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天刚麻麻亮,就听见寨子前头那条麻阳河哗啦啦响。我推开木窗,河滩上已经蹲着几个穿蓝布衣裳的嬢嬢,手里的棒槌"咚"、"咚"敲得山响。竹篓子歪在青石板上,花花绿绿的衣裳浸在河水里,活像开了一滩水芙蓉。
"阿妹快些来!"隔壁春桃姐隔着河喊我,她家那件靛蓝的百褶裙在水里一荡一荡的,"今朝水清得看得见鱼崽崽咧!"我抓起竹篓就往河滩跑,麻布鞋踩在露水打湿的鹅卵石上,滑溜溜的像踩着泥鳅。
河水凉浸浸的,刚把裤脚挽到大腿根就打了个激灵。春桃姐笑话我:"城里回来的妹子就是细皮嫩肉。"说着把棒槌往我手里一塞:"莫学那些用洋胰子的,老祖宗的茶枯饼子才洗得衣裳亮堂堂。"可不是么,竹篓里几块黄褐色的茶枯饼,闻着还有股子茶油香。
蹲在磨得发亮的青石板上,学着春桃姐的样儿把衣裳摊开。河水像匹蓝绸子从指缝里流过,搅碎了天上白生生的云影子。"要这样捶才得劲!"春桃姐握着我的手往下一砸,"噗通"一声,水花溅得老高。对岸洗衣的婶子们笑作一团:"春桃又在带徒弟咯!"
太阳爬到吊脚楼檐角的时候,河滩上热闹得像赶场。张家嬢嬢讲着媳妇儿怀孕的喜事,李家嫂子抱怨猪崽又拱坏了菜园子。棒槌声此起彼伏,和着蝉鸣鸟叫,倒像是支天然的山歌调子。突然"哗啦"一声,王阿婆的裹脚布被水冲走了,七八根棒槌齐刷刷伸出去拦,活像一群鹭鸶啄鱼。
最有趣是听老人家摆古。九十岁的龙阿婆边捶着土布边说:"早年间洗衣要唱棒槌歌嘞!"说着就扯开嗓子唱:"一槌打去千层浪哟,二槌打散满天云——"沙哑的调子在水面上荡开,惊起两只白鹭扑棱棱飞过河湾。年轻的媳妇们抿着嘴笑,手里的棒槌却不知不觉跟着拍子走。
日头毒起来的时候,石板晒得烫屁股。春桃姐从竹篓底掏出几个酸萝卜,大家就着河水"咔嚓咔嚓"啃。这时候河水变了颜色,上游漂下来几片枫叶,红艳艳的像小火船。张家嬢嬢突然指着下游叫:"快看!彩虹桥!"原来有人在上游倒淘米水,阳光一照,当真在河面架起道七色桥。
傍晚的河滩又是另一番光景。火烧云把河水染成胭脂色,棒槌声变得懒洋洋的。收完苞谷的汉子们蹲在岸边抽烟筒,火星子一闪一闪。小娃娃光着屁股在水浅处扑腾,惊得鱼群直往衣裳底下钻。不知谁家的姑娘在唱:"月亮出来亮堂堂哟,照见阿姐洗衣裳——"歌声糯得像新打的糍粑,听得对岸后生仔直吹木叶哨。
前年寨子里通了自来水,可老辈人还是认准麻阳河。龙阿婆说:"洗衣机轰隆隆吵得脑壳痛,哪比得上河水养衣裳。"也是怪事,同样一件土布衫,河水洗过就格外软和,晒干了还有股太阳香。春桃姐更绝,非说用立春那天的河水洗衣,整年都不招蚊虫咬。
今年端午节涨大水,河滩上的青石板全淹了。水退后我去洗衣,发现石板上多了好些圆窝窝。春桃姐说这是棒槌捶了百十年捶出来的酒窝,我伸手一摸,光滑得能照见人影儿。忽然明白寨里人为什么舍不得这河——每道水纹里都泡着故事,每块石头都刻着时光。
昨儿个看见春桃姐家的小妹崽在河边学洗衣,五岁的人儿举着棒槌像举金箍棒。捶两下就咯咯笑,把水花撩得老高。龙阿婆眯着眼说:"小秧苗接上茬咯。"可不是么,麻阳河的水总归要流,棒槌声也会一代代响下去。就像崖壁上那些老藤,看着枯了,开春又冒出嫩芽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