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穿过山海关时,冯守业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窗外飘着细碎的雪花,像谁把棉絮扯碎了撒向人间。六十年的人生里,他在南方生活了四十个春秋,可骨子里还是那个在通肯河边滚雪球的东北娃子。
"各位旅客,前方到站海伦站..."广播里传来乘务员标准的普通话。冯守业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指甲缝里还留着昨天特意没洗干净的泥土——那是他在小区花坛里刨的,就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归乡的农民。
列车缓缓停稳,冯守业拎起那个印着"上海世博会"的旧旅行包,这是他能找到的最不像行李箱的行李。包里有两条中华烟,是给可能还活着的发小准备的;还有一包大白兔奶糖,给那些可能已经当了爷爷奶奶的童年玩伴的孙子孙女们。
出站口的电子屏上滚动着"欢迎来到海伦市"的红字。冯守业站在广场上,呼出的白气在眼镜片上结了一层霜。他记忆中的海伦县城(后改市)只有一条主街,现在眼前却是高楼林立,霓虹闪烁。一辆出租车滑到他跟前,司机探出头:"老爷子,去哪儿?"
"冯大先生屯。"冯守业说出这个四十年没叫出口的地名,舌头像是被烫了一下。
司机挠挠头:"没听说过啊,是新开发的楼盘?"
冯守业的心沉了下去。他摸出手机,划开屏幕,点开昨晚才学会使用的地图软件,笨拙地输入"冯大先生屯"四个字。蓝色的小箭头转了几圈,终于定位到一个被标记为"冯家村"的地方。
"去这儿。"他把手机递给司机。
车子驶出城区,窗外的景色渐渐熟悉起来。那些光秃秃的白杨树,树干上还留着冯守业小时候就有的刀刻痕迹;远处起伏的丘陵,像老人脊背上的骨节。柏油路取代了记忆中的土路,但走向丝毫未变。
"老爷子是回来探亲?"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他。
冯守业"嗯"了一声,眼睛盯着窗外。一片玉米地闪过,秸秆还立在田里,枯黄的叶子在风中抖动。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跟着爹去地里掰玉米,那些叶子边缘锋利得像刀子,总把他胳膊划出一道道红印子。
"现在都机械化了,"司机自顾自地说,"一台收割机能顶二十个劳力。年轻人全进城了,村里净剩下老头老太太。"
冯守业没搭话。他的注意力被路边一个废弃的碾盘吸引——那上面刻着"冯大先生屯"四个字,已经模糊得几乎认不出来了。那是他爷爷那辈人立的,用的是屯里唯一一块青石。
车子拐过一个弯,司机说:"到了。"
冯守业摇下车窗,冷风夹着雪粒子灌进来。眼前的景象让他喉咙发紧——记忆中的茅草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红砖瓦房;屯东头那棵歪脖子柳树还在,但树干粗了三圈,枝桠上挂着冰凌,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多少钱?"他问司机。
"五十。"
冯守业付了钱,拎着包站在路边。几个穿羽绒服的孩子骑着自行车从他身边掠过,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老人。他们的普通话很标准,没有半点东北口音。
冯守业深吸一口气,朝屯子里走去。脚下的水泥路平整干净,路两旁立着太阳能路灯。他经过一个小广场,几个老太太正在跳广场舞,音响里放着《最炫民族风》。
"请问,"冯守业拦住一个路过的中年妇女,"冯德山家在哪?"
妇女愣了一下:"冯德山?早没了,死了有二十年了吧。"
冯守业的指尖发凉:"我是他儿子。"
妇女的眼睛瞪大了:"你是...守业大哥?"
冯守业仔细端详她的脸,在那双微微下垂的眼角里找到了熟悉的影子:"你是...大丫?"
"哎呀我的妈呀!"妇女一拍大腿,"真是守业哥!我是大丫啊,老张家的大丫!"她的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引来周围人的目光。
大丫拉着冯守业的手不放:"你可算回来了!柱子前天还念叨你呢,说你要是再不回来,他就去南方找你!"
冯守业的眼眶发热:"柱子...他还好么?"
"好着呢!当爷爷了都!"大丫掏出手机,"我这就给他打电话,他知道你回来非得乐疯了不可!"
等待柱子的时间里,大丫把冯守业领到了自家开的农家乐。屋里暖气十足,墙上挂着玉米棒子和红辣椒串,完全是给游客准备的"东北风情"。大丫给他倒了杯热腾腾的大麦茶,茶水里飘着几粒枸杞。
"屯子变化太大了,"冯守业捧着茶杯,"我都认不出来了。"
大丫笑了:"那可不!现在咱们这是'社会主义新农村示范点',去年还上了省电视台呢。"她指着窗外一栋二层小楼,"那是村委会,里头有图书室、医务室,还有老年活动中心。"
冯守业望着窗外的景象,想起四十年前离开时的冯大先生屯。那时候的冬天,家家户户的烟囱冒着黑烟,路上积着厚厚的雪,孩子们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袄在冰上打滑溜。现在的孩子们穿着羽绒服和雪地靴,玩的是智能手机和平板电脑。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冲了进来,身后跟着个气喘吁吁的年轻人。
"守业!"男人一把抱住冯守业,力道大得让他差点喘不过气。冯守业闻到了熟悉的旱烟味,混合着雪花膏的气息——那是柱子,他童年最好的玩伴。
"你个老东西,"柱子的声音哽咽了,"四十年不回来,我还以为你死外头了呢!"
冯守业拍着柱子的背,感觉手掌下的身体已经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能扛起二百斤麻袋的壮实青年,而是一个瘦削的老人。柱子身后的年轻人好奇地看着他们,眉眼间有柱子年轻时的影子。
"这是我孙子,小柱,"柱子抹了把眼睛,"快叫冯爷爷。"
年轻人乖巧地喊了一声,冯守业慌忙从口袋里掏出那包大白兔奶糖。小柱接过糖,礼貌地道谢,但眼神里透着不解——这年头谁还吃这种老式糖果?
当晚,柱子死活不让冯守业住农家乐,硬是把他拉到了自己家。那是一栋带小院的砖房,屋里装修得跟城里没什么两样,液晶电视、冰箱、洗衣机一应俱全。柱子老伴已经准备好了晚饭:酸菜白肉、小鸡炖蘑菇、土豆炖豆角,还有一碟自家腌的咸菜。
"记得你最爱吃酸菜,"柱子给冯守业盛了满满一碗,"我特意让老婆子多放了五花肉。"
冯守业夹了一筷子酸菜送进嘴里,那股熟悉的酸香让他鼻子发酸。南方的酸菜总是不够味,不是太甜就是太淡,只有东北的酸菜才有这种直冲脑门的酸劲儿。
"德山叔走的时候,"柱子抿了一口白酒,"一直念叨你的名字。我们把你的信读给他听,他闭眼前还说'守业有出息了'。"
冯守业的手抖了一下,酒洒在了桌布上。他爹死的时候,他正在南方参加一个重要会议,没能回来奔丧。这件事成了他心底永远的刺。
"咱屯现在还有多少人?"冯守业转移话题。
"常住的不到一百了,"柱子叹气,"年轻人都进城了,就过年回来几天。去年死了七个老人,只添了三个娃。"
冯守业想起小时候的冯大先生屯,虽然穷,但热热闹闹的。夏天孩子们在河里摸鱼,冬天在冰上打尜,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全屯子的人都来帮忙。现在房子漂亮了,路平整了,可人气却没了。
"明天我带你去看看老宅,"柱子说,"房子还在,村里给修了修,当'乡愁记忆馆'了。"
夜里,冯守业躺在柱子家客房的炕上,身下的电热毯发出细微的嗡嗡声。他想起小时候睡的火炕,烧得热乎乎的,有时候太烫了还得垫层麻袋。那时候的冬天真冷啊,早晨起来,屋里的水缸都结了一层冰,得用斧头凿开才能舀水。
窗外,一轮明月挂在光秃秃的树梢上。冯守业恍惚听见了童年的声音:爹劈柴的"咚咚"声,娘拉风箱的"呼嗒"声,还有远处生产队上工的钟声。这些声音在他梦里响了四十年,如今终于回到了它们诞生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柱子带着冯守业去了老宅。那是一座修葺一新的三间土坯房,门楣上挂着"冯大先生屯乡愁记忆馆"的牌子。屋里陈列着老式农具、生活用品,还有一张张泛黄的老照片。
冯守业的手指抚过那些熟悉的物件:他爹用过的旱烟袋,娘陪嫁的梳妆匣,还有他自己小时候玩的冰猴。墙上的照片里有他穿着开裆裤的样子,站在歪脖子柳树下,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是..."冯守业在一张集体照前停住脚步。照片里,一群孩子站在冰面上,中间那个穿得最厚实的就是他,旁边是柱子、大丫、二愣子...
"咱们小时候,"柱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六五年冬天拍的。那时候公社来了个照相的,一人收一毛钱。"
冯守业的眼睛模糊了。照片里的孩子们笑得那么开心,完全不知道未来会把他们带向何方。二愣子去大庆当了石油工人,大丫嫁到了邻村,柱子留在屯里当了支书,而他,走得最远,去了那个冬天不下雪的南方城市。
"二愣子前年没了,"柱子轻声说,"肺癌。抽了一辈子烟,劝都劝不住。"
冯守业想起那个总爱耍赖的瘦小男孩,他偷懒不推冰车时露出的狡黠笑容。如今那笑容永远定格在了这张泛黄的照片里。
走出记忆馆,柱子带冯守业去了屯后的山坡。雪已经停了,但地上的积雪没过了脚踝。冯守业的皮鞋不防滑,走得小心翼翼,柱子笑他:"在南方待久了,连雪都不会走了?"
山坡上是屯里的坟地,冯守业父母的坟并排立在那里,墓碑上的字已经有些模糊了。冯守业跪在雪地上,给爹娘磕了三个头。雪水浸透了裤子,冰凉刺骨,但他浑然不觉。
"爹,娘,儿子回来了。"他低声说,声音哽在喉咙里。
柱子识趣地走开了,留下冯守业一个人。风从坟间穿过,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亡魂的叹息。冯守业从包里取出那两条中华烟,拆开一包,点燃三支,插在父亲坟前的雪地上。
"爹,这是好烟,您尝尝。"他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块南方糕点,"娘,这是您爱吃的甜食,我特意带来的。"
冯守业坐在雪地上,跟父母说了这四十年的经历:他在南方的奋斗,他的妻子(一个受不了东北寒冷的南方姑娘),他的儿子(一个从未见过爷爷奶奶的都市青年)。他说得很慢,时不时停下来抹眼泪。
太阳西斜时,柱子回来找他:"回去吧,天快黑了。大丫准备了晚饭,全屯的老人都来了,都想见见你呢。"
晚饭在大丫家的农家乐举行,来了二十多个老人,都是冯守业童年时的玩伴或他们的配偶。桌子摆了三张,菜色丰盛得像是过年。老人们争着跟冯守业说话,问他南方的生活,也告诉他这些年屯里的变化。
"现在种地不交公粮了,国家还给补贴!"
"家家都有医保,看病能报销!"
"我孙子在长春上大学,学的是计算机!"
冯守业听着这些带着骄傲的讲述,看着一张张布满皱纹的脸。他们中的大多数一辈子没离开过这片黑土地,却把自己的孩子、孙子送到了远方。如今的冯大先生屯,就像一棵老树,把种子撒向四面八方,自己却渐渐枯萎。
酒过三巡,老人们的话多了起来。有人提议去冰泡子上看看,于是大家穿上棉袄,打着手电筒,浩浩荡荡地向屯西头走去。月光下的冰泡子像一面镜子,反射着清冷的光。岸边的芦苇枯黄了,在风中沙沙作响。
"还记得那年你掉冰窟窿里不?"柱子捅了捅冯守业,"回家让你娘好一顿削!"
老人们哄笑起来,七嘴八舌地回忆着童年趣事。大丫不知从哪找来几个冰猴,大家轮流在冰上抽起来,动作笨拙却兴致勃勃。冯守业试了几下,冰猴总是转不了几圈就倒下,引来一片善意的嘲笑。
"不行了,老胳膊老腿了。"冯守业喘着气说。
"咱们都老啦,"柱子望着冰面,"现在是小柱他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回屯子的路上,冯守业落在最后。他回头看了一眼月光下的冰泡子,想起小时候在这里度过的无数个冬日午后。那时候的快乐多么简单啊,一块自制的冰车,几个冻得通红的脸蛋,就能换来一整天的欢笑。
第三天,冯守业决定去拜访屯里唯一还在世的老人——九十二岁的王婶。她是当年揪着他耳朵数落他往野菜筐里掺干草的人,也是在他离家时偷偷往他包袱里塞了五个煮鸡蛋的人。
王婶住在村委会旁边的老年公寓里,房间虽小但干净暖和。见到冯守业,老太太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是守业小子?"
"是我,王婶。"冯守业握住她枯枝般的手。
"出息了啊,"王婶眯着眼睛打量他,"穿得跟城里人似的。"她指了指床头柜上的相框,"看看,还认得他们不?"
相框里是一张泛黄的全家福,冯守业认出了王婶年轻时的样子,还有她丈夫——那个光着膀子打年糕的王老嘎达。
"老嘎达叔走得早啊。"冯守业说。
"六十八就没了,"王婶的声音很平静,"肺里全是面粉,早年间在粮库干活落的病。"她突然抓住冯守业的手,"你爹临走前跟我说,守业这小子心野,出去了就回不来了。我说不能,黑土地养大的人,走再远也得回来。"
冯守业低下头,眼泪砸在王婶的手背上。
离开老年公寓时,王婶塞给冯守业一个小布包:"拿着,自家晒的蘑菇。南方买不着这么好的。"
接下来的几天,冯守业走遍了冯大先生屯的每个角落。他去看了已经改成合作社的大队部,参观了现代化的温室大棚,甚至还试着操作了一下联合收割机——当然是在熄火的状态下。屯里的年轻人对这个"南方回来的老爷爷"很好奇,拉着他问东问西。
"南方真的冬天不下雪吗?"
"听说你们那儿吃饭都甜兮兮的?"
"地铁是不是比拖拉机还快?"
冯守业耐心地回答着,心里却涌起一丝悲哀。这些在黑土上长大的孩子,对南方的向往远胜于对自己家乡的热爱。就像四十年前的他一样。
临走前一晚,屯里下了场大雪。冯守业站在窗前,看着雪花无声地落下,覆盖了房屋、道路和远处的田野。柱子走过来,递给他一杯热酒:"尝尝,自家酿的高粱酒。"
冯守业抿了一口,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唱的那首歌不?"柱子突然问。
不等冯守业回答,他就哼了起来:"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啊,那里有满山遍野大豆高粱..."
冯守业跟着哼唱,两人的声音在雪夜里传得很远。唱到一半,柱子停下来,叹了口气:"守业,这次回来...还走吗?"
冯守业望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没有立即回答。四十年前,他离开时也是这样一个雪天。那时候的他满脑子都是对外面世界的向往,根本想不到这一走就是大半辈子。
"得走,"最终他轻声说,"孙子还在南方上学呢。"
柱子点点头,好像早就知道答案:"有空常回来看看。咱们这把年纪了,见一面少一面。"
第二天清晨,冯守业收拾好行李。柱子坚持要送他去县城坐车,小柱开着家里的面包车等在外面。临上车前,冯守业抓了一把门口的雪,攥成一个结实的雪球,用力扔向远处。雪球划出一道弧线,落在歪脖子柳树下,碎成一片。
"走吧。"他对柱子说。
车子缓缓驶出屯子,冯守业回头望着渐渐远去的冯大先生屯。雪后的阳光照在红砖房上,屋顶的积雪闪闪发光,像撒了一层碎钻。他想起小时候娘说的话:雪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今年的雪下得这么厚,明年的收成一定很好。
只是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会在意这片黑土地上的收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