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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志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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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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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里人的水路赶场记忆

清晨五更天,天还黑得像锅底,兰里码头的石板路上已经响起了“嗒嗒”的脚步声。乌篷船的船头摞着竹篾箩筐,白菜青椒压得船帮都往下沉,后舱里挤着七八个戴斗笠的乡民,他们或蹲或坐,有的抽着旱烟,有的闭目养神。老船工站在船尾,一声吆喝:“开船喽——”长篙一点,木船便缓缓地划开了晨雾,沿着锦江(麻阳河)逆流而上,载着兰里人的生计与期盼,漂向三十里外的麻阳县城。

“船就是赶场人的腿脚”,这话一点儿不假。80年代的麻阳,陆路还没通班车,锦江这条河,依旧是条黄金水道。兰里人赶场(湘西这儿称赶集为“赶场”),得先乘木船,在江上漂上两小时,到了高村码头(高村今为麻阳苗族自治县城关镇),再徒步三里路进城。逢农历四、九场期,那场面可热闹了,十余条机动木船首尾相接,船头堆着待售的糯米糍粑、椪柑雏苗,还有一担担干透了的木材。女人们膝头搁着连夜绣好的苗帕,男人们则抽着喇叭筒旱烟,讨论着猪价行情。

“过险滩喽——”每当船行至险滩,船上的人都会屏住呼吸,听着船底卵石刮擦的声音,那声音就像刀片在铁板上划过,让人心里直发毛。等船过了险滩,入了平缓的江面,艄公就会扯开嗓子,唱起那悠扬的《辰河号子》,和着水声,在山谷间回荡。船上的乡民们也会跟着哼上几句,那歌声,仿佛能驱散旅途的疲惫。

日上三竿,高村码头已经成了一片沸腾的市井。船还没靠岸,就有菜贩子踩着跳板探问行情,那眼神,就像饿狼盯着猎物。穿解放鞋的货郎守着成挑的针头线脑,吆喝着:“卖针线喽,卖针线喽!”戴银饰的苗家阿婆背着篓子,篓子里插着红纸伞,慢悠悠地走着,那银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仿佛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供销社的职工抬着缝纫机,挤过人群,那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就像一首欢快的歌。

最热闹的当属“猪儿市”。买家们围着猪圈,掰开猪嘴看牙口,就像看一件珍贵的宝贝。袖筒里捏着指头讲价,那手势比划得比唱戏还精彩。岸边的屠宰铺热气蒸腾,刚卸下的半边猪肉还滴着江水,那肉色红得诱人,仿佛能闻到一股肉香。卖肉的师傅挥着刀,吆喝着:“新鲜猪肉喽,刚杀的,快来买啊!”那声音,就像在召唤着人们的味蕾。

晌午时分,码头茶摊的长条凳上坐满了歇脚的人。花五分钱买碗粗茶,配着油粑粑,听江湖讯息。上游岩门镇的柑子丰收压了价,凤凰县来了收桐油的广东客,县里说要修通兰里的公路……茶客们争论着“汽车通了会不会沉了船帮生意”,却不忘托返程船工给兰里亲戚捎话,如果能在规划时就考虑到建筑材料的运输问题,或许能减少一些不必要的搬运和浪费。但那时候,大家哪顾得上这些,只想着怎么把建筑材料运进城。

在茶摊上,大家聊着家常,也聊着未来。有人抽着旱烟,烟圈儿一圈圈地往上冒,仿佛在诉说着生活的无奈与希望。有人啃着油粑粑,那油香混着茶香,在空气中弥漫。五分钱的茶,虽然苦涩,但喝下去却能提神醒脑,让人在这喧嚣的码头找到一丝宁静。

茶客们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到了修路上。“听说县里要修通兰里的公路了,以后赶场就不用坐船了。”“是啊,但修了公路,船帮的生意会不会受影响?”“难说哦,但总归是好事,交通方便了,日子也会好过些。”

他们聊着,却也不忘给兰里的亲戚捎话。“下场帮我带两斤石灰,屋后菜园子遭虫了。”“还有,帮我看看有没有新式的收音机,我想给崽儿(湘西人称子女为“崽儿”)买一个。”

申时末,太阳开始西斜,满载而归的乡民们踩着夕照登船。有人抱着县城买的“三转一响”收音机,用衣裳裹了又裹,生怕磕着碰着。孩童吮着难得一见的橘子罐头,那甜味儿,仿佛能甜到心里去。醉汉倚着盐包打鼾,怀里还搂着半瓶县酒厂的包谷烧酒,那酒香,仿佛能醉倒一片江河。

船头的马灯亮起时,隐约见得两岸吊脚楼炊烟。艄公把舵,笑骂道:“张家婶子,你屋里鸭子跟船游了三里路嘞!”船上的人听了,都哈哈大笑,那笑声,在江面上飘得很远很远。

那时候,兰里人赶场,不仅仅是为了买卖,更是为了那份热闹,那份人情。船上的人,彼此熟悉,彼此关照,像是亲人一般。有人生病了,船上的人会帮忙照顾;有人家里有事,船上的人会帮忙张罗。那份淳朴,那份善良,像是锦江的水,清澈见底,让人心生欢喜。

记得有一次,船上有个小孩发烧,船工们急得团团转。有人提议,赶紧靠岸,找大夫。可那时候,离最近的岸边还有好几里路。有人灵机一动,说:“咱船上有草药,先给孩子熬点喝。”于是,大家纷纷翻出自己的草药,熬成汤,给孩子喂下。那孩子喝了药,渐渐退了烧,船上的人这才松了口气。那一刻,船上的人,像是亲兄弟姐妹一般,那份情谊,让人感动。

兰里人赶场,还讲究个规矩。船上的人,不能乱扔垃圾,不能大声喧哗,不能欺负弱小。那些规矩,像是船上的橹,指引着船的方向,也指引着船上人的行为。

船上的人,还会互相分享自己的收获。有人买了新衣裳,会拿出来给大家看看;有人买了好吃的,会分给大家尝尝。那份分享,让人心生欢喜,也让人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温暖。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赶场成了兰里人生活的一部分。船上的乡民们,带着生计与期盼,在锦江上漂着,漂过了春夏秋冬,漂过了岁月沧桑。

1993年,209国道全线贯通,锦江上的赶场船渐被“东风”卡车取代。那轰鸣的马达声,代替了悠扬的《辰河号子》,但那份对生活的热爱,却从未改变。

如今的高村码头遗址尚存,但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唯留老辈人对着游船码头念叨:“当年这台阶上堆的箩筐,三天三夜数不清……”他们的眼神里,有怀念,有感慨,也有对未来的期许。

有时候,我会想起那些清晨五更天的橹声,想起船上的欢声笑语,想起那份简单而纯粹的快乐。那时候,虽然物质匮乏,但精神却富足。因为,他们有梦,有盼,有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如今,当我站在游船码头上,望着那悠悠的江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那是对过去的怀念,也是对未来的期许。兰里人的水路赶场记忆,就像这江水,虽然不再承载生计,但却滋养了灵魂,让那份对生活的热爱,永远流淌在心间。

或许,这就是兰里人的精神吧。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无论交通如何发达,那份对土地的眷恋,对生活的执着,却永远不会改变。就像锦江的水,无论经历多少风雨,都始终向前流淌,滋养着两岸的生灵,也见证着时代的变迁。

兰里人的水路赶场记忆,不仅仅是一种交通方式,更是一种文化,一种精神。它让我们明白,生活虽然会变,但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比如,对家的思念,对未来的希望,对这片土地的深情。

当我写下这些文字时,心中满是感慨。那些年复一年的赶场岁月,那些船上的欢声笑语,都成了我心中最珍贵的宝藏。它们让我明白,无论时代如何发展,我们都不应忘记那些简单而纯粹的快乐,那些对生活的热爱与执着。

兰里人的水路赶场记忆,就像锦江的水,悠悠地流着,流进了历史,也流进了我们的心田。愿这份记忆,永远鲜活,永远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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