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庙的四周全是山,只要出门,就要爬山。
这个地方是我小时候爬山最多,对山的记忆最牢固感受最深刻的地方,也是我完成全部早期教育的地方。
小学《语文》课本,让我学会了最基本的语言知识,到初中学到的数学、几何,则是我一生用逻辑思维思考工作、生活的基石。也为我提供了“愚人以天地文理圣,我以时物文理哲”认知密码。
我在新庙读书时,根本就不知道秦岭是什么,秦岭是一个物品?是一个地名?秦岭是不是一座山的名称,我都是模模糊糊的。
当我知道“商洛全域处于秦岭腹地”,才醒悟了原来小时候每天都生活在秦岭的怀抱里!但我确实不知道每天滋养我的原来就是秦岭。
处于草昧童年的时候,我的山字词典里,只有“豆腐尖,黑子沟,庙基,岔沟,黑子沟”等新庙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凸凹不平的山,与“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生在此山中”没有任何关系。
新庙的山,无论多高、多远,多险,我都不止一次去爬过。更为重要的是,每次爬山的时候,也不是只为悠荡而爬山。那个时候爬山,要么是到山上挖药搞点副业,要么去砍柴,要么是打猪草,要么是二哥带着我到山上挖生产队没有收拾干净的红薯。“一山未了一山迎,百里都无半里平”就是我脑海中抹不去的险峻山道。
小时候穿草鞋爬黑子沟的时候最多。黑子沟,从名称上看上去,好像是一条沟,实际上也就是一条既深又长大约3公里的长沟。这条沟有长年不断的清澈泉水,有从沟底到沟岙的肥沃平地,有20多种中药村遍布沟叉,有数不清的松树,栓皮栎等多种树木,有野猪,长颈鹿,兔子等经常出没的动物,还有我最怕的长蛇……。因此,那个年代,为解决生活问题,爬到黑子沟四周的山岙上,搞点副业就是家常便饭。再者我出了家门过条小河,就到了开始爬黑子沟的地方了。
如果没有黑子沟的给予,我现在是什么样子,都无法想象。
唉,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条沟救济了那个时代的我家。
在“阶级成分”、“社会关系”、“历史问题”还是压在无数上头上三座大山的年代里,能爬黑子沟,也只能在下雨下雪天或春节,中秋节,这些时日与重要节日,是别人家欢乐时间,是“成分高”人家的“自由时间”。
穿草鞋,尤其是能穿上用母亲做衣服剩下的边角布料和胡草编制在一起打出来的草鞋,也就是非常好的爬山鞋了。穿上草鞋负重爬山下山,走在坑洼不平的路上,那有“竹杖芒鞋轻胜马”的轻松与自如?!
在新庙,爬了多少次黑子沟,根本没去记过这个事。但在爬黑子沟的每条路上,那个地方可以避雨,那个地方的路比较陡,那个地方可以撑起打柱休息,那个地方可以卸下肩上的重物喝点水,休息一会儿,是相当熟悉的,也必须熟悉,否则,就有可能发生危险。
为了生存再高的山,都有无穷的力量登上去,为了生活,再危险的山,也有途径爬上去。
因为我家就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更何况“舟车何处不通津”。
在新庙生活时,眼睛看的是山,脚下走的是山,胸襟装的是山的挺拔与巍峨。“跳出农门”就是那时心中的“秦岭”。
文碧峰是距离新庙最近的高山,这座山,在我14岁那年从小路就登上去了。青山公社就建在这座山下。在“文革”和“极左”时代,是二哥经常带我交公购粮的地方。
在“论成分”的年代里,地主家庭除了每年要交公粮、购粮外,有时还要交“超购粮”,“ 忠”字粮、“爱国粮”。每次交粮季节,全家人都先把要交的小麦或玉米放在簸箕里,把个头大、非常饱满的小麦或玉米一颗一颗地检出来,装在麻袋里,放在拉拉车上,拉到青山公社交粮。
我家距离交公粮的地方有15公里的山路,有一次,我和二哥一大早就从新庙拉着架子车,早早赶到青山,排了好长时间的队,当把要交的“公粮”送到验收公粮人的面前时,他随手拿起10几粒小麦,放到嘴里慢慢嚼了嚼。然后慢条斯理地说“你这粮食不干,今天不能收。”在交粮的过程中,遇到这样的事情并不奇怪。二哥无奈,只能在青山找个地方,把要交的粮食倒在席子上继续晾晒。更为担心的是,当天交不了公粮的事,还不能让生产队人知道了,否则,父母亲晚上就要被叫去参加批斗会。二哥就用在青山晒粮食的间隙,领着我去看了看“青山书院”。
二哥长我11岁,因为大哥成家后就另立门户,这是农村男人成家的标志,也是父母对儿女的心愿。姐姐从小追求“婚姻改变身份”的价值观,这也是那个年代女孩子改变命运的选择,早早就出嫁到本队胡姓贫农家庭了。此时的二哥就是家里的主要劳力了。
二哥因家庭成分高,只能读到初中就被迫回家务农了。那个年代“知识改变命运”是一个非常大的磁场,也是普通家庭,特别是“地主成分”家庭走出困境的唯一曙光,这束光,对付家人来说,就是“蓝田日暖玉生烟”吧。二哥尽管书读的不多,因“青山书院”在商南特别是青山方圆50公里范围的人中影响太大,太深远。像我二哥这年龄的人,说起“青山书院”他们都如数家珍。
他今天带我到“青山书院”,还是想把新庙付家非常渺茫的希望寄托到我身上。因为他已经看到我三哥对学习的事兴趣不大,我最小的弟弟送人了,还有个弟弟3岁时就患小儿麻痹症,导致左下肢残疾,只能靠拐杖行走。小妹是我家的老小,新庙有一句流传非常广的话,是对农家女孩子的文化定位,那就是“石灰打不了墙,女儿养不了娘。”我排行老四,承担家里重担,除了我,还会是谁?。
来到“青山书院”,二哥就自言自语:“门前那头笔架山,后代文人立人前。”
“笔架山?”我睁大幼稚的眼睛,目不转睛看着二哥。
“二哥,这座山不是叫青山吗?你怎么把它叫成了笔架山了?”
“青山,是这个地方的名称。你看那座拔地而起,雄居群山,秀独诸峰,像不像一个笔架子的样子?我们都称它为‘笔架山’,也有叫它‘文笔峰’或者‘文碧峰’,它可是商南八景之一的好地方呀。”
“这与青山书院有啥关系呀?”我问二哥。
“怪石嶙峋,是名人追逐栖息的理由,溶洞深邃是天下人聚集向往的冲动,晨钟暮鼓是文人学者兴学的渊薮,四季葱茏是得名青山的根据。”
“二哥读书的时间不长,但还是很有学识的。”听了二哥的介绍,我在心里暗自佩服。
接下来,二哥就给我介绍了“青山书院”的一些事。
早在宋仁宗嘉年间,已经是北宋五子之一的理学家邵雍从洛阳出发,来到商山。他刚踏入商南地界,沿途看到柳树成荫,鱼翔浅底,野鸭悠闲,就情不自禁地这写下了《商山道中作》、《和商守宋郎中早梅》、《题四皓庙》等留传至今的佳作。当邵雍来到青山时,青山的景色让他裹足不前,足往神留。他在这里一住就是8年,在这期间,他将自己的茅屋,按办学的规格进行了重建,并题写了“青山书院”的牌匾,悬挂在正房门头上。从此,“青山书院”就在这里开始招生办学了。他在青山办学期间,还在书院旁裁下了一棵柳树,青山人称“尧夫柳”( 邵雍字尧夫),邵雍先生在青山办学数年后因年迈返回洛阳,“青山书院”也因种种原因已经不复存在了。但穿越千年,胸径8尺,冠荫盈亩的“尧夫柳”,仍然昭示青山及附近的人们,这里曾经是传道授业解惑的最佳地方。
随后凡是到青山交公粮有空余的时间,二哥都会带我到“青山书院”看看。
在还没有恢复高考制度的年月里,我是让家人们看到唯一可能通过读书,改变我的命运和纾解全家生活困境的人。我想,这是不是二哥多次带我来这个地方的用意?!
我每次亲近“青山书院”,“讲习礼乐,力行孝道,敬畏天地,感念圣贤”的文化传统,直接敲击着我价值系统中的敏感部位,书院传播的文化知识成就了青山乃至新庙村民的整体素养,让我感觉到了文化力的强大。曾在书院启蒙苦读中医知识,造福乡里的韩德馨先生的功德,已经为我树立了人生标杆。
二哥的良苦用心,也让我下定了将来承担家庭责任的决心。他不这样说,那时的我,心里已经埋下了为全家负重的种子。
上世纪1976年9月9日,我从青山北坡赶小路,用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登到了青山的最高点,这个地方也是秦岭在商南县境内的最高点,尽管当时年龄小,“山登绝顶我为峰”的感觉还是记忆犹新。这一天,也是商南全县第一个可以看到有线电视的地方。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房子里看到不足家里厨房窗子大的地方有外国友人送花圈,送挽联的场景。当天几乎全县的人都要上山看这种场景,因此,每人看到只能是一瞬间就必有要离开,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电视,当时还在想,电视中的人是不是都在窗子后面排队,按顺序出来的?。
那个时候,文笔峰就是我心目的秦岭了。
站在文碧峰上看到小山粘大山,大山护小山,山山相连,就像不同浓度的溶液相遇,低浓度的溶液只能乖乖地接受高浓度溶液的渗透。低处的小山,仰望高山,这才是“道法自然”使然。
与苏东坡同时代的王安石是做大官的人,但对山水景物无比的痴情,晚年曾来到了青山的最高点留下了“江北秋阴一半开,晚云含雨却低徊”的感叹。“孤峰耸翠倚空悬,文笔生辉灿目前”是古人对青山的诗咏。“万刃青山刀削就,四时草木永无消”是商南八景中的“青山层峦”。这些都是我长大后来才知道的事情。
青山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部比较详细的《青山志》,加之我孤陋寡闻,因此对青山的沧桑历史略知一点。
青山是距商南县城东南18公里处的古镇,2011年前,叫青山乡,随后建成了青山镇。那个年代,新庙公社与青山公社没有隶属关系,但我们这一片只在青山设立一个收公粮的交购点。因此,新庙人交公粮必须要到青山去。听二哥说,因北宋理学家邵雍当年在此创建书院,因书院坐落在树木葱葱、碧绿青翠的山下,书院就叫“青山书院”,后来青山书院名气越来越大,湖北、河南、陕西省三省八县的士子趋之若鹜。人们就将书院所在的地方叫成了“青山”。学院鼎盛时,当遇尧夫授课时,课堂内外座无虚席。青山境内沟壑纵横,山川交融。很早以前,有条驿路从西东穿境而过,成为商南县城东西相通,与湖北陨县河南荆紫关之间的要道。
文碧峰,也就是新庙人挂在嘴上的青山,是秦岭支脉莽岭余脉突起的高峰,海拔1056米,在商南县范围内,它就是秦岭中耸起的一座峻峰。四季常青,群山起伏,真正是“青山高入云,云雾绕山腰”。但当你登到青山的最高顶时,不仅“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油然而生,商南县城的真容和陕豫鄂三省交界的美丽风景尽收眼底。
……。
青山是一座文化底蕴深厚的山,尽管它在秦岭群山中既不显山也显水,或者在秦岭众多的山脉中微不足道。但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它已经是高高在上了。它就成了我要“跳农门”必须越过的高山。
那个年代,父母亲经常给我灌输“人品重于山”的道理。现在我才明白,我大哥叫“大山”,最小的弟弟叫“九山”的原因了。
人,不仅要有“无人扶我青云志,我自踏雪至山巅”的志向,而且还必须具备山的厚重与豁达,才能成为健全的人格。
“你们要好好读书,争取翻过秦岭。”这是我到富水读高中时,第一次听到老师鼓励我们刻苦学习的话。
有一天,在课间休息的时候,我问老师“翻过秦岭”是什么意思。老师说:“商洛境内现在只有三所中专学校,一所师范专科学校。这些都是商洛本地举办的学校,办学规模很有限,你们只有认真学习,取得好成绩,才能翻过秦岭,考到西安的学校去读书,才有更大的发展空间,学到更的知识。”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秦岭是横亘在人生路上的一座高山。
老师要求太高了吧,对我来说,跳出农门,吃上“商品粮”,才是那个时候的人生目标,也是全家人对我的希望,至于通否翻过秦岭,权当是“沧海月明珠有泪”了。
我家距离富水高中有30多公里的山路,那个年代,从新庙到富水,全都是崎岖的小路,或者说只能是人和牛羊才能通行的羊肠小道。而且大部分是依山行走,遇到过河的时候,早早就把靺子脱掉,高高地举在手上,过了河再穿上。不要说坐汽车了,我先后在富水、商南县城读高中,看见汽车的次数都很有限。
我从新庙初中到富水高中读书,是通过参加全县统一考试录取的。那个时候,在新庙通过推荐读高中的办法或者叫习惯,还没有在人们的心目中完全消逝。
“付家老四干啥去了,好长时间没有看到这娃了?”我们村上当时都习惯各家端着自家的碗,不约而同地集中在我家背后的大柳树下吃中午饭。这个时候,也是村上人发布“新庙新闻”的时间。
“听说这个娃到富水读高中去了?”
“大队没有开会,也没有征求我们的意见,地主家的娃,还能上高中?”我到富水读高中的事,在我们村上可以用惊天动地来形容。其主要原因一是地主出身,没有资格。二是碗里的饭能照出影子,他们哪里有钱供娃读书。
我家过着“柴米油盐酱醋茶,般般都在别人家”的日子,加之这些刺耳、嫉妒、仇视、不屑的话,就像刺进父母心中的钢针,久久不能自己。
“娃呀,你是咱家最有出息的一个,你也遇到了最好的读书机会,不要辜负全家人的希望呀!”在我读高中时,每次回家拿粮食和菜的时候,父母亲就时不时向我叮咛我。我现在还记得父母给说这些话时的表情:严肃、坚定、果断。
每周回家拿粮食和一周要吃的菜,是我读高中时每个周末必须要做的事,否则就意为着要饿肚子。
从新庙到富水中学或者从富水中学到新庙,都要经过吉亭、池地、龙窝、王家庄等地,能从新庙到富水读高中,对我们当时年龄段的娃,已经是非常不容易了。我们每周在经过这些地方的时候,肩上提着担子; 一头是一周要交到学校食堂的粗粮和细粮,一头是已经腌制好的本周要吃的菜筒子和母亲做的干粮。这些地方,那个地方的路平不平,河里的水大不大,什么鸟儿在枝头纷繁啁啾,路边长的啥样子的树,路上有多大的石头,地里长的是什么庄嫁等,我们闲着眼睛都知道。那个时候,每到星期天下午,新庙10多名学生担着担子走在路上,一字排开,就是当时山间乡村最靓的风景。40年前羊肠小道上学生上学的情景,如果发生在现在,瞬间就成了各大媒体的顶流,而对于当时的我们,已经是每个周末都必须要做的事,家里的大人根本没有功夫送我们到学校。
从新庙往富水走,只要远远看到富水中学前面一排高大杨树的树梢时,那就快到学校了。从新庙往商南县城走,当步行在任家沟里,一旦闻到从商南酒厂的烟囱冒出的烟味,就离县城不远了。
我退休后,一直有想重走一次高考路的想法。去年回老家过清明节,我从新庙出发,过吉亭、青安沟、刺沟到富水,追忆了在富水中学读高中时30多公里山路的经历。今年我从新庙起步,经过青山、花园、三角池、二道河步行到商南县城,当我走在在商南县高中补习40多公里的公路上时,“田间若有名利路,牧童何须苦读书”总是在我眼前飘荡。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高考,其中任何一个细小的过程,对我来说都是刻骨铭心的,重走高考路的过程,尽管有些累,体力也有些许变化。这两次步行的过程,让我醒悟人很多:路要一步一步地走,每一步都要走的坚实、有力,这样才是精彩、丰富的人生之路。
先后在富水,县城读书时,步行3到4个小时去上学,已经不是什么难事了。在徒步的过程中,大部分时间我们不是在背诵英语单词就是在背诵古文,或者相互之间出一道数学题或物理、化学题,看谁答的快答的对。《岳阳楼记》、《师说》等文章,都是那个年代在上学的路上背诵的。我们村上二队的吴同学和六队的叶同学,是当时在富水读高中时,最聪明的两位。他俩不仅在班上学习成绩名列前茅,而且每次考试时都是提前交卷。我是一个比较笨的人,看到他俩学习成绩这么优秀,真让人羡慕。只可惜,学校在临近高考前进行预先考试时,他俩的成绩都不理想,从此一跌不振。我还在秦岭山中读商洛卫校时,他俩分别先后外出打工,砍柴卖柴,下煤矿,剥树皮,搞运输等等,总之是啥能挣钱就干啥,足迹已经踏遍了西北五省。他俩现在基本上过起“有时扶杖出,尽日闭门居”的日子,在他俩的脸上已经明显看到了饱受生活苦楚的沧桑。
吴同学和叶同学如果努力坚持学习,继续参加高考的话,肯定比我有出息。人世间,最稀缺的就是如果了,因此“努力虽然难,不努力会一直难。”
现在,我每每想到与他俩在求学路上的经历,心里流淌全是“情于故人重,迹共少年疏。”
在富水读高中时,我与班上同学发生了身体接触,我的前额被重重地撞击到了课桌的棱角处,当时血流不止。父母亲赶到学校时,看到我头上的伤口,心疼、心痛、伤心交织在一起。当我头上带着白色的包扎带回到新庙的时候,邻居们投来了同情的眼光,也有少数人把讥笑的表情洒在我学习的房间里。
母亲为我在家里安心养伤并不耽误学习,每天都把学习的房子先均匀地洒上水,然后再用笤帚扫了又扫,学习的桌子、窗户擦了又擦。夏天的晚上早早地在房子里点燃艾叶把蚊子熏走,冬天的早晨在我还没有起床的时候,母亲已经把房子里的火烧的旺旺的。
母亲为我学习的事,只要是她能想到的,都会提前做好。我在家静心地养伤,安心地学习。但我家周围,我的耳边总是有不同的声音。这也没有啥奇怪的,因为,在我之前,或者说是恢复高考以后,村上还没有一个娃考上学的。
“地主娃,学习那么认真,还想吃商品粮?”村里有邻居时不时在我学习的窗子外面说。他们是故意的还是随意的,只有想让知道的人,是知道其中的意思。
“老付家那个娃,我看都笨到家了,考学,没门!”同一个生产队的亲戚,对我考学的事,嗤之以鼻。
“咱们这地方,穷的叮咚响,还想离开新庙,付家这娃心比天高呀。”路过我家门口的人,也有意无意地议论我考学的事。
我在家养伤,已经让两位老人操透心了,这些刺耳的话,就像他们是用锥子剜父母亲辛苦的心,是用尖锐的刺扎父母亲善良的心。我非常真切看到,父母亲在听到这些不大的声音时,全身都在颤抖。
我家在新庙,与邻居之间不能用人缘好与不好来确认,他们从根本上就与我家之间有一条深深的鸿沟——“成分界限”,这也是那个年代他们对地主家庭子女社会观念的外在表现而已。因此父母亲总是在沉默中生活。但沉默深处的悲欢总是存在的,有时还无比生动。那是因为,沉默着的并不都是普通,而独具的心流恰是被一个普通读本简化成了沉默。
这段时间,家人们只能对着风祈祷,面对太阳诉说全家的无辜。因为,风和太阳,才是真正属于我们家的,把心里郁闷的向风说,告诉太阳,尽管聊以自慰,但也是那个年代释放委屈的唯一了。那样的忍受与痛苦才是“肠断声里忆平生”。
史铁生在失去双腿后每天坐轮椅按时到地坛观察“世事短如春梦”,随后他在《我与地坛》中大声向“地坛”说:我两条腿不能行走了,我要用手拿起笔,发表文章,让母亲高兴。这是他那时为母亲做点事的不二途径。
我既要学习,又要避免因为我考学的事,让父母整天过着受热讽冷刺,芒刺在背的日子。我也开始行动了。
为了安心学习,白天一大旱,我就到在离家有段距离的玉米地里专心看书,等“他们”中午吃饭或者路上没有人的时候,我就静悄悄地回到自己学习的房子里。下午继续这样学习到天黑的时候才回家。晚上就把门窗关的严严的,路过我学习地方的人,看不到房间里头的人在学习的动静。队上好长时间看到不到付家娃在看书学习了,各种杂音也逐渐少了。
这样的学习过程,也让我感觉“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似乎写的就是那个时候我在家养伤读书的情景。
当我从“独木桥”上走过来,把商洛卫校的录取通知书带回家时,母亲显得非常平静,父亲的腰似乎直起来了。
我考上学的消息,很快就成了新庙的“头条新闻”。此时,本村有一位从亲戚的远近来说,是稍远点、粘点边的外婆来到我家对母亲说:“你娃考上学,河南张家的女子想嫁给你家这个娃。”
“好好好,多谢了,多谢了。”母亲当时就没有征求我意见的意思,非常高兴地答应了这门亲事。
此时,父亲才拿着录取通知书,正在新庙公社办理户口迁移手续,准确地说,“商品粮”还没有吃到嘴里,说媒的人就到家了,这对付家来说简直就是美梦。
父母亲为大哥的婚事,从提媒到大哥结婚,日夜不停地整整操了5年的心,除了晚上睡着了,其它时间都在担心大哥能否按时结婚的事。母亲那个时候经常说,你大哥啥时间结婚了,我也就能睡个安稳觉了。
为二哥的婚事,父母亲用了10年的时间,从未间断,求人说媒,帮人干活,逢节送礼。
到我了,终于遇到这么好的事,母亲根本不用思考,瞬间就给了100个同意。
“我不同意。”我当时的态度是坚决。母亲听到我如此回复外婆,第一反应就是哭。说我不懂事,不知道人情事故。
我不是有意违背母亲的意愿,而是尽管我考的学校不是很理想,没有翻过秦岭,但已经是跳出了农门。应该说,我已经迈出了翻越秦岭的第一步,又怎能把随后的许多麻烦事情留在新庙呢?
当我离开新庙,到商洛卫校读书时,村上来了好多送行的人,那个时候不更事的我,“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随口就说出来了。
跳出农门,我已经来到了翻越秦岭的边上了,但秦岭呈现在我面前却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此时的我,尽管把欲望皈依了梦想,但我还是带着“一个人只要有意志力,就能超越他的环境”去商洛卫校报到了。
(2025年7月11日于陕西商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