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快乐

毫不夸张地说，小时候，我是个喜欢寂寞的孩子。

喜欢一个人独处。现在的说法，就是内向。不得不承认，当今社会，内向成了一个贬义词，这是因为挣钱的方式变了，讨好争宠与吹牛拍马屁更能成功。这是社会病了。实际上，人类所有伟大的发明，都出自内向者之手，所有伟大的艺术家，天性也必定内向。道理很简单，只有内向，才有深度思考。尊重内向者，才是正常社会。

呵呵，先为自己辩一句。

我曾经内向到什么地步呢？只要我一个人在家，房门多半是栓着的，栓到大人下班。这叫周边邻居羡慕得不得了，常常拿我做例子，教训自家孩子：不乱跑，不惹祸。

一个人关在家，做了作业，读了点课外书籍，寂寞总是不免。我发明了一种游戏，自娱自乐。将象棋、军棋、斗兽棋都倒出来，一列列排在大床上，设想成军队。将被子撒开，设想成山地，这就有了军队，有了战场。

军队分成红蓝两方。红方守卫，蓝方进攻。将红方的“帅”放在“山顶，”由“士相”左右守卫，两员“车，”各带几名士兵，守在“山谷”入口两边，将“马”和“炮”想象成辎重队，迎面封住“谷口，”想象着对来敌开炮。另有斗兽棋，各种猛兽都拿出来，放在军队后面，只等一声令下，便冲出来蹂躏敌人。进攻的蓝方，以猛兽开道，“像、狮子、老虎、豹子”在前，“老鼠、狗、猫”在后。猛兽后面，是两员“士”跨着战马，士兵一字排开，“老将”殿后，最后是辎重大队。

毫无疑问，这样的排兵布局，是典型的古代战争。是我从“三国演义”连环画上看来的。

我不慌不忙，操纵着战斗双方，一时蓝方“士”中枪落马，一时红方“车”被冷箭射中，牺牲了的，将它们翻过去，退出战斗。谁胜谁败，完全由我随意。若攻方胜，最后是几个士兵冲上山顶，杀死卫兵，将“帅”由两卒捆绑，放在队伍最前面，浩浩荡荡，得胜回营。若守方胜，就让攻方一个一个翻面，最后剩下“老将”等数员，而红方从山上冲下来，也是浩浩荡荡，不过这回是将对手押上山，开庭审判。

后来，又读了几本现代战争小说，排兵布阵就现代化了。军棋加入进来，军师旅团营连排工，按照级别分布，有机枪，大炮，后勤；有主攻，助攻，佯攻，包抄，奇袭。这回被窝上热闹了，漫山遍野，都是士兵，杀得天昏地暗。只是在决定谁当最高指挥官方面，我犯了难。一个“帅，”一个“司令，”谁的军阶高呢？数一数，军棋有25个子，象棋只有16个，以实力论座次，便让“司令”最高，“帅”派到前方，做前敌指挥官。后来，我又买了海陆空战棋，又买了飞行棋，这样战场更复杂，从天空到海洋，都在被子上。时间过得很快啊，往往大人下班，我还在调度兵马。

以后看了电影，知道我这样幼稚的玩法，从古到今，早有人玩过了，叫“军棋推演。”很重要的步骤，当年希特勒、丘吉尔、斯大林，都曾站在大桌子边，玩这样的游戏。自然，他们玩的更高级，更细致——因为那是千万将士的生命！

我是不是有军事天才呢？永远无从证明了。

外面的世界，老是有新样东西出来。

街巷里，开始有乐器声了。主要是笛子，间杂着口琴。笛子便宜，两毛钱就可以买一支，口琴稍贵，要二元，所以吹笛子的多。

大概所有的家长，都是愿意孩子会一种乐器的吧？于是街头巷尾，二毛呆子，都拿着一杆竹笛，呜呜呀呀地吹起来。笛子不好吹。先是头昏，不停地用力吹气，身体是有反应的。当然，孩子们不在乎。吹笛子，要把风门收紧，伙伴们很容易就做到了。嘴唇扁扁的，腮帮肌肉紧张，只留一个小小的气孔，输气入笛子，声音就好听。我天生笨拙，学他们那样做，腮帮就是收不紧。索性反其道而行，将腮帮鼓起来，里面储满气，徐徐吐出，自以为得计，在转角处无人之时吹。谁知很快被发现！哄笑声潮水一样扑面而来，“气鼓鱼！”这是他们的评价。的确，这样吹笛子，一百年也是吹不好的。不管他！还是鼓腮。记不得过了多久，反正“气鼓鱼”的称谓一直陪着我。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像普通人一样，正常吹笛子了。这或许是一个警告？告诉我，做任何事情，都要比别人多付出一倍的力气？

我清楚地记得，那支短笛五毛八分钱买的。在司门口乐器商店，哥哥带我去，他能吹出声，挑来选去，拿了这支。从此我家笛声不断。那样枯燥的声音啊，亏我们吹的！从早到晚，翻来覆去，都是呆呆的涩音，也亏了邻居啊！

会吹“东方红”了，慢慢的，“白毛女，”这就有成就感了。那时也就小学三年级吧？我未曾想到，一个随意的举动，竟然影响我一辈子的生活。笛子伴随了我一辈子。尽管没有建树，但是自娱自乐是做到了。接着是口琴。口琴贵，买的人不多，我母亲从伙食费里挤出两元多，给我们买了口琴。何其不容易！慈母之心。

学乐器，要耐得住枯燥。进步多么艰难，多么微小？几乎感觉不到。每日里欧欧呀呀，自己烦，别人更烦，没有呆子精神，是学不好乐器的。不久，街上大面积撤兵，笛子声几乎绝迹。只有很僻静的角落里，偶尔有几声。最后，我们街上，连我们弟兄，只有三几个人还吹笛子口琴。多年以后，哥哥就是凭着笛子，进了文工团。我没有机会遇到专业团队，自娱自乐一生，也是福分。

这之后是“停课闹革命，”时间在我小学五年级。所以我们这一代，是没有正规读什么书的。我许多的知识，都是在校外阅读中得来的。

不上课了，精力还得发泄，游戏，摸鱼，捉知了，游泳，夜里躲猫猫，还是不够。有人发明了安装收音机。我们街上，有位对无线电非常有天才的年轻人，那时也就十七八岁吧？在一个无线电工厂做工。他利用职业优势，一出手就安装了电子管收音机！音色很好啊，我们聚集在他家，听里面低沉的男中音，听不知从海外哪里飞来的古典音乐，快乐极了。可是不能仿效。那些零件，买不到，就是能买，也没有钱。他叫我们，从矿石收音机装起吧！

汉口那边，叔叔家弟兄也动了。堂兄叫我们去，欣赏他的收音机。赶紧过江。叔叔家两间房，七口人，有地板，是很正规的宿舍。堂兄的收音机隐蔽在后屋，用木头搭起的高低床，在高铺上面，枕头底下，他神秘地摸出一个耳塞，叫我戴上。我将耳塞放进一只耳朵，里面悄静如也。没有声音啊？他高深地说，急什么，还没有打开哩！听得一声笨重的“啪！”耳塞里面有了电流声，然而仅仅就是电流，我努力分辨，想找到播音员，可是白搭。我叫他听。他狐疑地接过耳塞听了听，说明明有嘛！我再次戴上耳塞，的确，隐隐约约的，像是在遥远的天边，在极其隐蔽的角落里，似乎有人在窃窃私语。说的什么？真的不知道。堂兄急了，飞快爬下去，到厨房里，找到地线，用一杯盐水，浇在地线钉子上，连声问我：“怎么样，怎么样？”耳塞里，终于有了“湖北人民广播电台，湖北人民广播电台！”只是坚持了若干秒，很快又是模糊不清。原来这“收音机，”全部元件就是一颗矿石和一只耳塞，连调整频率的可变都没有，窗户外拉一根铜丝，水管那里埋一颗钉子。从原理上，是可以收听广播了，效果怎么能好？这是最原始的收音机。

原始也是收音机。我们还是津津有味地轮流听耳塞，一边不断往地线上浇盐水。听到音乐声，情不自禁的笑。

回到家，模仿着搞收音机。不用矿石，那玩意儿太土，用一只半导体二极管，不用耳塞，用耳机，夹住耳朵，声音更集中。只是要装天线，地线。有了堂兄的借鉴，我们的天线更成熟。用一根木头，一端钉一个十字架，像蜘蛛网一样，将十字架绕成个大线圈，然后将线圈固定在高处。我们家房子是两层楼，老房子，屋顶足有十五米高！先爬上隔壁院子的院墙，翻上屋顶，几乎匍匐的贴在红色屋瓦上，这屋顶和我家屋顶衔接，便一寸寸向我们房顶移动。现在想起来真是险！隔壁屋顶特别陡，总有六十度，一边走，一边打滑，我们家屋顶，更是危险，屋脊中央只有一块砖头那么宽，从这头到那头，十几米，摇摇晃晃的，幸好没有风！

终于架好天线，回到家，接好线，耳机里稳定地传出湖北电台播音。

探索无止境。不满足于被动接收，哥哥带着我去汉口前进路，在地摊上寻找旧元件，回来给收音机装了可变调谐器，与之相适应，加装了电阻电容，这样转动可变，就有湖北台，武汉台，中央台，这个听腻了，可以换一个。

社会上，到处的年轻人，都在学着安装收音机吧？市场也很快跟进。不久，三极管出现在一般人桌子上，磁性天线也买得到了。所谓磁性天线，一根短短的磁棒，上面绕上线圈，可以代替室外天线。这是一次革命！从此不需要再去危险地方架天线，也不需要将铁棒深深打入地下，磁性天线真是好东西。只是贵，一根好几元钱，不忍心找父母要钱啊！

前进路那里，元件越来越便宜，三极管，二极管，电阻，电容，琳琅满目，看着可爱。我们攒下零用钱，星期天去淘宝。有了元件，便安装各式各样的收音机。有的做很大的盒子，装上大喇叭，声音轰鸣。有的装在肥皂盒里，放在口袋里，用耳塞听。安装收音机，是很磨性子的事，要排版，要焊接，要调试。有时候，搞到深夜，收音机就是不响。而一旦检查出问题，豁然开朗，乐趣不可名状。有一天深夜，我安装一个四管半导体收音机成功，试听的时候，竟然收到“莫斯科广播电台”的声音！这可是“敌台”啊！一时兴奋不已，叫来伙伴一起分享，可惜很快就听不到了。

那位无线电天才说，我们安装的收音机，最多只有四个三极管，不能收短波。而要收短波，就得五管甚至六管以上，元件要增加许多，特别是中周变压器，必不可少。这中周变压器，是国家控制物资，因为有了这个东西，不但可以收短波，甚至可以安装发射装置！那就是电台了。这是断断不许可的。这就宣布了我们的探索到此为止。前后总有两三年，我们沉浸在无线电里面，乐此不疲，得到很大的知识收获。

无线电活动，有两个朋友值得记住。一个是街坊昌华，大我两岁，也是不大出去玩，在家里埋头搞事的。他有热情。一次我从他窗前过，看见他汗流满面，用一个电洛铁焊接，愁眉不展。正待进去，忽然他一声大喝：“好了好了！”用那么大的声音唱：“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这是当时最流行的歌。原来他搞了一天，找到了接错的线路，现在收音机响了。业余安装者的情绪，大抵如此。另一位就是那个天才。他很聪明啊，读了很多书，对无线电有研究，我们和他不是一个量级。可是忽然一天，听说他得了精神病！原来是他厂里一个姑娘，背叛了他。那时我便愤愤不平，这样聪明的人，姑娘凭什么不爱！直到后来我懂事，才知道世事，远非呆子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的少年时代是寂寞的。寂寞中也有快乐。这快乐不在表面，在心里。我想，即使在科技高度发达的现代，教导孩子们去探索，总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