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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志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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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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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来伴

老陈又在阳台上摔摔打打,把个浇花的水壶踢得哐当作响。

“你这老婆子,把我那件蓝衬衫藏哪儿去了?”他扯着嗓门朝屋里喊,花白的眉毛拧成了疙瘩。

刘玉兰 不紧不慢地从厨房踱出来,手里还攥着半头蒜:“嚷嚷什么?那衬衫领子都磨毛了,我给你缝两针再说。”

“缝什么缝!我今儿同学会就要穿!”老陈急得跺脚,“整天管东管西,烦不烦人!”

这样的戏码,在老陈家已经上演了整整四十五年。

四十五年前,陈大魁 还是个毛头小伙,在县农机站当修理工。刘玉兰扎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是公社有名的“铁姑娘”,插秧割麦不输男人。

相亲那天,陈大魁 紧张得手心直冒汗。他瞧着对面姑娘那截露在碎花衬衫外的细腰,心里像揣了只兔子。刘玉兰也不好意思抬头,手指绞着衣角,脸颊飞起两朵红云。

“俺...俺叫陈大魁 ,在农机站上班。”他结结巴巴地说。

“俺知道。”刘玉兰声如蚊蚋,眼睛盯着自己的布鞋尖。

那会儿的婚事简单。两床被子合一处,贴个红喜字,亲戚朋友吃顿饭,就算成了家。

新婚头两个月,甜得能淌蜜。陈大魁 下班总捎点好吃的,有时是一包五香花生米,有时是几块水果糖。刘玉兰变着法子给丈夫做好吃的,萝卜能切出花来,白菜能炒出肉味。晚上两人挤在十平米的小屋里,听着窗外蝈蝈叫,能说半宿的悄悄话。

可日子一长,各自的毛病就藏不住了。

陈大魁 发现媳妇太爱干净,地上掉根头发都要立马捡起来,害得他不敢随意下脚。刘玉兰觉得丈夫大大咧咧,油瓶子倒了都不扶,还总把修理厂的油污带回家。

起初只是小嘀咕,后来就成了大吵吵。

“你能不能别把那些破零件摊一桌子?这是吃饭的地方!”刘玉兰掐着腰,眼睛瞪得溜圆。

“我的东西你别乱动!上次那套扳手让你收拾没了,我找半天!”陈大魁 也不示弱,声音震得窗玻璃嗡嗡响。

吵归吵,日子还得过。第二天,陈大魁 下班时,照样捎回一包媳妇爱吃的江米条;刘玉兰骂归骂,还是把丈夫的工服洗得泛白,连油渍最重的地方都搓得干干净净。

儿子小军降生那年,屋里挤得转不开身。半夜孩子哭,陈大魁 困得睁不开眼,用脚蹬蹬媳妇:“喂,你管管孩子。”

刘玉兰又困又累,气得在被窝里踹他:“你就知道睡!我是你家老妈子啊?”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爬起来哄孩子。有时迷迷糊糊的,感觉丈夫也起来了,正笨手笨脚地给孩子冲奶粉。

“笨死你算了,奶粉放这么多,想齁着孩子啊?”刘玉兰夺过奶瓶重调,嘴角却悄悄扬起。

陈大魁 挠着头傻笑,煤油灯下忽然看见媳妇散乱的头发和疲惫的脸,心里一软,伸手帮她捋了捋碎发。刘玉兰愣了一下,脸上微微发红,却没躲开。

日子就这样过着,吵吵闹闹,却也相依相靠。

陈大魁 下岗那年,家里天塌了似的。他整天闷头抽烟,对着墙角唉声叹气。刘玉兰没埋怨,悄悄去街道办领了糊纸盒的活,一天忙到黑,手指头被浆糊沤得发白。

那晚陈大魁 看见媳妇肿得像萝卜的手指头,眼圈一下就红了。“明天我去找活儿。”他闷声道,声音沙哑。

刘玉兰头也没抬:“得了吧,你先把自己收拾利索。工作慢慢找,饿不死。”说完往他碗里夹了块最大的红烧肉——那是家里最后一块肉。

第三天,陈大魁 真的找了个修理自行车的活儿,在街角支了个摊。冬天北风飕飕地刮,他手上裂开一道道血口子;夏天日头毒辣,汗水滴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刺啦一声就没了踪影。

晚上回家,刘玉兰破例炒了两个菜,还倒了杯散装白酒:“累吧?不行就别硬撑。”

陈大魁 一口闷了酒,辣得直咧嘴:“累什么累!比你在家糊纸盒强多了。”其实两人心里都明白,对方比自己辛苦。

孩子大了,出去读书了。家里又剩下老两口,大眼瞪小眼。陈大魁 退休后,闲得发慌,整天找茬挑刺。刘玉兰也退了,却忙得脚不沾地——参加老年舞蹈队、社区活动,比上班还忙。

“老太婆,饭好了没?想饿死我啊?”陈大魁 对着窗外喊。刘玉兰正在楼下和一群老太太练扇子舞,根本听不见。

等刘玉兰回家,陈大魁 憋一肚子火:“就知道疯玩!家都不要了!”

“你管得着吗?有本事自己做饭!”刘玉兰摔门进屋。

吵得最凶那次,陈大魁 竟然收拾包袱要回老家。刘玉兰也不拦着,冷眼看他折腾。结果刚下楼,就碰上邻居老李:“老陈,这是去哪啊?”

陈大魁 老脸一红:“那什么...我去帮玉兰买袋面,她拎不动。”说完臊得赶紧往回走,在楼道里转了三圈才硬着头皮进家。

刘玉兰正在厨房抹眼泪,见丈夫回来,故意把锅碗摔得响。陈大魁 蹭进去,没话找话:“那什么...晚上吃什么?”

“毒药!吃不吃?”刘玉兰瞪他。

陈大魁 讪笑:“那给我也盛一碗呗。”

刘玉兰噗嗤笑了,又赶紧板起脸,转身却多炒了个丈夫爱吃的醋溜白菜。

去年冬天,陈大魁 半夜突发心梗。刘玉兰吓得手直抖,还是坚持打了120,一路紧紧攥着丈夫的手,指甲掐进自己掌心都没察觉。

在医院那几天,刘玉兰没日没夜地守着。陈大魁 醒来看见老伴花白的头发和深陷的眼窝,眼泪止不住地流。

“哭啥?死不了就行。”刘玉兰嘴上硬,手却轻轻擦去丈夫的眼泪,那动作轻柔得像是怕碰碎什么宝贝。

回家后,陈大魁 像变了个人,再也不大声嚷嚷了。刘玉兰反倒不习惯:“你这老东西,是不是病没好利索?”

有一天傍晚,夕阳西下,老两口在阳台看日落。陈大魁 突然说:“老婆子,跟了我,你后悔不?”

刘玉兰怔了怔,哼了一声:“后悔有啥用?都一辈子了。”沉默一会儿,她又轻轻问:“你呢?后悔不?”

陈大魁 摇摇头,握住老伴粗糙的手:“下辈子,咱还过。”

刘玉兰眼睛湿了,嘴上却不饶人:“美得你!下辈子我可得找个听话的!”却把丈夫的手握得更紧了。

如今老两口还是吵。一大早,为豆腐脑该咸该甜就能辩论半小时。但陈大魁 学会偷偷把媳妇的药分好,刘玉兰也记得给丈夫买他最爱的糖炒栗子。

那天社区搞金婚庆典,主持人问:“这么多年,怎么保持婚姻幸福的?”

陈大魁 拿过话筒,理直气壮:“啥幸福不幸福的!她就是嫌我半辈子,我也嫌她半辈子!嫌来嫌去,就一辈子了!”

台下哄笑。刘玉兰掐他一把,自己也笑了,眼角的皱纹像菊花瓣一样舒展开来。

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哪有什么不嫌弃的夫妻。只是嫌弃来嫌弃去,那份嫌里早就掺进了糖,变成了牵挂。就像那首诗说的:“梦里掐他千百遍,醒来舔衣怕他寒。”

傍晚回家,陈大魁 拄着拐杖慢慢走。刘玉兰在前头,不时回头等等他。

“走快点!磨蹭啥?”她喊。

“催命啊!这不走着嘛!”他答。

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最后在尽头融在了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一生夫妻半世嫌,两看相厌心里烦。可要是真厌了,怎么分开一会儿就惦记呢?

这大概就是夫妻吧。嫌着嫌着,就过了一辈子;吵着吵着,就谁也离不开谁了。就像两根老藤,扭着拧着,早就在地下长到了一处,要分开,非得伤筋动骨撕层皮不可。

如今老陈还是找不到他的蓝衬衫,刘玉兰 还是唠叨个不停。但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他们还是会坐在一张桌上吃早饭,一个嫌粥太稀,一个怨菜太咸。

然后相扶着,走过又一个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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