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空调外机上,啪嗒啪嗒的,不像老家瓦片上的雨声那么好听。我坐在电脑前半天,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起身去厨房烧水,电磁炉一按就着,蓝火苗静悄悄的,水一会儿就开了。看着水壶嘴冒出的白气,我突然想起阿婆的火塘,想起她拿着火钳拨弄炭火的样子。火星子溅出来,落在她洗得发白的蓝布裤子上,她也不拍,就望着炭火出神。那火塘,她说烧了六十年了。
我的魂,好像还留在那个火塘边。
湘西的山是墨绿色的,一层叠一层,没个完。我们的寨子卡在山坳里,远看像老天爷随手撒下的一把芝麻,近看才晓得,是百十户木房子挨挨挤挤趴在山坡上。黑压压的瓦片连成一片,下雨的时候,雨水从这片瓦流到那片瓦,最后汇成一股,哗啦啦砸在青石板上,溅起朵朵水花。石板路被踩得光滑滑的,缝里长着青苔,踩上去软绵绵的。
那时候是真穷啊。一家七八口人,挤在三间木楼里。楼板是杉木的,年头久了,走起来嘎吱嘎吱响,夜里翻个身,全屋都听得清清楚楚。可不知为什么,就是热闹,就是有股子人气儿,旺得很。
热闹是从凌晨四五点开始的。天还墨黑,山里的雾还没散,阿爸就窸窸窣窣地起床了。他摸黑穿上草鞋,要赶在日头出来前把坡上那点苞谷地锄完。阿妈紧接着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蹲在火塘边,用手轻轻扒开灰烬,露出暗红的火种,然后凑近了,"呼——呼——"地吹。那火光一闪,照亮了她半边脸,也照亮了挤在火塘边竹床上还在打鼾的我们几个娃崽。空气里是柴火烟子、隔夜米汤和潮湿木头混合的味道——这就是家的味道,钻到鼻子里,一辈子忘不掉。
我们苗家,一天也离不开火塘。火塘在堂屋正中央,挖个四四方方的坑,架上三只脚的铁撑子,就是全家人的命根子。冬天烤火,夏天驱潮,一年四季煮饭烧水,都在这里。火塘里的火,叫"万年火",意味着香火延续,日子红火。夜里睡觉前,一定要用炭灰把明火细细地埋起来,第二天一早扒开,吹一吹,又燃了。谁家要是断了火种,那是顶不吉利的事,说明这家人要败了。
阿婆是最离不开火塘的人。她总是坐在火塘边那个用金黄稻草编的圆垫子上,年深日久,垫子中间被她磨得油光发亮。她手里永远有活儿——不是拿着小弯刀破篾条编篮子,就是端着大簸箕筛米,那手腕一抖一抖的,秕谷就轻飘飘地飞走了。我小时候顽皮得像只猴子,上树掏鸟窝,下河摸螃蟹,寨子里没有我没闯过的祸。可只要一跑回家,被火塘那暖烘烘的气浪一扑,闻到阿婆身上那股淡淡的、像干艾草一样好闻的味道,我就立马老实了,挨着她坐下,看她干活。
火塘上方,房梁下吊着一排黑黢黢、油亮亮的东西,那是我们苗寨的魂——腊肉。一进腊月,寨子就跟开了锅的滚水一样,沸腾了。杀年猪是天大的事。几家人合伙杀一头猪,那猪的嚎叫声,能穿透整个山谷,听得人心里一紧一紧的。我们这些小娃崽,又怕又兴奋,捂着耳朵躲得老远,又忍不住从指头缝里偷看。杀猪的叔伯力气大,一刀下去,热气腾腾的猪血喷涌而出。猪杀好了,按户分肉,公平得很。新鲜的下水、猪血不会留着,当晚就煮上一大锅"刨汤",邀请全寨相好的人家来吃。火塘边挤满了人,碗筷不够,有的就蹲在门槛上、屋檐下,捧着碗,吸溜吸溜地喝,满屋子都是欢声笑语,满嘴都是油光。那肉,切成一条一条,抹上厚厚的粗盐、花椒和捣碎的山奈子,放在木盆里腌制一个晚上,然后就挂到火塘上方,让日复一日的烟火慢慢熏烤。
那烟,可不是普通的烟。是阿爸特意从山上砍来的松枝、柏树叶,还有平时攒下的茶壳、橘皮,混在一起烧。烧出来的烟,有一股说不出的奇异的香气,闻着就让人踏实。腊肉刚开始是鲜红的,一天天过去,变成暗红,最后熏得通体油黑发亮,摸上去硬邦邦的,像铁疙瘩。阿婆说,这肉得熏到第二年秋天,时间越久,味道越醇厚。炒菜的时候,割下一小条,用热水刷洗干净,切成薄片,那肉片透明透亮的,带着琥珀色的光泽,和青椒或者蒜苗一下锅,"刺啦"一声,那股浓香能飘出十里地去。我总觉得,那烟火气,不光熏进了腊肉里,也熏进了房子的每一根木料里,熏进了我们的衣服里、头发里,成了我们苗家人身上永远也抹不掉的印记。
吃饭没那么多讲究。常常就是一两个菜,一大锅合乐菜,或者就是一钵开胃的酸汤。但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中间支个小矮桌,那饭就吃得格外香。阿爸会倒一小碗自家酿的包谷烧,抿一小口,辣得他眯起眼,"嘶"地吸一口凉气,脸上却是满足的神情。阿妈总是最忙的那个,最后一个坐下,第一个吃完,忙着给我们添饭加汤。我们几个孩子,像一群抢食的麻雀,筷子在碗里打架是常有事。为了一小块油渣,我能和弟弟在桌子底下用脚丫子互踹。这时候,阿婆就会拿起她那只长长的铜烟杆,不轻不重地在我们头上敲一下,用带着浓重苗语口音的汉话说:"食要有食相!"
吃完晚饭,是一天里最舒坦的时候。碗筷收拾干净,火塘里的火拨得旺旺的。夏天,就敞着大门,月光白花花地洒进来,和红彤彤的火光混在一起,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冬天,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只听得到屋外山风像野狗一样嗷嗷地吹,反而显得屋里格外温暖和安全。这时候,阿爸要是心情好,会拿出他那把宝贝芦笙,擦一擦,凑到嘴边,呜呜呀呀地吹起来。那声音,不像唱歌,倒像是叹气,又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山里传来的呜咽,说不出的苍凉,顺着山谷能传出去老远老远。阿婆则会就着火光,给我们讲"古老话",就是苗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故事。讲雷公为什么打雷,电母为什么闪电,讲我们的祖先怎么牵着牛、背着娃,从很远很远的水边,一路迁徙到这群山深处。
我最爱听的,是"阿娅"的故事。阿娅是个苦命的姑娘,被坏人害死了,化成了一只小鸟,天天在山里头凄惨地叫:"阿娅归,阿娅归……"意思是"阿娅要回家"。阿婆每次讲到这里,都会叹一口长长的气,用我们听不懂的苗话低声念叨几句,大概是在为阿娅超度。火光跳跃着,映得她满脸深深的皱纹一明一暗,我看着阿婆,觉得她就是那些"古老话"里走出来的人,她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
夜里睡觉,我和弟弟就挤在火塘边的竹床上,盖着那床硬邦邦、却充满阳光味道的棉被。阿爸阿妈睡在里屋,阿婆的床就在火塘另一边,用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帘子隔着。临睡着前,总能听到阿婆窸窸窣窣翻身的声音,还有她压抑着的、轻轻的咳嗽声。火塘的光在天花板上跳动,像许多看不见的小手在跳舞。耳朵里听着屋后竹林被风吹过的沙沙声,还有墙角蛐蛐不知疲倦的鸣叫,我很快就睡着了,睡得死死的,连梦都又沉又香。
寨子里的大事,除了杀年猪,就是婚丧嫁娶。娶亲最是热闹好看。新郎家的队伍,穿着崭新的苗服,头上、脖子上戴满了沉甸甸、亮闪闪的银饰,一路吹着唢呐、敲着鼓,热热闹闹地去新娘家"抢亲"。说是抢,其实就是个仪式,显得新娘金贵。我们这些小娃崽最开心,跟在队伍屁股后面跑,争着捡那些没炸响的鞭炮。新娘子出门的时候要哭嫁,哭得越伤心,表示越舍不得爹娘,将来在婆家才有地位。我踮着脚看过新娘子哭,眼泪珠子一串串地掉,可嘴角好像又绷着一丝丝笑。大人们说,这叫"喜哭",是高兴的哭。
丧事则是另一种热闹。老人过世了,是"白喜事",不能冷清清的。要请道士先生来唱丧歌,跳丧舞,唢呐和鼓要响三天三夜。意思是热热闹闹地把老人送回祖先那里,不让他路上孤单。我小时候怕棺材,不敢靠近,但又舍不得那种庄严又神秘的气氛。道士先生穿着红红绿绿的袍子,摇着铃铛,嘴里念念有词。孝子贤孙们披着麻布,戴着孝帽,低着头跟着道士转圈。空气里满是香火和纸钱的味道,那种感觉,说不出来,让人心里头发紧,又有点肃然起敬。
寨子和寨子之间的年轻人,有自己的乐子,叫"赶边边场"。其实就是年轻人谈情说爱的地方。到了约定的日子,姑娘小伙子们就收拾得山清水秀的,到山坳口、小溪边,你一句我一句地对歌。歌词都是现编的,看谁机灵,看谁胆大。要是对上了眼,就互相送点小东西,花手帕啦,绣花鞋垫啦。我大哥娶我阿嫂,就是赶边边场对歌对上的。为这个,阿爸还闷闷不乐了好些日子,觉得不如托媒人上门提亲来得正经。阿妈就劝他:"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的,山里的雀鸟自己还晓得找伴呢,由他们去吧。"
日子就这么过着,像寨子脚下那条小河,不清不浑,不紧不慢地流。我们这些娃崽,就在这山里、河里,野着长大。春天,满山跑着找茶泡、刺苔,吃得嘴巴乌紫;夏天,脱个精光,在河里游泳、摸鱼,晒得像条黑泥鳅;秋天,满山遍野找毛栗、八月瓜,运气好能碰到一树熟透的猕猴桃;冬天,就盼着下雪,虽然冻得鼻涕老长,但打雪仗、堆雪人,手冻得像红萝卜也开心。
最盼的,还是过年。一进腊月,寨子里那股子忙碌和喜庆劲儿就藏不住了。打糍粑是最累人也最好玩的。几家人合伙,把蒸得喷香的糯米倒进一个大木槽里,两个力气最大的叔伯,拿着又长又粗的木槌,嘿哟嘿哟地,你一下我一下地打。我们小孩就在旁边喊号子加油。糯米越来越黏,木槌拔起来都费劲,直到打成光滑绵软的一团。女人们赶紧围上来,手上抹点油,灵巧地揪成小团,搓圆了,压成扁扁的糍粑。糍粑晾硬了,泡在清水缸里,能吃到来年春天。我最爱烤糍粑,放在火塘边,看着它慢慢受热,鼓起来,像个白胖子,表皮烤得焦黄,用火钳夹起来,烫得左手倒右手,赶紧掰开,热气"噗"地冒出来,能拉出老长的丝,蘸上白糖或者霉豆腐,那味道,神仙都不换。
除夕夜的团年饭,是最隆重的。吃饭前,要先祭祖。阿爸会把最好的肉、鱼,整鸡,还有酒、糍粑,整整齐齐地摆在火塘上方的小桌子上。他点上香,嘴里用苗话念念有词,请祖先们都回来吃饭,保佑一家人平安。烧纸钱的时候,火光映着阿爸严肃又虔诚的脸,烟雾缭绕里,我总觉得祖先们好像真的就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我们。心里有点怕,但又觉得特别踏实。吃完团年饭,阿婆会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压岁钱,用红纸包着,每人一份。虽然只有几毛钱,但我们能捏在手里高兴一晚上,睡觉都舍不得放开。
守岁要守到天亮,大人们喝酒、打牌、聊天,我们小孩就在火塘边疯玩,最后顶不住了,东倒西歪地睡着。初一早上,被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吵醒,穿上一年到头难得的新衣服,跟着阿爸去寨子里挨家挨户拜年。一圈转下来,口袋里装满瓜子花生水果糖,心里也装满了快活。
那时总觉得,日子就会这样一直过下去。火塘里的火永远不灭,阿婆永远坐在那个草垫子上,阿爸阿妈永远有使不完的力气,我们永远是一群不知愁的娃崽。
可日子,它不肯停啊。
最先变的,是大哥大姐们。他们好像一夜之间就对山里的土地失了兴趣,开始三三两两结伴,去广东,去浙江,去那些我们只在电视里听过的地方"打工"。他们过年回来,穿着紧绷绷的牛仔裤和花里胡哨的衬衫,嘴里蹦出些"流水线"、"加班费"之类的新词,说的普通话带着浓浓的苗家口音,听着别扭。寨子里的年轻人,像秋天蒲公英的种子,被风一吹,就四散飘去,一年比一年少。寨子,渐渐就空了。
接着,是寨子里的老人们。那个会唱所有古老歌谣的百岁老祖,那个能用几味草药治好蛇咬的巫师婆,那个能吹出百鸟朝凤曲调的唢呐手……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了。他们一走,好像把寨子里的什么东西也带走了。丧事虽然还在办,但会唱完整丧歌的人少了,能跳一夜丧舞的后生找不到了,有时候,灵堂里只好摆一个录音机,放着咿咿呀呀的磁带声。那声音,干巴巴的,没了魂。
再后来,是阿爸的腰,不知不觉就弯了下去,像一把用了太久的弓。阿妈的头发,也不知什么时候,全白了,像落了雪。过年打糍粑,他们再也抢不动那沉甸甸的木槌了,只能站在一边看,脸上笑着,眼神里却有些落寞。过年越来越冷清,哥哥姐姐们常常打电话回来,说买不到车票,或者厂里活忙,不回来了。火塘边,只剩下我,阿爸,阿妈,还有越来越沉默,眼神总望着虚空处的阿婆。
我上初中了,要到镇上去住校。每周末才能回来一次。后来,考上了县里的高中,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寨子在我眼里,一次比一次显得破旧,一次比一次显得渺小。木楼更加歪斜,青石板路被夏天的山洪冲得坑坑洼洼。寨子里多是拄着拐杖的老人和拖着鼻涕的娃崽,安静得让人心头发慌。只有等到过年那几天,外面的人回来了,寨子里才好像回光返照似的,有了一点短暂的人气。
阿婆是在我高考前那个春天走的。走得很安静,就像火塘里烧乏了的炭,火苗一点点矮下去,最后悄无声息地熄灭了。她是在睡梦里去的,第二天早上,阿妈去叫她起床,才发现她已经凉了。脸上很安详,就像平时睡着了一样。送葬的时候,唢呐声依然吹得嘹亮,可仔细看,吹唢呐的师傅也头发花白了。抬棺的八仙,得去外寨请人才凑得齐,本寨的壮劳力,都出门在外。我戴着孝,跟在棺材后面,看着雪白的纸钱像灰色的蝴蝶在风里飘,我知道,一个时代,跟着阿婆一起,被深深地埋进后山的黄土里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过在火塘边一睡到天亮的安稳觉了。
再后来,我也像哥哥姐姐一样,上大学,工作,成了飞出大山的一只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像候鸟一样匆匆飞回来几天。寨子越来越空,有的木楼彻底没人住了,门板掉了,窗户破了,露出黑黢黢的洞口,像一张张没了牙的嘴,看着心里发酸。阿爸阿妈也肉眼可见地老了,背驼了,眼花了,可他们还是固执地守着那栋歪斜的老木楼,守着那个黑黢黢的火塘。劝他们搬到城里跟我一起住,他们总是摇头,说住不惯,说鸽子笼似的楼房太高,喘不过气,说街上的人都不认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三年前,阿爸在山上砍柴时摔了一跤,中了风,虽然抢救回来,但半边身子不能动了。我和哥哥姐姐们在电话里商量了好几天,不能再让二老单独待在寨子里了。好说歹说,连劝带哄,总算把他们接到了我生活的这个城市。离开的那天,阿妈在堂屋里磨蹭了又磨蹭,把火塘里的炭火埋了又埋,把梁上吊着的最后几块老腊肉摸了又摸,把灶台、碗柜擦了又擦。最后,当她颤巍巍地锁上那把老铜锁时,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止都止不住。我知道,她亲手埋下的那颗火种,再也没有人会去扒开,再也没有人会去吹燃了。
老木楼,最后卖给了一个外来的老板,听说要改造成给城里人住的民宿。去年我因公出差,顺路回去看了一眼。寨子已经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了。坑坑洼洼的青石板路铺成了光溜溜的水泥路,路边还立着太阳能路灯。很多老木楼被翻新了,刷了亮晶晶的桐油,挂着"农家乐"、"苗家风情客栈"的牌子。我家的老房子也在其中,门脸完全变了,里面被隔成了一个个小房间,火塘早就被填平了,铺上了光洁的木地板。那个穿着时髦的老板热情地向我介绍,说这是"最大程度保留原生态苗家风情"。
我站在那个熟悉的、却又无比陌生的"家"门口,看见里面住着几个兴高采烈的游客,他们穿着租来的、色彩鲜艳的苗服,摆着各种姿势在拍照,欢声笑语。我仿佛能看到,几十年前,我们一群娃崽在火塘边打闹,阿婆就着火光编篮子,阿爸呷着包谷烧,阿妈忙着添饭……那些身影,影影绰绰,和眼前这些鲜活的游客身影重叠在一起,又很快分开。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我只是个站在门口的陌生人。
山还是那座山,青黛如初。河还是那条河,依旧潺潺流淌。只是,寨子已不是那个寨子了,而我,也早已不是那个光着脚丫满山跑的娃崽了。
如今,阿爸也已经走了,永远留在了城郊的公墓里。阿妈在我家里,总是独自坐在阳台上,望着楼下马路上永不停歇的车流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哥哥姐姐们散在不同的城市,为孩子的学费、房子的贷款奔波劳碌。我们一年到头难得见上一面,那个小小的家族微信群里,平时静悄悄的,只有偶尔谁发几张泛黄的老照片,才能激起几句"哎呀,这是哪年拍的"、"那时候真年轻啊"之类的唏嘘,然后,很快又归于沉寂。
童年很穷,饭桌上常常只有酸菜辣椒下饭,衣服是哥哥穿了给弟弟,补丁叠着补丁。但一家人在一起,日子是完整的,心是踏实的。那种围着火塘的、烟熏火燎的热闹,那种浸入到骨子里的风俗和仪式,那种与天地祖宗相连的敬畏和心安,再也回不来了。
只剩下回忆,像火塘里最后那点余温,小心翼翼地捂在胸口,生怕一松手,它就凉透了。
窗外,是这个陌生城市华灯初上的夜晚,霓虹闪烁,流光溢彩,却没有一盏灯,能照亮我回童年的路。我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仿佛指尖还能闻到那股松枝、柏叶混合着腊肉的、魂牵梦绕的香气,幽幽的,淡淡的,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