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5岁那年,从新庙中学初中毕业,就离开了新庙。随后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地学习、生活、工作。在我离开新庙近40年的工作、生活经历中,先后供职于两个事业单位,两个行政机关。每每回到新庙, 都是足往神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呀,这也就是“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感觉吧。
在我工作过的地方,父母亲从来没有来过我工作单位的办公室,既就是我结婚的重大事情,她也是让小妹带了一袋子自己种的花生,借了200元钱来参加我的婚礼(随后我又让小妹把借来的200元钱还回去了。)父母亲不是不知道心疼我,而是家里确实拿不多少钱,来祝福自己儿子的人生大事。他们也从来不过问我做的是什么工作。老人家知道的也仅仅是我在那个行业,什么地方工作而已。如果有人到新庙老家向母亲了解我工作上的事情,或者想找我办事时,她担心给我找麻烦,就到大哥家或到邻居家先给我打电话,向我说清楚来到家里人的意图后,然后就知道如何接待来人了。特别是有人到家送礼,她也会按这样的办法去决定是否收来人礼品的事。
但当新庙村有事情,需要我的办的时候,母亲从来就不“客气”。
新庙遭受百年不遇灾害后,母亲对我说,要多想办法老家人做点事。
这一年,我挖掘了很多资源,通过层层协调,最后为新庙村争取了10吨面粉。当时因商南县卫生局也要到西安拉救灾物资,我就没有让新庙村的干部专程安排车到西安拉面粉,当商南卫生局把我从西安协调到的面粉拉到商南县城时,县上领导为了慰问当年商南百货公司火灾的职工,就把这10吨面粉留在了县上,只是给我家留下了两袋面,我现在都不知道这两袋面放在什么地方。为此,母亲对我说:“县上可能是把面分给更困难的人了,你也不要生气,随后有机会了再说。”
为恢复新庙村水毁电力的问题,我在商洛电力局协调了3吨高压线,当村上派人把电线从商州拉到回新庙的过程中,他们就在半路出售了这些高压线,出售电线的钱,到哪儿?从救灾考虑,从为老家人办事着想……,都不应该发生这位的事情。我现在都无法去直面或者是请他们还原事情的经过。对这个事情,母亲知道后告诉我:“这些高压线无论用在新庙,还是用在新庙的其它地方,都是商南人用了,没有啥。”
我高考失利的那一年,母亲看到我学习的辛苦,特别是我在富水读高中时,正是长身体长知识的年龄,我需要花的钱,都是她把一分钱攒成一毛钱,一毛钱攒到一元钱,攒积够了一周的生活费了,她才放心地说:“终于把娃放学回家要拿的攒够了。”每次我回家拿到母亲在一周内给我积攒的生活费的时候,我看到一元、两元到十元的人民币都是皱皱巴巴的,有的钱上还有密密麻麻的汗渍,并且把积攒的零钱一沓一沓在叠放整齐。因此,母亲不想让我继续读书是既担心我二次高考再次失利后的承受能力,也考虑家里的日子过的确实太苦了。
母亲不只是一位只会心疼儿子的母亲,更是一位善解儿子心思的母亲。
“鳖行样子,还想考大学,端盆水把自己照照?”邻居是不是在在路过我学习的窗子前,风言风语的说。
“恐逢故里莺花笑,且向长安度一春。”是我当时的真正想法。
高考的失利,加之生活的无助,邻居的嘲讽。有一天,母亲对我说:“你跟你大哥去学习烧窑技术,学门手艺,也是可以生活下去的。”如果我就这样下去,不再参加高考,就走不出去新庙。因为,高考是我们那个年代改变命运的唯一路径,况且心里的不甘,难以安抚自己。
“如果你不想跟大哥学烧窑技术,明天就拿上你弟弟做的衣服去买,看你能不能买出去。”我听了母亲的话,就带着弟弟做的10多条裤子,从新庙村出发,到河南的铁桶沟,操场,瓦房店等地,一天跑了很多地方,也见到很多的人,就是不敢张口吆喝买裤子。“妈,我还想继续读书,再参加一次高考。我花你的钱,随后我挣钱了还给你。”母亲听到我说这样无知话后,她说了一句,令我永生都不会忘记的话:“你吃我的奶,值多少钱,你还得起吗?!”
我从在新庙记事起,都已经感觉到了母亲生活的凄惨,但不愿向命运低头的我,还是让母亲又凄惨了一年。父亲经常说“每天都不与钱打交道,从哪里能挣到娃读书的钱?”
我在商南县高中补习的这一年,母亲每次在我回新庙之前,就把我晚上要学习的房间、桌子收拾的干干净净,把煤油灯里的油加满,把灯芯子续的长长的。夏天担心我晚上学习时房子里有蚊虫叮咬,在我进房子学习前,就把房子用艾蒿把蚊虫熏走。冬天天气非常冷的时候,母亲总是在早晨我还没有起床的时候,就把火烧着了,把房子烘的暖暖的。
我从富水中学到商南县一中读书期间,除了我回家要带一周要交到学生灶上的粗粮、细粮外,她都要再给我做几个用包谷面包酸菜的烙馍,再用猪板油给我炼一小饼有调和味的猪油。母亲对我说:“学校的饭油水轻,你吃饭时,把炼好的猪油,在碗里放一些,可以顶饿。”现在想想,我从离开新庙后,母亲几乎是在不睡着的时候,才不操心我。
再次参加高考后,我非常轻松地回到新庙后,没有见到母亲在家,随后听说她到距离新庙10多公里外的响潭沟拾桐籽去了,我就放下书包去接母亲。她看到我高兴的样子,就说:“你今年应该差不多,能考上。”“为啥?妈。”“你去年考试回来,一回来就掉个脸,今天我看你怪高兴的。”不出母亲所料,这一年我考到商洛卫校医士班,这在当年是要轰动十里八乡的“大新闻”了。我在家里等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每天跟着母亲上山干农活,每当遇到炎热天气的时候,她总是让在树阴下面干些轻松的活。
母亲长年住在新庙老家,经常在大哥家看电视。她只要听到或看到电视上说有关干部违犯纪律被调查或触犯法律进监狱的事,她都要给我打电话:“我给你说个事,你大哥电视上说有个干部出事了,进监狱了。我给你说,公家的钱可不能粘。(新庙地方话,是不能拿的意思)”这才是母亲看电视时,最关心的事。我每次回家给母亲钱的时候,无论给多给少,她都要反复追问钱从那来的,在知道是我挣的工资后,才会放心地收下。
家里遭遇水灾后的第二年,我们家一层楼房也在新庙率先建好了。为建这点房子,朋友确实给予了非常大的帮助。就这个事,母亲就多次追问我,人家为啥帮你这么大的忙,他们是不是要求你办很难办的事。“吃人家的饼子,套你的颈子”、“手稳、嘴稳、处处安心”是她老人家教育我的口头禅。母亲的意思也就是“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的道理。
这一年的一天下午,有位司机朋友,有半天可以自己支配时间的机会,他想到新庙看看我家水灾后新建的房子。我们从商州出发到新庙的时候,天已经是漆黑一片。父母亲晚上休息的早,他们已经关门睡觉了。
这个阶段,我已经从商洛地区(现在的商洛市)卫生局到商洛卫校任副校长了。对我从商洛行署机关到商洛卫校的事,父母亲就有些担心我工作上是不是出事了?怎么把我调到上卫校的地方了?白天没有脸回新庙,就在没有人看见的晚上回家了?在我朋友给父母亲说清楚我是提拔到商洛卫校,并且今天刚好晚上有空闲时间才回家的事后,父母亲才把家门打开。
我在商州工作时,父母亲一起到商州过春节,只有一次。那个时候,我的工作单位已经从商洛卫校调到了商洛卫生局了, 我住的房子也从8平方米的房子搬家到将近20平方米的房子里了,并且还有一个30多平方米的后院子,我在这个后院里盖了一间小灶房,50多平方米的前院,可以种菜,我在卫生局工作时,有了这样规模的房子,在那个年代就房子的面积而言,已经是小康生水平了。两处房子的面积和位置不同,是因我工作的单位不同,相同的是房子都在商洛卫校的院子里。这一年的春节我就把父母亲接到商州过春节。就在这个春节期间,吃晚饭我在看《新闻联播》,母亲给我提出了一个需要我用一生去回答的问题:“不看电视行不行?看电视为啥不把灯关上?”
我母亲是一位非常低调,对家里的任何事情都是不张扬,不自卑的人。父亲有时对我在外工作吃“商品粮”的事,在新庙还时不时在人多的时候炫耀炫耀。“这是我儿子给买的好烟,你抽一根。”“我娃在商洛工作,有事就说一声。”
父母亲来商洛卫校过春节,时间不长,我们学校的老师就认识了我父亲。有次父亲回到家里后,对我说:“我今天听到你们学校有位老师说,商州有个地方叫三贤村,他还给我讲了的有关三贤的故事。我想去这个地方看看。”
父亲有要求,我也就带着父母亲去一趟三贤故里。
从商州城区开车到商州城东三贤乡紫荆村,也就是半个小时间的路程。我请当地的朋友给父母亲讲述了田氏三兄弟的故事。
三贤村滨临丹江,田畴广阔,土地肥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三贤村就能见到一棵6人才能合抱的紫荆树。据说这棵树是先人所植,已经过去几千几万年了,仍然是枝干苍劲,树叶繁茂。每到开花季节,香气四溢,引来蜂飞蝶舞,这棵树下是当地人避雨、纳凉的好地方,也是族人议事的地方。令人叹为观止的,不仅这棵树的树龄长,而且此树还有死而复生的美妙传说。
最早迁居到商州城东的是田家,田氏老人带着三个儿子就和这棵紫荆树在一个院子里定居,此时的紫荆树繁叶茂。老人临终前把儿子儿媳们叫到树前叮嘱:“紫荆树不死,你们可不要分家。”田老汉死后,三个儿子决心遵守遗嘱,永不分家。
又过了一段时间,老三媳妇有了分家的念头,但又不敢明说,又有公爹的遗训在。但又想分家,怎么办?因此,她每天就偷偷地往紫荆树下浇烧开的刷锅水,我倒要看看这棵紫荆树会不会死?不久,紫荆树果然叶黄枝枯,田氏三兄弟见状抱头痛哭于树下,其哀声感天动地。尽管紫荆树死了,他们仍不愿意分家,但三媳妇还口出怨言,老三便要将妻逐出家门,三媳妇羞惭难当,自缢而死,被埋在了村后的山顶上。
令人惊奇的是,随后这棵紫荆树奇迹般地重新长出新的枝叶,恢复了生机。从此,三兄弟更加团结,被人称为“田氏三贤”。朋友把三贤的故事讲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了父母亲要来三贤村的用意了。
在商州,父母亲总是把这样的故事掰开揉碎教育我。
随后,我的工作从商洛职业技术学院调动西安后,母亲总是操心我在西安工作上的事。“离家这么远?在西安干啥呀?”
有一天,小妹与妹夫在没有给打招呼的情况下,突然来到了我在民进陕西省委员会机会工作的办公室。“妈让我们来看看你在西安是干啥工作的,她不放心.”随后小妹用就我办公室的座机给母亲打电话,说清楚了我在西安工作的情况后,老人家才彻底放心我把工作从商州调到西安的事。
2018年国庆节期间,我回新庙老家与母亲在一起过节。在此期间,我突发奇想,当时也考虑到母亲年龄大了,欲在当年的春节,我把母亲脚下的人,无论工作地多远,工作多忙全部请都到商南县天鹿宾馆,照张全家福。然后我给母亲准备让她给孙子、曾孙子发的红包,过一个付家人大团圆的春节。这个事情,我征求大侄女的意见(我这位侄女供职的单位规格高,对家族赋予了更多的爱心与责任),她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想法,全力支持我把这个事情办好,结果,就没有结果了。所以,孝敬老人,还是要随时随地,不能等呀!否则,等到的不是遗憾,就是悔恨。
女儿2013年12月在西北大学长安校区参加研究生全国统一考试时,因教室暖气不好.加之娃考试时坐的是铁皮橙子,全神贯注答题,就无暇顾及身体受冷的事。女儿考试结束心情放松地回到车上时,她冻的瑟瑟发抖的样子与我的心颤抖的频率,似乎形成了同频共振。此时此刻,不养儿不知父母恩的滋味,涌上心头。
我现在还清晰地记得母亲做的最好吃的“味道”,那就是新庙的“萝卜丝米饭”。新庙在那个年代,稻田几乎占到了耕地的一半。我现在老家建房的地方,那个年代都是稻田。只可惜,我们成分高,每年能分到家里的稻谷是非常有限的。母亲为了我们让我们能吃上一炖米饭,就先把米煮半熟,控干,煮米剩下的稀汤,新庙人叫“米汤”。实际上这种汤里是没有米的。然后就把萝卜丝也炒成半熟,再把半熟的米放在萝卜丝上蒸。随后就把米和萝卜丝搅拌在一起,这就是萝卜丝米饭了。这种饭与其说是米饭,倒不如说是萝卜丝蒸饭。因为大部分是萝卜丝,只有少量的米。
我有时想,味道到底到是什么?说它奇妙吧,用鼻子可以闻到,说它不奇妙吧,却无法用文字准确地表达,用口语传递。只有你身临其境地闻到它,才能记起它的全部情感与意蕴。
南怀瑾先生曾经说过:把人做好,把事做对,就是学问。照这样的观点评价我母亲,她就是一位把人做好了,把事做对了的人。母亲是一位不认识字,却是有文化的母亲。
母亲的一生用多少词来形容,我觉得是苍白的,更是无力的。唯有用梁实秋先生说的“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但是那平不是平庸的平,那淡不是淡而无味的淡,那平淡乃是不露斧凿之痕的一种艺术韵味。”才是从我心底发出的声音。
这篇文章写到此时,我还在深夜伏案翻看曾国藩家书,突然就看到了他的祖父曾玉屏的一句话:“吾家世代务农,若想出人头地,必先有人甘为垫脚之石。”这或许也就是对我母亲一生的褒扬!
15年来,每次回到老家,听到母亲的叫我的小名,那就是我和母亲的世界,因为“世界上有一种最美的声音,那就是母亲的呼唤。”15年来,每次看到新庙,整个村子环境清幽、历经时光打磨仍显端庄。新庙村,君子如珩。
15年后的今天,回到了老家,母亲的声音,已经成了我人生的奢侈品。但那是我的家,尽管现在回家犹如折断的风筝线,但任凭风筝“那复计东西”,最终还是要归巢。15年后的今天,我回到了新庙,新庙村的厚德,令我“尽管出走半生,回来仍是少年。”
这点拙文,作为我对母亲的怀念,以报答母亲的劬劳之恩,也作为我根植于新庙的深切,以感恩新庙山水的润泽之力。
(2025年5月29日于西安南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