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来得突然。先是一滴、两滴,试探性地落在手背上,继而便密密地织成了一张网。我站在田埂上,猝不及防地被这场雨淋了个透。雨水顺着发梢流下,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记忆的边界。那些被刻意封存的往事,竟在这雨中悄然复苏。
稻花正开得盛。细碎的白花藏在绿叶间,不似桃李那般招摇,却自有一种内敛的芬芳。雨水打在稻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絮语。我伸手抚过稻穗,指尖沾了雨水,也沾了花香。这香气很特别,初闻不觉,待要细品时却又消失不见,待你放弃寻找,它又悄悄钻进你的鼻腔,直抵心脾。
三十五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天,也是这片稻田。你穿着素白的连衣裙,撑着一把青布伞,站在田埂那头对我笑。伞沿滴下的水珠在你周围形成一道水帘,你站在帘后,像一幅被雨水晕染的水墨画。你说稻花的香气能醉人,我不信,你就摘了一穗放在我手心。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稻花真有香气,原来香气真能醉人。
雨愈下愈大了。我的衬衫已经湿透,贴在背上,冰凉。脸上有水不断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泪。风吹过稻田,掀起一层层绿色的波浪,稻花在浪尖上颤抖,像是要挣脱束缚飞向远方。这风是从哪个方向吹来的?可曾路过你现在居住的城市?可曾带去我的只言片语?
我蹲下身,让稻穗拂过面颊。稻叶边缘的细齿划过皮肤,微微的刺痛。这痛感很好,至少证明我还活着,证明我的感官尚未麻木。田里的青蛙开始鸣叫,此起彼伏,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脆。它们的叫声让我想起那个夏夜,我们并排坐在田埂上,数着天上的星星,听着蛙鸣,交换着彼此的秘密。你说的什么,我说的什么,如今都已记不清了,只记得你说那些话时,睫毛在月光下投下的阴影,和你身上淡淡的稻花香。
雨势渐小,天色却更暗了。远处的村庄亮起了灯火,一点两点,像是散落在人间的星星。我直起身,腿已经蹲得发麻。一阵风吹来,带着稻花特有的甜香,恍惚间竟似闻到了你常用的那款香水的气味。这当然是错觉,你已经离开五年了,这里早该没有你的气息了。可人心就是这样奇怪,愈是不可能的事,愈要固执地相信。
我也曾问过自己,这样的等待是否值得。风吹雨打,日升月落,时间像田里的水一样流走,只留下我独自站在这里,像个傻子。可是每到稻花开放的季节,我的双脚就会不由自主地带我来到这里。闻着若有若无的花香,看着随风起伏的稻浪,想着或许能在梦中与你重逢。确实梦见过几次,醒来时枕边空空,只有窗外的稻浪声依旧。
稻花一年年地开,你却再没回来过。我醉在这稻香里,醉在这无望的等待中。天涯海角,你大概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新的记忆,而我却还固执地守着这片稻田,守着那些对你而言可能早已褪色的往事。忘记其实很容易,只要不再来这片稻田,只要不再闻这稻花香。可是我的心不听使唤,它执意要记住,执意要疼痛。
雨完全停了,云层间透出月亮的清辉。月光下的稻田泛着银光,稻花显得更加洁白晶莹。我摘下一穗,放在鼻端轻嗅。香气清冽,带着雨水的湿润,直冲脑门,确实有几分醉意了。这醉不是酒醉的混沌,而是一种清醒的眩晕,一种明知故犯的沉溺。
醉又如何?醒又如何?横竖你都不会回来了。可我还是会来,年复一年,在这稻花开放的季节,像个守墓人一样守护着一段已经死去的感情。有时候我会想,我守着的究竟是你,还是那个爱着你的我自己?那个会因为一缕稻花香而心动的少年,那个相信承诺会永远不变的傻瓜。
稻田尽头有一棵老槐树,树干上刻着我们名字的缩写。如今那刻痕已经模糊,像被时间的手轻轻抚平。我走过去,用手指描摹那些几乎不可辨认的笔画。树皮粗糙的触感让我想起你临走时说的话:"等稻花再开的时候,我就回来。"你没说哪一年的稻花,于是我每年都来等。第一年是满怀希望地等,第二年是忐忑不安地等,第三年是将信将疑地等,到了现在,已经是习惯性地等了。
夜更深了,露水打湿了我的裤脚。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提醒我该回家了。可我舍不得走,仿佛只要我留在这里,时间就会停止,回忆就能永远鲜活。稻穗沉甸甸地低垂着头,像是在思考什么深奥的问题。也许它们也在回忆,回忆阳光的味道,回忆雨水的滋润,回忆那双曾经温柔抚摸过它们的手。
一只萤火虫从稻丛中飞起,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很快,整片稻田上空都飘起了这些绿色的小灯笼。它们忽明忽暗,像是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我记得你说过,萤火虫是逝去的灵魂回来探望亲人的化身。那么这些萤火虫里,可有属于我们回忆的那一缕魂魄?
月亮升得更高了,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影子投在稻田里,与摇曳的稻穗融为一体。我突然明白,我等的其实不是一个结果,而是等待本身。等待让我觉得那段感情还没有真正结束,让我觉得你还没有完全离开。就像这稻花香,明明知道它会消散,却还是忍不住一次一次地深呼吸,想要将它留在肺里久一点,再久一点。
回家的路上,我回头望了一眼月光下的稻田。稻浪依旧在风中起伏,像一片银色的海洋。那些细碎的稻花,那些转瞬即逝的香气,那些被雨水打湿的记忆,都在夜色中静静发酵。明年这个时候,稻花还会再开,我大概还会站在这里,继续这场没有终点的等待。
毕竟,除了等待,我还能怎样纪念你呢?除了这片稻田,还有什么能证明我们曾经相爱过?稻花年复一年地开,我年复一年地来,这就是我能给你的,最后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