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的雄山,雾气象苗家姑娘的银腰带缠在山腰。龙阿公蹲在千年枫树根上敲银片,小锤子"叮叮当当"响得欢实,惊得树梢上的红嘴雀"扑棱棱"飞走。
"老鬼,莫要惊了山神爷的鸟儿!"吴阿婆背着竹篓从坡上来,蓝布包头巾沾着露水。她篓子里装着刚挖的七叶莲,根须上的泥巴还湿漉漉的。
龙阿公头也不抬,银钳子夹着烧红的料子往水里一淬,"滋啦"冒起白烟。"你晓得个卵,我这是在给枫娘娘打新耳环。"他举起半成型的银枫叶,阳光透过叶脉的镂空花纹,在老人皱纹里撒下细碎的光斑。
吴阿婆"呸"地吐掉嘴里的草根,蹲下来翻检药材。"昨夜枫树托梦哩,说山那边要修铁路了。"她突然用苗话咕哝,"阿妮(孩子)他爷,你说咱活这七八十年,图个哪样?"
树洞里钻出只花栗鼠,抱着颗野板栗瞅他们。龙阿公用苗话应道:"阿雅(老婆),你记得咱结婚那年,巫师唱的《枫木歌》不?"
(领)哎——
枫树根根扎得深咧
树心住着蝴蝶魂
哪个认得古时路
带我们去找祖神
(合)嗡——
枫叶落水变成船
载着鬼师溯古源
鹡宇鸟叫三更月
照亮岩画上的言
(女声)呀咿——
百褶裙摆扫露珠
银簪挑起星子哭
蝴蝶妈妈睡树洞
梦里教唱迁徙谱
(男声)噢嗬——
枫脂点火照家谱
木鼓声声认归途
我们本是枫中籽
落地生根千万户
(众合)嗨啦——
枫树生蝶蝶生人
古歌绕树十八轮
鹡宇衔来雷公斧
劈开混沌见祖根
(尾声低诵)
枫是千年来时路
蝶是万寨共衣裳
枝头露水莫擦干
那是祖先泪汪汪
他粗糙的手指划过银片上雕刻的蝴蝶纹,"枫树生蝴蝶,蝴蝶生苗祖。我们就像这银屑子,熔了又铸,魂灵总在。"
远处传来"咚咚"的春米声,石家媳妇在准备三月三的糍粑。吴阿婆忽然笑起来,缺了颗门牙的嘴像个黑窟窿。"那年你爬树给我摘红泡(树莓),裤裆扯破个大口子!"她摸出块黑黢黢的苗药膏,啪地贴在老头膝盖上,"比不得年轻人喽,这老寒腿..."
"哪个讲的!"龙阿公猛地站起来,腰间银铃串哗啦啦响。他抡起锤子"当"地砸在银坯上,惊飞整树的斑鸠。"瞧见没?这力道,还能给咱孙囡打嫁妆!"
夏夜里,龙阿公在火塘边教孙儿打银链子。炭火映得祖孙俩的脸红彤彤的。"阿爷,城里人都用机器压花纹。"十五岁的阿岩捏着錾子,在银片上歪歪扭扭刻着鸟纹。
"憨包!"老人烟袋锅敲在孙儿手背,"机器晓得哪样?我们花苗的凤鸟要有三根尾羽,那是祖奶奶的绣花样子!"他摸出块老银元,"看好了——"小锤在银元上跳舞似的敲打,渐渐显出只展翅的凤凰。
吊脚楼外突然传来吴阿婆的骂声:"死老头!又拿我的药碾子压银箔!"龙阿公赶紧把铜碾子踢到柴堆后,冲孙子挤眼睛:"你阿婆的虎骨膏,还指望这玩意儿呢..."
阿岩看着爷爷熟练的手法,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他刚从县城中学回来,带回了许多新鲜见闻。"阿爷,我在城里看到有人用电脑设计银饰图案,又快又漂亮。"
龙阿公的手停顿了一下,火光在他皱纹间跳动。"电脑?"他哼了一声,"那玩意儿能懂我们苗家的魂吗?银饰不是画出来的,是心传出来的。"
阿岩低下头,继续笨拙地摆弄着錾子。他的手被烫出了几个水泡,却倔强地不肯停下。龙阿公看在眼里,心中既欣慰又担忧。这孩子有灵性,但心思太活泛,总想着外面的世界。
"阿岩,明天跟我去趟镇上。"龙阿公突然说,"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苗银是怎么来的。"
第二天清晨,祖孙俩踏着露水出发了。龙阿公背着装满银饰的木箱,阿岩则提着干粮和水壶。山路蜿蜒,龙阿公边走边唱古老的苗歌,歌声在山谷间回荡。
"阿爷,铁路真的要修到我们这里吗?"阿岩突然问道。
龙阿公的歌声戛然而止。"谁跟你说的?"
"学校里的同学都在传,说政府已经测量好了路线,要经过我们寨子后面的山。"
老人的脸色变得阴沉。"他们敢!那山上有祖坟,有神树,怎么能让铁蛇子从那里爬过去!"
阿岩欲言又止。他想起同学们谈论铁路带来的便利和机会,想起老师说的"发展才是硬道理",但他知道这些话现在说出来只会惹爷爷生气。
到了镇上,龙阿公的银饰摊前人潮涌动。游客们对他精湛的手艺赞不绝口,一位来自北京的收藏家甚至出高价要买他全套工具和纹样图谱。
"不卖!"龙阿公斩钉截铁地拒绝,"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要留给我孙子。"
回程的路上,阿岩一直沉默不语。直到快到家时,他才鼓起勇气说:"阿爷,那个北京人出的价钱,够我们在县城买套房子了。"
龙阿公停下脚步,转身盯着孙子。"阿岩,你听着。银匠的魂在手上,不在口袋里。我们苗家的东西,给多少钱都不能卖。"
阿岩低下头,但龙阿公能看到他眼中的不服气。老人叹了口气,知道时代变了,年轻人的想法也跟着变了。
几周后,寨子里召开了关于铁路修建的村民大会。乡长带着几个干部来宣讲政策,承诺铁路会带来旅游发展和经济收入。大部分村民被优厚的补偿条件打动,只有龙阿公和几个老人坚决反对。
"铁路要从神山过,会惊动山神和祖灵的!"龙阿公拍着桌子,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乡长耐心解释:"龙老,铁路会走隧道,不会破坏地表植被。而且这是国家项目,对咱们少数民族地区有特殊照顾..."
"照顾?"龙阿公冷笑,"三十年前修水库,也说照顾我们,结果呢?祖坟都被淹了!"
会议不欢而散。回家的路上,阿岩小声说:"阿爷,其实铁路也不全是坏事..."
"你懂什么!"龙阿公突然爆发,"你才吃了几年盐?就敢质疑祖辈的规矩!"
这是龙阿公第一次对孙子发这么大的火。阿岩愣住了,眼中泛起泪光,转身跑开了。
那天晚上,阿岩没有回家吃饭。吴阿婆忧心忡忡地看着门外:"老头子,你话说太重了。"
龙阿公闷头喝酒,一言不发。其实他早就后悔了,但倔强的性格让他无法低头认错。
深夜,阿岩悄悄回来了。龙阿公假装睡着,听见孙子在火塘边摆弄什么东西。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到阿岩拿出一个奇怪的机器,正在往里面放银块。
第二天清晨,龙阿公在阿岩的床下发现了那个机器和一些打印出来的银饰半成品。他的血液瞬间沸腾了——孙子竟然偷偷用机器制作银饰!
"阿岩!给我起来!"龙阿公的怒吼惊醒了整个吊脚楼。
阿岩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爷爷手中的3D打印机部件,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这是什么?啊?"龙阿公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我教你祖传的手艺,你却在背地里搞这些歪门邪道!"
"阿爷,这不是歪门邪道。"阿岩鼓起勇气辩解,"这是3D打印技术,可以帮我们提高效率。我在学校科技课学的..."
"鬼话!"龙阿公一脚踢翻了机器,"银饰是心传的,不是机器造的!你这是在侮辱祖辈的手艺!"
吴阿婆闻声赶来,看到满地狼藉,惊呼道:"你们两个疯了吗?大清早的吵什么!"
龙阿公脸色铁青,指着阿岩说:"问你的好孙子!他用机器造假银饰,这是要毁了我们龙家的名声!"
阿岩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我没有造假!我只是想试试新技术能不能和传统工艺结合!阿爷,时代在变,我们不能永远固步自封啊!"
"滚!"龙阿公突然捂住胸口,面色痛苦,"我没有你这样的孙子!"
吴阿婆见状大惊:"老头子!你怎么了?"她赶紧扶住摇摇欲坠的丈夫,转头对阿岩喊道:"快去请村医!"
阿岩飞奔出门,心中充满悔恨。他知道爷爷有高血压,不该这样刺激他。
村医赶来后,诊断龙阿公是情绪激动引发的脑溢血前兆,必须立即送县医院。救护车无法开进寨子,阿岩二话不说背起爷爷就往山下跑。随后阿爸和几个同寨后生也跟着跑了出来……
三公里的山路,阿岩跑得汗如雨下。他不断对背上的爷爷说话:"阿爷,坚持住,我们马上就到医院了...阿爷,我错了,我再也不用机器了...您一定要好好的..."
龙阿公在半昏迷中听到孙子的声音,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用粗糙的手轻轻拍了拍阿岩的肩膀。
在医院的三天里,阿岩寸步不离地守着爷爷。他偷偷查了很多资料,了解到传统工艺与现代技术结合的成功案例,但决定暂时不提这些,先等爷爷康复再说。
龙阿公出院那天,医生严肃地告诉他必须控制情绪,否则下次可能就没这么幸运了。回家的路上,祖孙俩都很沉默。
直到路过镇上的新华书店,龙阿公突然停下脚步。"阿岩,那本讲现代工艺的书,拿给我看看。"
阿岩惊讶地看着爷爷,随即明白了什么,赶紧跑进书店买了一本《传统手工艺的现代化转型》。
那天晚上,火塘边的情景与往日不同。龙阿公戴着老花镜,认真地翻看书中的内容,不时询问阿岩一些专业术语的意思。阿岩耐心解释,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阿岩,"龙阿公终于合上书,长叹一声,"也许我真的老了,跟不上时代了。"
"不,阿爷。"阿岩握住爷爷布满老茧的手,"您的手艺是无价的。我只是想,也许我们可以用新技术做一些辅助工作,但核心的工艺还是保持传统。"
龙阿公沉思良久,点了点头。"明天开始,你教我认这些新机器,我教你真正的苗银精髓。但是,"他严肃地竖起一根手指,"枫树纹和蝴蝶妈妈纹必须全手工,这是底线。"
阿岩激动地点头:"一言为定,阿爷!"
从那天起,祖孙俩开始了全新的合作。阿岩教爷爷使用电脑设计基础图案,龙阿公则严格把关每一个传统纹样的细节。他们发现,3D打印可以用于制作模具和基础构件,但精细的錾刻和最后的抛光必须手工完成。
秋收时节,晒谷坪上立起三丈高的八人秋千。龙阿公穿着压箱底的靛蓝苗服,胸前银扣排得像星星。吴阿婆头帕上插着新鲜的野菊花,耳坠是当年陪嫁的蝴蝶银坠。
"阿公阿婆来盘歌!"后生们起哄。秋千荡到最高处时,龙阿公突然亮开嗓子:
"啊依哟——枫树叶子几时黄?"
吴阿婆抓紧秋千绳,银铃在风里叮当应和:
"啊依哟——谷子低头就黄咯!"
满场哄笑中,老两口越荡越高,仿佛要飞进云彩里。龙阿公看见对面山梁上新开的隧道口,像给青山蛀了个黑牙洞。他歌声忽然转调,用古苗语唱起《迁徙歌》:
哎——
清水江的水哟倒起流啰,
老祖先的脚步往西走;
雷公山的云雾遮断天哎,
银镯镯照亮九重坡。
一更里来火把明,
踩碎冰凌赶星辰;
娃崽睡在背篓里,
阿妈唱起鹡鸰鸟——
"山连山哟路缠路,
金芦笙吹不散满天雾;
丢颗稻种在岩缝哎,
来年抽穗指归途!"
哟喂——哟喂——
银项圈压弯千道梁,
绣花裙扫落万年霜;
先祖饮干三瓢江心月,
醉倒枫木树下等春阳!
七代人来九场灾,
铜鼓声里破篝开;
百褶裙摆扫过的路,
长出荞麦一排排——
"莫问寨门何处栽,
木叶吹处是乡台;
蝴蝶妈妈纹在手,
走遍天涯也回来!"
哎——
踩堂的脚板震山崖,
糯米酒泡软了生石崖;
今夜火塘添新柴,
迁徙的歌儿传千代!
吴阿婆的和声像山泉追着溪流。
阿岩在下面看着,突然明白了爷爷的坚持。那不是简单的固执,而是一个民族对自身文化的坚守。他悄悄摸出口袋里的U盘,里面存着他设计的融合传统与现代的银饰图样,决定再好好修改一下,必须得到爷爷的认可才能使用。
冬雪压弯枫树枝那天,县文化馆的人来到寨子,邀请龙阿公去新成立的非遗工坊当技术指导。令所有人意外的是,龙阿公推荐了阿岩。
"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了,"他对馆长说,"让我孙子去吧,他既懂老手艺,又懂新技术,正是你们需要的。"
馆长犹豫地看着年轻的阿岩:"可他...能行吗?"
龙阿公拍拍孙子的肩膀:"我龙家的银匠,没有不行的。"
阿岩没有辜负爷爷的期望。在非遗工坊,他巧妙地将传统工艺与现代技术结合,设计出的银饰既保持了苗家特色,又符合现代审美,很快打开了市场。更难得的是,他坚持在每一件作品的关键部位保留纯手工制作,并在标签上注明"龙氏苗银,第三十七代传人龙阿岩监制"。
春节前夕,阿岩带回了一套特别制作的银饰——枫叶与蝴蝶交织的胸针,主体由3D打印完成,但每一片叶脉和蝴蝶翅膀上的纹路都是手工錾刻的。
"阿爷,这是送给您的。"阿岩恭敬地双手奉上,"我想申请将我们的银饰工艺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需要您的签字。"
龙阿公接过胸针,在灯光下仔细端详。良久,一滴老泪落在银色的枫叶上。"好,好..."他只说了这两个字,但阿岩知道,这是爷爷对他最大的肯定。
冬去春来,雄山下的非遗工坊越来越红火。游客们总爱打听那棵挂满银铃的枫树故事。阿岩媳妇指着树洞里的银匠工具说:"这是爷爷用过的。"而在树洞深处,静静地躺着一台小型3D打印机,旁边是龙阿公年轻时用的锤子和錾子。
风吹过时,满树银铃叮咚响,像是谁在哼着古老的歌谣,又像是新时代的欢快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