雨水打湿了我的全身,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我一路哭着,一路喊着,跌跌撞撞跑回了张家老宅……

二姐穿着那件细花衬衣静静地躺在门板上,苍白的脸,双眼紧闭着,额头一道乌白色的伤口。左手紧紧抓着一样东西,等众人好不容易抠开时,发现赫然是一只“濑尿狗”。

没有人意料到二姐会因为找“濑尿狗”丢了命。母亲伤心极了,一直喃喃的念叨,“我都说不要去找了,杂就那么痴呢?”

“姐,你快醒醒,我再也不濑尿了,你醒过来呀……”我的声音已经哭得嘶哑,但二姐却再也没有醒来。

二姐就这样突然离开了。

她是夭折的,所以不能进祖坟,只能葬在祖坟边上。

下葬那天,我似乎远远的看见古井那边升起一朵云,一条金龙腾起,二姐穿着细花衬衣坐在上面,并没有像父亲梦中那样往东飞去,而是飞向了西边。

二姐冲我微笑着,“三水,二姐要走了,再也不能照顾你了,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哟!”

仿佛间,耳畔传来一阵对话……

“二姐,二姐,我看见你在井里了!”

“笨蛋,我怎么会在井里,我在天上呢!”

“二姐,我看见你了,你在井里,也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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