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开头那几年,刚入秋,天还没咋凉快透,刘生屯来了这么一户人家。那天晌午头,日头爷明晃晃地挂在正当空,晒得地皮冒烟儿。生产队那架老掉牙的牛车,慢悠悠、晃荡荡地碾着屯子里那条灰土土的道,轱辘压过车辙,发出“嘎吱嘎吱”的动静,听着就乏得慌。赶车的是王老疙瘩,嘴里叼着个烟袋锅,眯缝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鞭子,那鞭梢儿在空中打个卷儿,也没啥响声。车上没多少东西,几个木头箱子,漆皮褪得差不多了,露出里头木头的本色,还有一卷铺盖,捆得倒是板正,麻绳勒得紧紧的。
车轱辘磨蹭到屯东头那间空了很久的土坯房前,王老疙瘩“吁——”了一声,老牛听话地停了蹄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这房子有些年头了,墙皮掉得一块一块的,窗户纸早就破了,黑咕隆咚的窗口像人没睡醒的眼睛。去年老李家搬去公社边上住了,这屋就闲了下来,墙角都结了蜘蛛网。
最先从车辕边跳下来的是个壮实汉子,看着三十郎当岁,个子挺高,身板挺直溜。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劳动布上衣,胳膊肘和肩膀那儿都磨起了毛边,可细看那针脚,还纳得密实着呢。他脚上蹬着一双半旧的胶鞋,那样式,屯子里的人没见过,底子上的花纹怪新鲜的,一脚踩在浮土上,留下个深深的印子。他站稳了,回身朝车里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搀下来一个妇女。那妇女怀里抱着个裹在小被里的娃娃,看个头也就刚会走道儿,她自个儿是个瘦高个,长脸盘,眉毛淡淡的,眼睛看着地面,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用个黑网兜兜着。她身上是件蓝底白花的褂子,也旧了,但干干净净。汉子又转身,从车上抱下个小男孩,三四岁光景,虎头虎脑的,睁着大眼睛好奇地四处看。
屯里几个半大孩子,光着脚丫子,穿着带补丁的裤衩,早就远远地围了过来,指指点点,小声嘀咕着。“看那男的鞋,真怪!”“那女的咋不抬头哩?”“抱那孩子穿得还挺好……”
这时候,队长老陈吧嗒着旱烟袋,从隔壁院子踱了出来。他五十多岁,脸上褶子像老树的年轮,穿着一件旧中山装,领口都磨毛了。他走到牛车前,上下打量着这一家四口。“你就是大贵吧?公社前儿个打过招呼了。这屋,去年老李家搬走后就空着,你们先拾掇拾掇住下。缺啥少啥,跟队上说,能凑合的队里尽量给凑合。”老陈说话慢吞吞的,带着一股子玉米碴子味。
大贵点点头,脸上没啥表情,只从裤兜里掏出半包压得有点变形的“大生产”香烟,抽出一根,用手小心地捋了捋直,递给老陈。“陈队长,给您添麻烦了。”
老陈接过来,别在耳朵上,又瞅了瞅那妇女和孩子:“这是你屋里人和孩子?”
“嗯,我媳妇,奥丽雅。小子叫小林,丫头叫红红。”大贵的话不多,声音低沉。
奥丽雅这才抬起头,飞快地看了老陈一眼,嘴角努力想扯出个笑模样,却没成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又赶紧低下了。她脸色有些黄,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
“成,先安顿下吧。安顿妥了,跟着大伙儿出工。”老陈说完,又吧嗒了两口烟,背着手走了。
大贵一家就这样在刘生屯扎下了根。
那时候我还小,叫拴柱子,整天光着脚丫,趿拉着一双快磨破底的塑料凉鞋,在屯子里疯跑。对这新来的一家人,充满了好奇。我很快就发现,他们家用的家什儿,跟俺们屯里人不太一样。俺们家洗脸用瓦盆,他家有个雪白雪白的搪瓷脸盆,盆底还印着红字,俺认不全,就认得有个“奖”字。俺们喝水用瓢,他家有带把儿的搪瓷缸子,上头也印着字,“先进生产者”,缸子沿儿有点磕掉瓷了,露出黑铁皮。最稀奇的是,他家有个铁皮暖壶,外面还套着细竹篾编的套子,精致得不像话,俺娘说,那肯定是城里人才有的玩意儿。
开春铲地的时候,生产队的劳力都下了地。北大荒的黑土地,一望无边。大贵干活真叫一个实在,别人铲地,铲一会儿就得直直腰,歇口气,抽袋烟。他不,撅着屁股,一垄地从头铲到尾,腰都不带直一下的。那锄头在他手里,像是长了眼睛,又快又准,野草连根薅起,庄稼苗儿一点不伤。歇气儿的时候,大伙儿都找树荫底下四仰八叉地躺着,扯闲篇儿,吹牛皮。大贵却找个土坷垃坐下,从兜里掏出个巴掌大的小本本,又摸出半截铅笔头,低着头写写画画。有人好奇,凑过去想看看他画啥,他就把本子一合,冲人笑笑:“没啥,记点工分。”
其实后来我才咂摸出味儿来,他那哪儿是记工分啊,他是在画图,画那些农机具的草图。
到了夏天,麦子快熟的时候,队上那台宝贝疙瘩似的“东方红”拖拉机坏了,趴在场院里,突突突地光冒黑烟,就是不走道儿。农机队长李老歪,是个黑脸汉子,围着拖拉机转了好几圈,这儿敲敲,那儿摸摸,急得满头大汗,最后没辙了,骂骂咧咧地蹲在地上,卷他的老旱烟。“去,栓柱子,跑去玉米地里把大贵喊来!”老歪朝我努努嘴,“听说这小子懂点这玩意儿。”
我像只兔子似的窜到玉米地里,找到大贵时,他正撅着屁股除草,汗衫早就湿透了,紧紧贴在脊梁上,结了一层白花花的汗碱。听说拖拉机坏了,他二话没说,扔下锄头就往场院跑。
大贵蹲在拖拉机旁边,这瞅瞅,那摸摸,耳朵贴近了听声音,又伸手摸了摸排气管。然后他站起来,从拖拉机工具箱里翻出把扳手,对着一个油管接头拧了拧。接着他跳上车,抓着那个操纵杆,来回扳动了几下。“来,试试。”他对坐在驾驶座上的司机说。
司机将信将疑地一摇,“轰——”的一声,拖拉机猛地抖动了一下,接着就发出了匀实有力的轰鸣声,黑烟也淡了。
李老歪蹭地站起来,咧嘴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门牙,用力拍了拍大贵的肩膀:“行啊,大贵!真有两下子!以前摆弄过这铁疙瘩?”
大贵用棉纱擦着手上的油污,淡淡地说:“嗯,在别处见过点。”
我以为这下大贵肯定能进农机队了,那多风光,不用风吹日晒地铲大地。可第二天派工,大贵的名字还是跟大伙儿排在一起,派去铲地。他也没说啥,扛着锄头就走了,好像昨天修好拖拉机的事儿根本没发生过。
那时候农村靠工分吃饭,壮劳力一天挣十个工分,到年底算账,一个工分也就合三四毛钱。大贵壮实,干活肯下力气,饭量也大。有一回他家临时搭的灶台塌了,我爹妈心善,叫他们一家来俺家吃晌午饭。我妈蒸了一锅苞米面大窝头,熬了一锅碴子粥。大贵一个人,吭哧吭哧,吃了七个大窝头,喝了两海碗粥。把我爹都看愣了。吃完饭后,我妈悄悄跟我爹嘀咕:“这大贵,身体是真壮实,干活也真舍得用体力,这一顿,赶上咱家六口人吃的了。”
我爹吧嗒着旱烟袋,吐出一口烟:“嗯,是条汉子。出力的人,吃得多正常。你看他干活,一个能顶俩。”
这话真不假。冬天刨粪,那粪坑冻得梆梆硬,一镐头下去,只能刨出个白点,震得手膀子发麻。大贵抡起镐头,胳膊上的腱子肉绷得紧紧的,每一下都刨下老大一块冻粪,粪点子溅得满脸满身都是,他也毫不在乎,用手抹一把脸继续干。夏天除草,他总铲得最快,地垄沟里干干净净,连草根都薅出来。秋天割豆子,那是累死人的活,腰弯下去就像折了似的,他呢,一趟就是半垄地,很少直腰歇气,那镰刀在他手里,唰唰唰,又快又利索。
我爹常敲打我说:“栓柱子 ,你跟大贵学学,人家城里来的,干活比咱这老庄稼把式还像样,还不叫苦不叫累。”
那年夏天,我混完了初中,回生产队劳动了。那时候我十五六岁,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也正是对啥都好奇的年纪。因为我年纪小,没长开,力气不够,队长就常安排我跟大贵搭伴干些轻省点的活儿,比如间苗、薅草什么的。
渐渐地,我们熟络起来。歇气儿的时候,我俩就坐在田埂上,或者靠在草垛旁。他给我讲北京的事,说那天安门广场有多大,能站下咱全公社的人;说故宫的房子顶都是金黄色的瓦,太阳一照,晃得人睁不开眼;还说长安街上的小汽车,一辆接一辆,像河里的鱼似的。我听得入了迷,嘴巴都合不拢,心里像有只小猫在抓挠。我问他:“大贵哥,北京那么好,你们为啥跑到咱这穷屯子来受罪啊?”
大贵折了根草棍,在地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工作需要呗,组织上安排的。”他不太爱提这个,总是含糊过去。
但他懂得真多,好像啥都知道。他知道拖拉机哪个零件最爱坏,知道什么样的土质适合种苞米,什么样的地该种大豆。他还会用树枝在地上画地图,告诉我中国有多大,省和省怎么挨着,哪条大河往哪儿流。我对他崇拜得不得了,整天跟在他屁股后头,“大贵哥、大贵哥”地叫。
有一次,我们给玉米追肥,就是用发酵好的农家肥。那粪肥臭烘烘的,我嫌脏,捂着鼻子,用铁锨远远地、稀里糊涂地撒。大贵看见了,走过来,接过我的铁锨,说:“栓柱子 ,你看,追肥得这样。”他弯腰铲起一锨粪肥,手腕一抖,那粪肥就像天女散花似的,均匀地撒在每一棵玉米的根旁,既不浪费,又能让庄稼都吃到劲。“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他直起腰,笑着对我说,“嫌脏可种不出好粮食。”
我问他:“大贵哥,你这些农活活儿,跟谁学的?咋比俺爹还麻利?”
他拍拍手上的土:“看多了,琢磨琢磨就会了。干啥都得用心,不用心,白搭。”
那年秋天,场院上的脱粒机又卡住了,麦秸塞住了滚筒,机器吭哧吭哧就是转不动。李老歪带着人折腾了半天,满头满脸都是灰,也没弄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机器直转磨。有人喊了一嗓子:“歪队长,去找大贵呀!他准行!”
大贵正在那边码苞米秸秆子,听说后,放下叉子就过来了。他让停了机器,断了电,然后伸手进那危险的滚筒缝隙里,摸索着掏了掏,拽出一大把缠得死死的麦秸。他又检查了旁边的齿轮,拿扳手上紧了松动的皮带。
“好了,试试吧。”
闸刀一推,脱粒机又轰隆隆地转了起来,麦粒欢快地蹦跳出来。李老歪长舒一口气,递给他一根“大前门”香烟:“大贵,你小子是真行!我跟队长说说,干脆你调到咱农机队来吧?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大贵把烟夹在耳朵上,摇摇头:“谢谢李队长好意,我还是在地里干吧,习惯了,踏实。”
后来我私下里问他,多好的机会,为啥不去农机队?他叹了口气,低声说:“农机队那几个人,都是老把式们的亲戚,根子深。我去了,抢人家饭碗干啥?平白惹人嫌。”
晚上收工后,我常往他家跑。那时候没电,点的是煤油灯,灯苗儿小小的,晃晃悠悠。奥丽雅嫂子总是在灯下缝缝补补,红红和小林在炕上玩嘎拉哈(猪或羊的关节骨)。他们家有个旧木头箱子,宝贝似的,里面装的全是书,有的书皮都磨没了,纸也泛黄发脆。大贵说,那些书都是讲技术的,怎么修农机,怎么种庄稼。有时候,他就着昏暗的灯光,在本子上画图,眉头拧成个疙瘩。有一次我看见他画的图,就问画的啥。他说是改良犁铧的草图,现在的犁铧入土角度不对,费劲不说,还耕不深,影响庄稼扎根。
“这能行吗?”我将信将疑。
他笑了笑,眼睛在灯下闪着光:“不试试咋知道?总得有人琢磨这些事儿,老法子不行,就得改改。”
他还真就去找了屯里的张铁匠,两人比划了半天,张铁匠按他的图,打了个新犁铧。试用那天,好多人都围着看。果然,新犁铧下地,又轻快又省力,耕出来的地又深又匀乎。老把式们都啧啧称奇,说这大贵脑子是活泛。
可是,怪得很,这新犁铧用了没几天,就不见了,又换回了旧的。有人说是农机队的人嫌麻烦,不爱用。大贵知道了,也没说啥,照常天天扛着锄头下地,好像这事儿从来没发生过。
转眼到了冬天,地里没啥活儿了,进入了“猫冬”时节。屯子里组织社员学习,念报纸,读文件。有时候,队长也让大贵上去给讲讲啥叫“科学种田”。他站在前面,拿着粉笔在小黑板上画,讲怎么合理密植能让苞米棒子结得大,讲怎么提前发现病虫害,用什么土法子治。底下坐着的老少爷们,有的竖着耳朵听,有的吧嗒烟袋,还有的打起了呼噜。
讲完了,老陈队长照例总结几句:“啊,大贵讲得挺好,挺新鲜。不过咱庄稼人呐,还是得按老祖宗传下来的老法子来,稳妥,保险,不出岔子。”
散会后,我替大贵抱不平:“他们都没好好听!白瞎你讲那么细了!”
大贵一边收拾着粉笔头,一边淡淡地说:“没事,慢慢来。新东西,总得有个过程。总有一天,这些能用上。”
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一场接一场,都没过了膝盖。快过年的时候,听说大贵家断粮了。其实也不是真的一点没有了,就是挣的工分换的口粮,吃到腊月就见了底。他家两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能吃,加上大贵饭量大,那点粮食根本不够嚼咕。
有一天,奥丽雅嫂子揣着个空口袋,脸红得像块大红布,扭扭捏捏地来到俺家,找到我妈,声音跟蚊子似的:“婶子……能不能……先借二十斤苞米碴子……开了春,队里分了粮,一准儿还……”
我妈心软,赶紧说:“哎呦,说的啥话,邻里邻居的,啥还不还的!”说着就去粮囤子里装了一袋苞米碴子,又塞给她几个大萝卜,“先吃着,不够再来舀!这大冷天的,别让孩子饿着。”
奥丽雅嫂子眼圈红了,一个劲儿地道谢。后来我才知道,大贵家几乎年年这时候都青黄不接,可他从不向队里张口要求补助。有时候公社或者别的队有临时活,比如修水渠、扛麻袋这些重体力活,他都抢着去干,就为了多挣几个工分,给家里换点粮食。
开春化冻的时候,奥丽雅嫂子抱着一只老母鸡来到俺家。“婶子,这鸡下蛋可勤快了,给你们养吧,也算俺们一点心意。”
我妈推辞不要:“这可不行,你们留着给红红、小林补补身子!”
奥丽雅急了,跺着脚说:“您要是不收,那苞米……那苞米我们可不能要了!俺家大贵说了,不能总占人便宜。”
推来让去,最后那只母鸡还是留在了俺家。我妈后来感慨地说:“这家人,穷是穷,可硬气,有志气。”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像屯子边上的小河,不紧不慢地流。转眼到了1977年夏天,苞米杆子长得比人都高了。有一天,公社的通讯员骑着自行车来到屯里,送来个通知,让大贵赶紧去公社一趟。大贵是晌午跟着送公粮的马车走的,一直到天擦黑了才回来。奥丽雅嫂子站在村口那棵老榆树下,望眼欲穿,见着他,赶紧迎上去,低声问:“啥事?公社叫你去干啥?”
大贵没说话,脸色看着有些复杂,像是高兴,又像是担忧,径直走回了家。那天晚上,他家的煤油灯亮了很久很久,窗纸上映出两个人影,时不时低声交谈着。
第二天干活歇气儿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他:“大贵哥,公社找你啥好事啊?”
他沉默了一会儿,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山上的树已经绿透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可能要……落实政策了。”
我听不懂“落实政策”是啥意思,是福是祸?但看他脸上那神气,像是长久压着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要搬开了,可搬开之后是啥光景,他心里也没底。
从那以后,他还是照常出工收工,可休息的时候,不再掏出小本本画图了,常常一个人蹲在地头,望着通往公社的那条土路发呆。有时候收工后,他不直接回家,就站在屯子口那棵老榆树下,望着那条被晚霞染红的土路,一站就是好久,烟袋锅里的火星一明一灭。
有一天傍晚,天气闷热,我们干完活,坐在场院高高的草垛上乘凉。他看着天边最后一点光亮,忽然说:“栓柱子 ,我教你修拖拉机吧。”
我愣了一下,挠挠头:“我学那玩意儿干啥?我又进不了农机队。”
“艺多不压身。”他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学会了,是自己的本事。万一……万一哪天我用不上了,你还能接着干,别让队里的铁疙瘩趴窝。”
我心里咯噔一下,隐约觉出点什么。于是,那个夏天剩下的日子,他一有空就手把手教我。认拖拉机的零件,哪个是油泵,哪个是化油器,怎么调气门间隙,怎么听声音判断是哪儿出了毛病。我学得马马虎虎,兴趣不大,倒是他,一讲起这些,眼睛就发亮,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机器这东西,”他拍着拖拉机冰冷的铁壳子,像拍着老伙计的肩膀,“你把它摸透了,对它好,它就对你好,不给你掉链子。”
转眼又到了秋天,庄稼黄了,大豆摇铃了,苞米龇牙笑了。割豆子的时候,大贵干得特别猛,像是要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似的,一天割了两亩多地,创了生产队的记录。老陈队长在晚上的社员大会上表扬他,奖给他一条新毛巾,一块胰子(肥皂)。大贵上台接过奖品,手有点微微发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那天收工后,他破天荒地主动邀我去他家吃饭。奥丽雅嫂子炒了一盘金黄金黄的鸡蛋,还烙了白面饼,这在平时可是过年才有的吃食。吃饭的时候,大贵不停地往我碗里夹鸡蛋,往我手里塞饼:“栓柱子 ,多吃点,正长身体呢。”
饭后,他走到那个旧木箱子前,翻腾了半天,拿出几本最旧、边角都卷起来的书,递给我:“栓柱子 ,这些书,送给你吧。都是讲农机修理、保养的,你有空的时候……翻翻。”
我接过来,沉甸甸的。正要问他为啥突然送书给我,外面传来我娘的喊声,说我大舅从南边回来了,让我赶紧回家一趟。
我答应着,把书小心揣进怀里,跟大贵一家道了别,就跑回家了。心里还想着,等明天见了大贵哥,得好好谢谢他。
第二天一早,我刚爬起来,生产队的会计就来找我,说公社要搞宣传,缺个会写几个字的,让我去公社帮忙,可能还得去县里文化馆学习几天。这可是美差,能见世面,还能吃上公社食堂的好饭菜。我高兴坏了,赶紧收拾了两件衣服就跟着走了。
这一去,就是将近半个月。在县文化馆,我见识了真真的电灯电话,还看了场露天电影,心里美滋滋的。回来的时候,我兴冲冲地抱着一大卷公社文化站给的废旧稿纸,心里盘算着,分给大贵哥一半,他总在本子上画图,缺纸用。
我快速小跑地直奔屯东头,远远就看见他家那扇熟悉的木板门。可是,门上挂着一把旧铁锁。那把锁,我认识,平时他们出门,都是从里面闩上门,很少用锁。锁头挂在门鼻上,随着风轻轻地晃荡着,发出一点沉闷的碰撞声。
我愣了一下,心里突然空了一块。这时,我妈从隔壁院子出来,眼睛红红的,看见我,叹了口气:“傻柱子,你还瞅啥?你大贵哥一家……走了,回城了。”
我像根木头桩子似的愣在原地,怀里抱着的稿纸,“哗啦”一下撒了一地,被风吹得四处飘散。
后来,我才断断续续从大人们嘴里知道了经过。我走的那天下午,调令就送到了队里。他们一家第二天一早就坐上了去县里的马车,然后转汽车,回北京了。走得特别匆忙,好多东西都没带,那个装书的木箱子送给了前院教书的刘老师,那个精致的铁皮暖壶留给了老陈队长。
奥丽雅嫂子把之前借俺家的苞米碴子还了,不仅还了,还多还了十斤。还留下一床半新的棉被,说是红红小时候当襁褓用过的,留给俺家做个念想。
我蹲在他家空荡荡的窗台下,看见窗台上还摆着一排五颜六色的小石头,那是我和小林在河边捡着玩的,他说要搭个小房子。墙根下,还立着他自己做的那个耙子,齿密密的,把儿被手磨得光滑。院里的晾衣绳上,不知怎么还挂着一只红红的、小小的袜子,在秋风里孤零零地飘着,像找不到家的叶子。
那年冬天,队上的拖拉机又坏了,趴在场院里,像个冻僵的铁牲口。李老歪围着转了几圈,这儿踹一脚,那儿拍一下,最后还是没辙。他叼着烟,皱着眉头,突然扭头看见我站在旁边看热闹,就问:“栓柱子 ,大贵以前教过你摆弄这玩意儿没?”
我点点头,心里有点打鼓。试着按大贵哥教我的法子,先检查油路,看看是不是堵了,又调整了一下火花塞的间隙。忙活了大半天,手都冻麻了,心里默念着大贵哥教的口诀。最后,我让司机上去摇车。
“轰——突突突——”拖拉机猛地抖动了一下,然后真的发出了熟悉的、有力的轰鸣声。
李老歪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用力拍了拍拖拉机的机盖:“嘿!这大贵!真他妈神了!人走了,本事还留下来了!”
开春种地的时候,公社来人推广新式犁铧,说能省力,增产。我跑去看热闹,一看那犁铧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那弯弯的角度,那锋利的刃口,跟大贵哥当年在小本子上画的,一模一样。
很多年过去了,我才彻底明白,大贵他们是从北京下放来的知青。而那个总是蹲在拖拉机旁认真修理的身影,那个一顿能吃七个大窝头的汉子,那个在煤油灯下画图的夜晚,还有奥丽雅嫂子低眉顺眼的模样,小林和红红天真的笑脸,都成了我对那个年代最清晰、最鲜活的记忆。
只是,我再也没见过他们一家人。就像秋天荒野上的蒲公英,成熟了,风一吹,那顶着小伞的种子,就轻飘飘地散了,飘向了不知名的远方,散落在了天涯。不知道大贵哥回到北京,还摆弄他的那些铁疙瘩吗?不知道奥丽雅嫂子,是不是还总低着头?不知道小林和红红,还记不记得刘生屯,记不记得我这个一起捡石头的栓柱子 ?
屯子还是那个屯子,日子也一天天过着,只是屯东头那间土坯房,又空了很久,很久。有时候我路过,仿佛还能看见那个壮实的身影,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干啥都得用心。”
风还在吹,吹过田野,吹过场院,吹过那扇沉默的木门,呜噜呜噜的,像是在念叨着什么,仔细听,又啥也听不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