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青海必看青海湖。
六月午后的阳光如熔金般倾泻,我与妻子踏上青海湖岸。 脚底碎石发出细碎的呻吟,而面前横陈的,是那无边无际、一碧如洗的巨镜。 湖水浩渺,在高原的强光下粼粼闪动,恍若亿万片碎琉璃被无形的手撒向人间。 风自湖心卷来,带着咸涩清冷的气息。妻子鬓边碎发被吹起,她伸手去拂,目光却粘在湖上,像被这巨大的蓝摄去了魂魄。
初识青海湖,你会被湖水摄人心魄的美震撼住。
我惊呼道:此水非水,它是洪荒的遗腹子!亿万年前,提特里斯古海退去,留下这滴最后的蓝泪。 它被群山捧在掌心、齐臂托举在海拔三千多米处,独自面对风霜雨雪,水色却愈发沉静。 此刻环顾四周,油菜花田的金黄如烈焰舔舐着湖岸,而湖面却蓝得令人心碎。 远处水鸟点点,翅膀掠过处,水面被犁出银亮的沟壑。 牧民帐篷如白菌散落草甸,牦牛在岸边饮水,倒影被水波揉碎又拼合。 自然在此挥洒颜料,而湖水则默默吞咽着一切色彩,终归于无边的蓝。
可这蓝之下,暗流涌动。 妻子弯腰拾起一只被浪推上岸的塑料瓶,轻轻叹息。 曾几何时,湖边只有经幡与玛尼堆的絮语,如今却挤满了喧嚣的车轮与相机的快门和丢弃的垃圾。根据历史记录,青海湖在北魏时期曾被誉为周长千里,彰显其辽阔。然而,到了唐代,其周长已缩减至400公里。如今,我们测量的青海湖周长仅为300余公里。从长远的眼光来看,随着时间的推移,湖水正一天天消瘦下去,岸线正一步步后撤,裸露出黄褐色的伤疤。 那些被游人伤害的斑头雁,那些因开发而萎缩的草场,都成了湖心深藏的隐痛,人类却浑然不觉。 人类对“原始”的渴望如此强烈,以至于用柏油路与观景台不断的向着湖心延伸,同时亲手扼杀了所追寻向往的“原始”本身。
我俯下身子,掬起一捧湖水。 水从指缝流泻,凉意却直抵我的肺腑。 这水中每一分子,或曾裹挟过昆仑山的雪沫,或曾浸染过三江源的草腥,更或许、在某个不可考的纪元,它曾是女娲补天时溅落的石髓,是西王母宴饮瑶池泼出的琼浆。 湖水静默,却是一部流动的史诗——它映照过吐谷浑人的铁骑,倒映过文成公主的车辇,也沉默地收纳了鱼雷发射基地消散的烟云。 湖水深处,时间被压缩成透明的琥珀;而人类的历史,不过是它偶然荡起的一圈涟漪。
暮色四合时,我与妻子在湖畔静坐。 满天星斗如碎钻洒落天鹅绒,竟与湖中倒影上下辉映,让人一时难辨虚实。 妻子低语:“我们看星,星星在看湖。”我说是呀,人既是世界的观察者,又是被世界观察的存在。你在楼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看你。宇宙万物顾盼生辉,相映成趣。你看此刻:湖水是倒悬的苍穹,苍穹是澄澈的湖水,这是多么瑰丽的镜像嵌套呀! 在这宏大的互映中,个体悲欢何其渺小:我们所执念的得失,所纠缠的爱憎,所深陷的苦恼,皆不过是一滴水在亘古湖面上激起的微弱颤动。
我知道,湖水终将干涸,星辰终会熄灭。 然而此刻,青海湖仍以它破碎而完整的蓝,托举着流云、飞鸟与短暂伫立其畔的我们。 它提醒着:存在本身即是壮丽的悖论——既如蜉蝣般朝生暮死,又因汇入浩瀚而接近永恒。 当最后一滴水回归虚空,那映照过万物的澄明,或许才是宇宙不灭的瞳孔。
刹那即永恒!
面对一湖碧水,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既惊讶造化之神奇、宇宙之广大,亦喜自己思维之开阔、心境之安宁,可与天地精神相交流,与湖水起落共呼吸。人生至境,盖如此耳!
青海湖在暮色中收敛了最后一道波光。 返程的车灯切开高原的墨色,妻子倚窗沉睡,而我的掌心仍残留着湖水的凉意。 这凉意如一句古老的偈语,轻轻啮咬着现代的灵魂——在无限时空的镜厅中,我们所有的跋涉与沉思,终究只是向水面投下的一粒微尘,等待被更大的澄明所消融,所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