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的晨雾浓得化不开,像一条乳白色的河,在吊脚楼之间缓缓流淌。六十二岁的阿婆坐在花桥头,手里的绣花针在红布上穿梭,金线随着她的动作一闪一闪。她的眼睛望着远处的山峦,目光穿过四十年光阴,落在那个雾蒙蒙的早晨。
花桥头的石板被晨露打湿,泛着青黑的光泽。阿婆的手指关节有些肿大,绣花时常微微发抖,但她从不停下。每天她都要在这里坐上一个时辰,就坐在当年送别阿山哥的位置。寨子里的人都知道阿婆的故事,年轻人笑她痴,老人们却都理解她——在苗寨,等待是最长情的告白。
“阿婆,又在绣相思带啊?”寨子东头的阿雅挑着水桶路过,扁担在她肩上吱呀作响。阿婆抬起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是啊,今天的雾大,绣起来凉快。”阿雅放下水桶,凑过来看阿婆的绣活。红布上的金线已经绣了大半,密密麻麻的相思结像一颗颗跳动的心。“哟,快绣完了吧?这得有九百多个相思结了吧?”阿婆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绣面:“还差三十三个,就满九百九十九个了。”
雾渐渐散了,阳光从山缝里漏出来,照在绣布上。金线在光下闪闪发亮,晃得阿婆有些恍惚。她想起四十年前的那个早晨,雾也是这么大。阿山哥穿着新做的苗服,腰带上绣着凤穿牡丹的图案——那是她熬了三个夜晚才绣好的。他握着她的手,手心滚烫,说话时喉结一上一下地动:“阿妹,等我出去闯荡三年,回来就娶你。”她把自己绣了整整一年的相思带系在他腰间,眼泪滴在金色的绣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三年又三年,阿山哥再也没有回来。寨子里的人说他在城里当了官,娶了城里姑娘;有人说他去了海外,发了大财;还有人说他早就死在乱世里,尸骨都找不到了。只有阿婆不信,她总觉得阿山哥还会回来。苗家的老人常说,走得再远的汉子,心里都系着故乡的相思带。这条带子绣着九百九十九个相思结,就能把远行的人牵回来。
阿婆收起绣活,慢慢走回寨子。她的吊脚楼在寨子最高处,要爬九十九级台阶。每爬一级,她的膝盖就疼一下,但她从不让人扶。推开门,火塘里的火苗还在跳动,映着她布满皱纹的脸。墙上挂着一幅发黄的照片,是阿山哥年轻时的样子,眉目清秀,眼神明亮。照片旁边挂着一排绣好的相思带,整整十条,每条都有九百九十九个相思结。
午后,寨子里来了个外乡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背着相机,穿着冲锋衣,走起路来腿脚不太利索。寨子里很少来游客,更别说这样年纪的游客了。阿婆正在晒辣椒,一抬头就愣住了。那张脸,虽然爬满了皱纹,鬓角全白了,但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阿山哥。四十年过去,他老了,背驼了,可那双眼睛还和当年一样亮。
“阿妹?”老人的声音在发抖,手里的相机差点掉在地上。阿婆手里的辣椒撒了一地,红艳艳的像相思带上的绣线。寨子里的狗叫了起来,几个孩子围过来看热闹。阿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被施了定身术。
老人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那条相思带。金色的绣线已经褪色,边缘有些磨损,可九百九十九个相思结还在,一个不少。“我回来了,阿妹。”阿山哥的声音哽咽了,“对不起,晚了四十年。”
阿婆终于动了。她走上前,伸手摸了摸相思带,指尖触到那些熟悉的纹路,眼泪就掉了下来。她拉起阿山哥的手往吊脚楼走,他的手很粗糙,布满老茧,但温暖依旧。火塘里的火正旺,她给他沏了杯油茶,茶碗是四十年前他们一起烧制的土陶碗,边缘有个小缺口。
“我知道你会回来。”阿婆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所以每天都在桥头绣花,就怕错过你回来的那天。”阿山哥老泪纵横,茶碗在他手里微微发抖:“我在国外娶过妻,她十年前去世了。孩子们都在国外,我一个人守着相思带过日子。”
原来阿山哥去了缅甸,在那里做玉石生意,吃过很多苦。最艰难的时候,他睡过桥洞,捡过垃圾,但始终把相思带贴身藏着。等生意好起来想回来时,边境已经封锁了,这一等就是四十年。直到今年,他才终于找到机会回来。
夕阳西下,两人坐在花桥头。雾又起来了,像条河在寨子里流淌。阿山哥拿出相机,给阿婆看他在国外拍的照片。有他在缅甸的玉石店,有他和其他华人的合影,还有他站在异国街头的身影。每张照片后面都写着:“想家,想阿妹。”
“我知道苗家的规矩,”阿山哥说,声音低沉,“错过的人不能再续前缘。我就想回来看看你,看看寨子。”阿婆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相思带重新系在他腰间。金色的绣线在夕阳下闪着光,九百九十九个相思结一个不少。
寨老来了,拄着拐杖,银白的胡子在风中飘动。“按照古理,你们得对歌。”寨老说,眼睛眯成一条缝。月光下,两个白发老人对着歌,声音沙哑却深情。阿婆唱:“相思河啊长又长,阿妹等哥四十载。”阿山哥和:“相思河啊深又深,哥带相思回家乡。”乡亲们都鼓起掌来,年轻人拿出手机录像,老人们抹着眼泪。
寨老用拐杖敲敲地面:“古理是死的,人是活的。既然相思带还在,缘分就还没断。”就这样,阿山哥在寨子里住了下来,住在阿婆隔壁的吊脚楼。每天清晨,他帮阿婆担水;傍晚,两人坐在花桥头看雾起雾散。阿婆教他绣花,他给阿婆讲国外的见闻。
一个月后,阿山哥病了。咳嗽,发烧,浑身无力。城里的医生检查后说,是肺癌中期,最多一年……阿婆没哭,只是把他接到自己吊脚楼,日夜守着。她翻出苗家的医书,上山采药,按古方给他熬药。药很苦,阿山哥却喝得很甜。
“别费心了,阿妹。”阿山哥虚弱地说,脸色苍白,“能回来见你一面,我已经知足了。”阿婆握着他的手,手心温暖:“别说傻话。相思河都等你四十年了,你得好好活着。”她天天上山采药,有时采到天黑才回来。寨子里的人都说阿婆疯了,但三个月后,阿山哥的病居然好转了。连医生都说这是奇迹,阿婆却笑着说这是相思河的力量。
春天来了,苗寨的杜鹃花开得满山遍野。阿山哥能下床走路了,他拉着阿婆的手说:“阿妹,咱们把错过的四十年补回来。”他们在花桥头开了个小店,卖绣品和油茶。阿婆绣花,阿山哥招呼客人。游客们都喜欢听他们的故事,买一条相思带做纪念。
阿山哥学会了用智能手机,给国外的孩子们视频,给他们看苗寨的风景。他说:“爹找到了根,不走了。”孩子们说要来看他,他笑着说好,眼角笑出深深的皱纹。
夕阳下,两个白发老人坐在花桥头。雾又起来了,像四十年前一样。阿山哥轻声唱起苗歌:
“相思河啊长又长,
流过高山流过大洋。
相思河啊深又深,
带着游子回家乡。”
阿婆和着:
“相思河啊清又清,
洗尽沧桑见真心。
相思河啊甜又甜,
滋润相思到永远。”
雾越来越浓,将两人裹在其中,像一条温柔的河。他们在雾中相拥,就像四十年前那个清晨。阿山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对银戒指,刻着相思结的图案。“阿妹,嫁给我吧。”他说,声音有些颤抖,“虽然晚了四十年,但我还想娶你。”阿婆流着泪点头,让他把戒指戴在自己手上。
寨子里为他们举办了婚礼,按照苗家最传统的仪式。阿婆穿上珍藏了四十年的嫁衣,阿山哥穿着苗服,两人在花桥头对歌、喝酒、接受乡亲们的祝福。寨老主持婚礼,给他们系上同心结。年轻人跳起苗家舞,老人们唱起古老的祝福歌。
婚礼后,阿山哥的身体时好时坏,但他总是笑着。他教寨子里的孩子认字,给老人们讲外面的世界,帮阿婆打理绣品店。每天傍晚,他都要和阿婆去花桥头坐坐,看雾起雾散。
有一天,阿山哥拉着阿婆的手说:“阿妹,我写了一首歌,唱给你听。”他唱的是他们分别的四十年,唱的是相思河如何流淌过千山万水,最终流回故乡。阿婆听着听着就哭了,眼泪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三年后的冬天来临的时候,阿山哥走了。他走得很安详,躺在阿婆怀里,手里还握着那条相思带。寨子里的人按苗家礼仪安葬了他,坟就在花桥头对面,这样他每天都能看到阿婆绣花。
阿婆还是每天去花桥头绣花,绣的是同样的相思带。她说要再绣一条,等去见阿山哥的时候带给他。雾起的时候,她常常抬起头,望着对面的山头,仿佛能看到阿山哥在对她微笑。
花桥头的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映着来来往往的身影。年轻人来了又走,老人们渐渐离去,只有阿婆还坐在那里,一针一线地绣着相思。寨子里的人说,有时在起雾的早晨,能听到花桥头传来对歌声,一个是阿婆沙哑的嗓音,一个是阿山哥深情的应和。
春天又来的时候,阿婆安详地走了。寨老按照她的遗愿,把她和阿山哥合葬在花桥头对面。下葬那天,雾特别大,像一条乳白色的河,静静流淌在墓园里。人们说,那是相思河来接他们了,接这对等了四十年的有情人,去一个再也不会分离的地方。
如今的花桥头,多了一块木牌,上面刻着“相思河”三个字。游客们常在这里驻足,听寨子里的人讲阿婆和阿山哥的故事。有时候,起雾的早晨,人们仿佛还能看到两个白发老人坐在桥头,一个绣花,一个微笑,就像从来不曾分离过。
相思是一条河,静静地流,流过时光,流过岁月,最终流成了永恒。苗寨的吊脚楼还在,花桥头还在,相思河的故事,也还在继续流传。每当雾起的时候,寨子里的人都会说:看,相思河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