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鹿宿村,有一群文化人吸引了我,他们在这里发表作品。
我几次三番来找他们。
我说的是博爱沈鹿宿的火神庙,那些刻在十四个石柱上的作品。勒石的是几百年前康乾盛世时代一伙活跃的雕刻师、画师。
沈鹿宿的火神庙青石柱皆有石柱础,正面刻有对联。拜殿四根略粗为六面体,通高四米,除了对联,更有花草鱼鹿,人物故事,诗词楼阁,竭尽各种刻法,鲜活灵动,精致高超,绝非一般人物所作。领我来的东山老师象寻着一件宝物,热切地拉着我和付霞老师,驱车来到这里。看着我只给了一番胡乱评价后离开,没有象他思想的那样热情、驻留。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充满惋惜。
离开沈鹿宿,我突然发现这个村子的上空住留着什么,我没有看清楚,也没有看到尽头。
第二天,我独自开车,好像要奔赴什么,好像有什么使命,重新来到沈鹿宿村,识读走在我们前面的平民艺术家们。
其实沈鹿宿火神庙的历史并不长,脉络基本清楚,这可以根据院内十几通石碑做出判断。主体建筑为硬山,抬梁式木构架,檐下施以彩绘浮雕,梁坊间还保留有“双龙戏珠”“祥云仙鹤”等传统纹饰。大殿内现存三尊彩绘火神像,主神像身披朱红软甲,手持火焰纹章令牌,造型威严生动。而我的注意力聚焦拜殿,是东山老师反复端详的那一组四根石柱的由来。
庙内保存最早的是康熙十三年(1674)重修碑记,此时距有清入关30年,距我们今天351年。以后康熙四十五年增修山门,乾隆二年创建戏楼、重修桥梁,再经过乾隆二十二年、嘉庆和同治六年创修裙房附院,至此沈鹿宿火神庙已经初具规模,是一处拥有戏楼、石桥、山门、拜殿、大殿以及北禅房、西裙房的建筑群。最近一次维修则是1993年。几百年风雨、战争,时间磨砺和人为毁坏,戏台和石桥已不存,我们现在看到的只剩下大殿、拜殿、山门、侧房。
此时正是乙巳年头伏的酷热,尽管戴着草帽,但仍然汗如雨淋。院内十几通石碑,除西院三通倒伏无法翻身识读,重要碑刻分别集中于山门和拜殿。它们是寻找石柱身世的唯一线索,但字迹模糊,雕刻漫漶,但仍可以看到有数批次维修建设的组织者、石工和画师。他们是:乾隆十五年冬季《火神庙拜殿粉刷及铺地碑》记载,刻字匠裴志公,画匠沈思助、沈廷琦;康熙三十六年《火神庙增修山门碑记》,四月十六河内县后学丘甲寅薰沐拜撰文,十邑园主人沈从珮书,石匠唐复秀;乾隆二十二年秋谷旦《重修火神庙碑记》,画匠沈思汉、沈?安、沈思惟,监生沈文廷;乾隆二十五年《创塑四圣金像碑记》,石匠庞思文。
康乾盛世,社会相对平稳,人们有了高于生活的追求,那些没有考取功名,但同样是底层社会的文化人,可以用自己的文采、学识,找到职业,也找到了自己的出口。石头是所有文化得以长久保存的载体,就像我们现在看到的。于是这些身影在这里应邀停留,经过一年或者数年的画样、雕刻、打磨,塑身和彩绘,留下自己的作品,也留下我们尚可考证的依据。他们是一群活的灵魂,是一群充满意趣的灵魂,一群充满文化意蕴的艺术家,就此留在这里,又从这些火神庙的廊柱上飘逸出来,让火神庙充满灵动的气息,在这个村庄上空飘浮,让这个村庄也游荡起文化的气息。我看见了裴志公、沈思助、沈廷琦、丘甲寅、沈从珮、唐复秀、沈思汉、沈?安、沈思惟、庞思文,是他们的气息吸引了我,他们是火神庙的直接参与者!
但不可置信的是,在系列相当详尽的碑记中,唯独缺少的是拜殿碑记。是在倒伏的三块碑记中,还是历史的巧合?这个迷局更想让人知道,他们是一群什么样的群体?他们是本地人吗?石柱上的故事和本地传说有什么正相关?也许石柱本身能打破迷症?
答案相继否定。正在我迷茫之余,偶然瞅见山门外墙镶嵌的乾隆十五年《火神庙拜殿粉饰及铺地碑》,碑文载:
凡工必底于成,不成,则人之心事未完,即如火神庙拜殿敕建于康熙四十六年,至今多历年,所而藻彩未加,地工未修,是其工有未成,而人心未曾结局也。庚午岁会,首沈君廷桐等募化....入庙者,上以仰殿宇之辉煌,下以瞻地址之宽平,当也神人之共快也。是为志。
查到了!康熙四十六年建拜殿,这是唯一提供拜殿线索的具体证明。乾隆十五年(1750)碑记和拜殿建设日期相距43年,这个证据应该可信。拜殿建设时间明确,拜殿内的四根主柱身份信息就有了希望。
基于这小小的进步,第三天,我早早起来,直接奔赴相距不远的沈氏祠堂,想从这里换个角度,厘清一些头绪。沈氏宗祠建设在1993年后。但祠堂记载,沈氏在明洪武年间,由山西洪洞县迁居鹿宿村,传世已二十四代,繁衍五百六十余户,三千二百余口人众,难怪火神庙的赞助者、组织者为沈性,石匠中也不乏沈姓人。既然来自山西洪洞,按照方位,南方为火,建火神庙依归在此,这也许就是沈鹿宿火神庙被反复增置、维修,并且脉络清晰的主要原因。拜殿的石柱构思者、创作者是否身在其中呢?
回来直观拜殿石柱,就越来越有比感性深得多的理解。石柱正面是对联,当面对联为:“协离明而得贞荧惑星照日月,嘉公德之为贵风雷荡耀乾坤”;后檐柱楹联为“四照普神光体淳明之正气,九微呈火德含太阳之灵晖”。背部平滑,但部分能看出似乎有雕凿又磨平的痕迹。文图作品主要在柱子的东西两侧。戏剧故事另列出外,文字部分尚有十三条(含窗台一条)。
拜殿东南石柱东侧阴刻有文字:“寄怀楚水吴山外,得?唐诗晋字间”,其余四副主图阳刻。主题应有西厢记,张生与崔莺莺。西侧上部阳刻有文字:“石边添个看云僧”,还有有两幅老妇坐、老妇抱孩,侍女举荷花图,应该来自戏文。
西南东侧石柱的东面上部刻有文字:“睡卧不去天地老”,下图老僧半躺与文字主题呼应。最下和再上分别为西游记孙悟空与白骨精,西游记保护唐僧两图。西侧下部则阴刻有:“书囊应满三千卷,人名当居第一流”,由下往上人物故事三幅:分别一男一女胛戏图,女主坐男仆跪,一公子举献图,武生等等,也应来自戏文。
西北石柱的西侧阳刻文字:“书画琴棋山房中勃津羊脂也”,下两幅图呼应主题。再上阳刻文字“露酒松枝鹤名声”,同主题松树,鹤。石柱东侧除画面,上部阴刻文字:“执豆边而表顒卬之庆”。对应文字主题。再下人物图四幅,疑为渔樵耕读,浓浓的文人画风。
东北画像柱西侧文字:“春?骑马?乘?”下面三幅文图,上面四幅瓶图,一幅字:“清趣入篇少??”。石柱东侧则为两幅行书。下:“腾姣龙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清霜,王将军之武库?”上:“习书宜静几明窗,若迫扻事势(只)中,山鬼毫不能佳也。”配以主题题刻。
根据现场重新认定,南面当面的两根石柱应该是主柱,主题也相对清晰。在视线上方应为火神,衣帽雕刻一致,左右各一。文字相继查证破译,证明创作者除有高超的雕刻水准,更具有相当文化水平。主要有:
东南石柱内侧刻有诗句:“石边添个看云僧”。来自明朝越僧某寄给“四大家”之一沈周索画的故事:“寄将一幅剡溪藤,江面青山画几层。笔到断崖泉落处,石边添个看云僧”。沈周见到这首求画诗之后,欣然同意,并根据诗意,画就而答之。
东南外侧刻字:“寄怀楚水吴山外,得意唐诗晋帖间。”来自宋陆游《出游归鞍上口占》:“渺渺烟波飞桨去,迢迢桑野策驴还。寄怀楚水吴山外,得意唐诗晋帖间。每惜好春如我老,谁能长日伴人闲?世间自是无兼得,勋业元非造物悭。”
西南柱内侧文字:“睡卧不觉天地老”,并配有睡姿图刻。应该是道学陈抟,号称“希夷先生”,也被称为“睡仙”。“劳劳碌碌为谁忙,不若高斋一夕寐。”他写了《睡经》和《睡歌》。题刻符合道家睡功法:好象犬之屈身而睡,又似龙之盘曲环绕。一手屈臂而枕头,一手直抚于脐眼(丹田)。一只脚伸展(左手屈则右脚伸,右手屈则左脚伸),一只脚绻回(左手伸则右脚绻,右手伸则左脚绻)。
西南石柱柱外侧刻诗:“书藏应满三千卷,人名当居第一流”。这句话出自清代《中华圣贤经》,原节句为:“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书藏应满三千卷,人品当居第一流。”喻为坦荡的、人品好的、富有书卷气的人。在清朝,此句是文人之间的潮流热词。晚清诗人吴庆坻所作《题三十小像》:“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沿用此意。
再看北面那组两根石柱。
东北石柱内侧分别有两行字。上面文字:“清趣入篇少??”疑来自《玉漏迟·登无尽上人山楼》(宋·张炎):幽趣尽属闲僧,浑未识人间,落花啼鸟。呼酒凭高,莫问四愁三笑。可惜秦山晋水,甚却向,此时登眺。清趣少。那更好游人老。下面文字:“春?骑马?乘?”疑为:骑马乘舟,汉语成语。
东北石柱外侧也有两段文字。
上端为:“习书宜静几明窗,若迫扻事势(只)中,山鬼毫不能佳也。”应来自东汉文学家、书法家蔡邕《笔论》:若迫于事,虽中山兔豪不能佳也。夫书,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又欧阳修曾在《试笔·学书为乐》中说:“苏子美尝言:‘明窗净几,笔砚纸墨皆极精良,亦自是人生一乐。’”可见创作者涉猎广泛,对纸笔墨砚也颇有心得。
下端文字:“腾姣龙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清霜,王将军之武库”,来自《滕王阁序.唐.王勃》:腾蛟:讲的董仲舒蛟龙入怀的故事。起凤:讲的杨子云梦吐白凤的故事。“紫电青霜”里边的紫电就是孙权的宝剑,汉高祖刘邦当年斩白蛇起义所用宝刀,三国吴国的孙权第二把宝刀曰紫电。
西北石柱内侧只有一段文字:“执豆边而表顒卬之庆。”笾与豆分别为竹编和木制盛食器,用于祭祀及宴飨活动,其排列方式体现了礼仪的严谨性 。顒:大、肃静。卬:我。 《诗·大雅·卷阿》即有:“颙颙卬卬,如圭如璋。”。《庆肃·笾豆簠簋》中“笾豆簠簋,黍稷非馨。”
西北石柱外侧有两段文字,上面一段诗句:“露酒松枝鹤有声”。取唐代诗人刘沧的《雨后游南门寺》,全诗为:“郭南山寺雨初晴,上界寻僧竹里行。半壁楼台秋月过,一川烟水夕阳平。苔封石室云含润,露滴松枝鹤有声。木叶萧萧动归思,西风画角汉东城”。下面刻句:“书画琴棋山房中勃津羊脂也”,暂不可考。
这里必须提一提压窗石。压窗石在正殿大门两侧木格窗下,人为破坏严重,其中可识一段:“外风生惊鹤起,花间?带云来。”应摘自《和兵部郑侍郎省中四松诗》(唐代雍陶):“右相历兵署,四松皆手栽。劚时惊鹤去,移处带云来。根倍双桐植,花分八桂开。”另一块刻“纪晓岚”签曾经作为文保依据,其实不可信。
整体石柱上的作品符合文人“诗书礼乐(戏剧)”的典型个性,这也是吸引东山老师等一众文人的主要原因。度尽劫难,当代文化与百多年前的文化对话,揭秘石柱上的文化,更加引起我们了解后面那群人的好奇和探索决心。四个石柱是整体的,同一时期的,雕工细腻,与其它十根石柱有明显区别。其雕刻题材既非皇亲官府,也非一般寺庙佛道主题,显然是一系列难得的世俗文化。即使今天,仍然颇有价值。四座石柱手法熟练,为民间上等刻品。
东山老师也给我们发来了他破译结果:图画中的戏曲故事有《拷红》、《同读西厢》以及《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但是,我在院里徘徊良久。石柱的创作者并没有最终答案。且疑云重重。康熙四十六年修的山门,怎么把乾隆二年修桥碑、建戏楼碑、乾隆十五年拜殿粉刷,甚至同治六年建裙房的碑砌进墙里?山门为康熙四十五年建,有完整碑记,而拜殿四十六年建(有碑记载),显然一前一后,是否是同一班人马?或者主要的骨干相同?从石碑的保护布局来看,把最重要的第一块康熙十三年碑镶在东墙,可以推论,他们非常严谨。那么会不会是,拜殿因为不可知原因停工,未铺地砖,未加粉刷,后添月台,是一个未完工程。所以,可能根本就没有碑记!
这种大胆的设想一出来,随即得到映证。出来看山门前石狮工艺和材质,竟与拜殿立柱同出一辙。再观察山门和拜殿开间、梁柱体系基本一致,加上正殿压窗雕刻,这样一组完整的艺术之花只能是一批人所为。那么,石柱的创作者应该是山门的石匠唐复秀?或者是以石匠唐复秀为首的一群人?好像黑暗里透出了光亮。
但是新的谜团又来了。石柱是唐复秀或者唐复秀这一群石匠雕刻,还是主事的沈姓另外采购定制?如果是外协定制,那么,作者就不可能是唐复秀,他的艺术水准无可印证。
这种自我吊打格外痛苦,刚升起的焰火又悬到了黑暗的半空。但是,这篇考察报告可以结束了,我可以给东山老师、付霞老师及众文友一个虽不能完满,但相对有迹可循的交待。
最后的一个尾巴就是石柱上那些浪漫的签名。刚开始,就没有把石柱文字后面的签名,认为是真正的作者,或是艺术家臆想中的浪漫笔名和雅号,或者是故意模糊原作者的小把戏。拜殿东南石柱陆游的诗署名“松泉”,西南柱子上的诗句署名“小山”。西北柱署名“拍亭”。东北柱署名“菊园”。另一句署名“丹溪”,均不是真名。
我注意到,因为其中王勃《滕王阁记》因为知之甚广,没有署名,但却有意无意间落款了时间“戊午之春书”。这是四根柱子唯一的时空印记,由这个时间推算,和乾隆十五年《火神庙拜殿粉饰及铺地碑》中记载的拜殿增建时间不吻合!两个时间为什么不同?柱子比拜殿的建设时间还要早29年。
清朝的戊午年为1858、1798、1738、1678年,后先分别为清文宗咸丰八年、清仁宗嘉庆三年、高宗乾隆三年、清圣祖康熙十七年,碑记相近的应该是康熙四十六年,即公元1707年。查火神庙现存碑刻可知,清康熙十三年(1674)《重修火神庙碑记》载:“鹿宿村有火神庙,其来旧矣” ,但从“创修不知何时”,曾有“入本朝而重修屡屡”的记载,看火神庙并非 “本朝”即清朝所建,是前朝“明朝”末年所创,这就是所有碑刻含糊之处。
如果是这样。可否理解这组柱子在精装大殿以前就存在?那么,它的原始雕刻艺术家既不可能是唐复秀,更不可能是前面列出的其他工匠、画师。或许在建设拜殿的时候,从别的地方运来,或者是火神庙创建时期遗存。有一种假设,大殿前八面玲珑的四座经㠉,是和大殿同时代的明朝,或者更早,作为经僮,立在室外。后来盖拜殿时进行了变更,背面被人为磨掉,其它五面进行整修,它们被改成了柱子。这也许就是四根石柱雕刻的题材杂乱,雕刻风格不同,与拜殿风格不统一,让人眼花撩乱的原因之一吧。那么唐复秀应该是这次改变的经历者、实施者,或者说是原来经僮的破坏者。
就这个工程说,沈鹿宿火神庙拜殿的石柱,可能是四座石经㠉,立于明火神庙大殿外,为高人所为。它的年龄应和大殿相仿。在人们整修大殿、山门后,为了保护这批石经㠉,决定增加拜殿。他们减掉了拜殿和正殿间应该有的一进院,让拜殿贴近大殿建造。但还是遇到新问题:限于财力,或者拜殿不能高于正殿等俗规,只有将经㠉打磨或切割缩小,部分造像、文字重新整理刻画,并入拜殿结构。这也就解释了这座庙宇许多不合常规的原因。魔改石僮为石柱只是猜想。这个行动招致反对,最后拜殿工程不了了之。
43年后,直到乾隆十五年(1750),如那块碑记所述,重新拾起烂尾工程,铺砖、粉刷,承认现状,就是一件大事,所以,拜殿装修形成独立的碑记。这就是这四根石柱曲折故事的在本文中的最终还原。
沈鹿宿火神庙拜殿及拜殿四根石柱的真正创制者已不可考,封建时代,那些创造辉煌的工匠往往很难留名。历史上默默无名的文物还少吗?就让它默默无名吧,给我们留下悬念。这些作品本来就是无解,我们欣赏这份艺术就够了,想象古人故事就够了。就已经是一种幸运,一种奢侈,得到共鸣,得到一种满足了。
不管古今,那些创作者和我们今天喜爱并注意它的人,其实都有一副高贵的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