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厄尔留学时,我常去城外的乡村游玩。在这个偏僻的小国度,并没有什么宏伟的景观。相较于城内的单调的喧嚣,城外的村落独特的清宁倒是我的心之所向。清宁是枯燥无聊吗?我想,至少在厄尔的村落不是的。
礼拜一的中午,我恰巧赶上了三个小时一班的公交车。于是,我便乘车去了厄尔村。
公交一路颠簸,晃得我头晕眼花。好不容易挨到了目的地,由一个挂着路牌的树充当着站台。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漆满了红的建筑,这是当地统一的学校样式,此刻,钟声悠扬,微风稍燥。
由于是礼拜一,村里大部分小孩已经在红房子里受教,但这并不意味着乡间的阡陌便鲜有人迹。我一路前行,随心取路,见到不少当地的居民。男人的皮肤统一得黑,雄壮的胳膊裸露在外;女人见不得半点肌肤,被衣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头上还缠着一方白纱。这一切都显得我格格不入,好在,由于学了几年的厄尔语,我们在交流上不存在太多障碍。
乡间场景如徐徐展开的诗画。路边常有乘荫的老人,他们有说有笑,享受着从树缝中逃匿出来的光点与微风。暮年安详美好,我长愿与他们促膝交谈。
面对我这样一个特殊人员的加入,他们没有任何拘谨,反而更加兴奋。他们给我讲了许多有趣的事情,其中最吸引我的便是“回光返照的老人”。说是回光返照还是不太严谨,复活倒是一点也不过分。故事我当时就记录了下来:村西头有一个老妪,无儿无女,丈夫死了些许年了。从始至终,孤独过活。后来不知怎的,人便一下子疯了。有了钱就去酒肆兑酒,没钱了便拄杖上街挨家挨户讨钱。人醉了就直愣愣脱衣下河洗澡,见了男人仍不知羞耻,一个劲傻笑。整个村上没有人敢搭理她。她的不合规矩已经违背了神的意旨,人人都害怕跟她帮她会惹到神的脾气,死后遭罪,所以后来也没人给他钱了。她却丝毫不在意,依旧乞讨,甚至还学会了偷鸡摸狗。有一回,她偷了一只鸡,竟直接下口去咬,这分明就是禽兽。村民都害怕这个疯子以后会咬人,一闻讯疯子将至,纷纷紧密门窗,就像防瘟一样。这样的光景大约持续了几个月,后来一个男人在打水的时候恰好瞧见这女人的尸体,人人才知道原来疯女人已经淹死了。
为了防止水源被污染,也为了庇佑村里人人平安,村长请来了教士,把女人打捞了起来。此时尸体已经发肿,教士说邪气太重,得先在太阳下去去邪。可诡异的是,过了两天,疯子又活过来了,只是她不再挨家挨户地讨钱,不再去酒肆,也不再去河里脱衣洗浴,像是一个正常人了。她在自家瓦房下锄地种菜,偶尔到河边打水,头上顶着洁净的白纱。但她更加孤独,人人更加避而远之。
这着实让我惊掉了下巴。更有趣的是,这个女人现在仍住在村西,好奇心驱使我去见一见这个神话般的老人。辞别了树荫,我趁太阳谢幕仅剩的几个小时,向西而去。一路上,人迹愈发稀疏,房屋也是。大约半个小时,我走到了一片树林前,林间正流淌着清澈的小河。我沿着河岸穿过树林,遇到了一座古老而破败的庙宇。再往前,便是一个简陋的木桥,桥的那一边是一间寒简的瓦房。瓦房的两侧的土地已经被白绿的蔬菜点缀,在西斜的阳光的照耀下挤出几分温馨。
我不禁生出几分紧张,但还是镇定地走到了瓦房前。木门微掩,我鼓气敲了门。
接连敲了几下都无回应,我不禁有几分狂躁。我想径直而入,但还是被礼节所劝止。蓦然回首,忽见一方白纱,下方是一张无限沧桑的面容。我被吓到了,一言不发,任她用怨灵般死寂浑浊的眼神打量着我。良久,她才用厄尔语问我:“年轻人,你从何而来?”
“中国。”我平静地答道。
“哦,一个美好的国家。”她微微叹了一口气。
“我是一名留学生,无意间听到了关于您的一些事情,然后......”
我正愁不知如何继续,她竟扭曲地笑了:“请进!”说罢,推开了木门。
室内十分干净整洁,唯一值得关注的是一张桌子上的静矗的一块木碑,还有几只积灰了的碗,一个较大的酒缸,也是空着的。老人亲切地为我搬来一块小板凳,然后手忙脚乱地递给我一些包装食品。我不看食品的信息便已知它们已经过期了,因为正常人都知道巧克力是质硬的固体。但出于礼敬,我仍旧双手收下并致谢。之后她也坐下,面对着我,开口说话。
“这屋子可算来客人了!”她双手合十,闭目感慨。
“阿婆,我想......”方要开口,又被打断。
此时,她收敛起所有的和善,板着脸说:“你也只是想知道我这怪诞的经历是吗?”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
她把白纱摘下,叹息道:“这些年,我受够了孤独了。你知道吗,我们这个国家已经没有乞丐了,人人都幸福地在神的庇护下生活着。或许可以这样说,我已经是厄尔的最后一个乞丐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只是直视着她黯淡无光的双目。
“有天,我走在街上,这天恰好是礼拜日,于是我便想去教堂做一个礼拜。结果,一个教士认出我是一个伶仃的寡妇,直接将我驱逐。但我想神是平等地爱着每一个人的,包括我和我死去的丈夫,所以,我执意要进去,最后被几个壮汉狠狠地丢出来。当时很多的人看我的笑话,可我偏偏是一个好面子的人,所以我当时就起诉了这个不近人情的家伙。可法官认定我在无理取闹,最后判了我恶意诽谤。
“你知道当时我被扔进监狱的时候是怎样的绝望吗?我恨不得碰壁而亡。但,我还有人要供养。”她哽咽了。
“有人要供养?那个人是谁?”
“我的丈夫。”
“可——你的丈夫不是已经故去了吗?”我十分不解。
“是的,孩子。”她压抑着悲伤,努力地平静着。
“那为何还要供养?”我追问。
“这是故去的人的家属的义务。孩子,我没有子女,我只能一个供养死者的亡灵。”她的泪涌了出来。
“如何供养?”
“祭品。”
看我一脸茫然,她又开始讲述:“阿塔(丈夫)生前最喜饮酒,只要一过了戒日,他必会买酒回来。可他死后,留下的积蓄不多,所以很快,我只能开始乞讨。”
“为什么不找一份工资呢?”
“寡妇是禁止参加工作的,这是规矩。”
我点头,她继续道:“可酒钱开始涨了,而我讨来的钱越来越少,到最后买不起酒了,自己也快饿的不行了。于是我开始挖野菜,到河里捉鱼捉虾,运气好能捡来一些能当的罐子。可我实在是太饿了,所以我竟然开始偷窃,人人都认定我是一个坏老婆子了。
“到后来,我彻底活不下去了,索性跳到河里想自我了结。迷迷糊糊得,我走过了罗生门,来到了地府。那儿的看门的也不是什么善茬,问我在人间有什么会祭奠我的人。我说一个都没有,他便在我的名字后面打一个差,凶神恶煞,让我滚进去。走过一片迷雾,天呐,你永远也想不到我见到了什么样的场景。
“我本以为人到地狱以后是要为生前所错赎罪的,可你知道吗,那儿的每个人住着金屋银屋,潇洒快活,我甚至误以为自己来的是仙境。他们都生活得无比富裕。”她喘了一口气。
“富裕,为什么?”我忙问。
“你忘了我跟你说的,我们这些死者的家属有义务给他们祭品。”她淡淡地答道。
“哦,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
“我去找我的丈夫,谁知道他已经很富裕地生活了。见到我,他还愤愤地问我这几天的酒水怎么断了!”
“可他既然已经很富裕了,又何必在意这微不足道的酒呢?”
“人嘛,有神赋予的权力。把酒祭给阿塔本身就是我的义务啊。”
“可——你在那里又没有人给你祭奠?”
“是呀,所以我在地狱饿死了,所以我回到了人间。”她垂着头,毫无精神。
……
时隔多年,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个老人。离开了厄尔,我还有自己的人生去过活。忙碌时常,偶尔闲下来,我还是会想起这个老人,仍记得我与她告别的时候,她拆开白纱向我挥手,像是在祭奠永远逝去的不再孤独。
真实姓名:李一飞
联系地址:江苏省徐州市铜山新区上海路101号江苏师范大学泉山校区
就读高校:江苏师范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师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