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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志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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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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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秋天

起风了。

山里的风带着凉意,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动了桌上那本翻开的《湘西风物志》。书页哗啦啦地响,那声音,不像打印纸的清脆,倒有几分像老家后山那片竹林被风吹过的簌簌声,带着草木的韧性。我放下笔,走到窗前。城市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像一块没洗干净的白布,看不到云朵的舒展,也看不到飞鸟划过的痕迹。这个秋天,又是我一个人过。

阿妈昨天打电话来,声音透过电流,有些失真,但那份暖意还在。“仔啊,寨子里的桂花开了,香得很,整个山坳都闻得到,风一吹,连晾在竹竿上的衣裳都是香的。”她说这话时,声音里带着刻意扬起的笑,可我听得出那笑声底下,像溪水石头下的暗流,藏着深深的寂寞。阿爸走后,她就一个人守着那栋越来越显空荡的老木楼,守着那个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坑冷灰的火塘。

“仔啊,你什么时候回来?”每次通话,尾声总是落在这句问话上,像一首歌里反复吟唱的副歌。而我呢,我总是支吾着,说工作忙,说等项目结束,说等过年。理由找了一箩筐,可我心里清楚,我是怕。怕看到寨子里那些门窗紧闭、空了人心的木楼,怕闻到火塘冷却后那股混合着陈年烟灰和潮湿木头的味道,更怕遇见那些看着我长大的叔伯阿婆,他们浑浊的眼睛里,沉淀着太多时光的重量和我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那期待沉甸甸的,我生怕自己接不住。

这个秋天,我三十岁了。孔子说“三十而立”,我立在哪儿了呢?立在这座离家千里的城市里,租着一间三十平米、朝北的公寓,朝九晚五,挤能把人挤成照片的地铁,吃味道千篇一律的外卖。日子像一台出了故障的复印机,吐出来的每一张纸,都印着同样的内容,模糊,且带着一股焦糊气。有时候,深夜被噩梦惊醒,或是被楼下的车喇叭吵醒,在那一瞬间的恍惚里,我总觉得自己还睡在火塘边那张被磨得光滑的竹床上,耳边是阿婆轻微的、有节奏的鼾声,空气里弥漫着松柴燃烧时特有的、带着松油香的暖气。

可是睁开眼,只有空调外机沉闷的嗡嗡声,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困兽,还有窗外那一片永远不肯真正暗下去的、被霓虹灯染成暧昧紫红色的天光。

我想起十八岁那年秋天,我像一只终于挣脱了笼子的鸟,背着行囊离开寨子去省城上学。阿妈送我到山口那棵老枫树下,往我那个洗得发白的书包里,硬是又塞了十几个煮鸡蛋,还有一包用油纸包了好几层、她亲手熏的腊肉。腊肉的油渍渗出来,在书包上留下一个洗不掉的印子。她说:“仔,好好读书,别惦记家里。山里娃,只有读书才能有出息。”我嗯嗯地应着,心里被一种叫做“未来”的东西塞得满满的,涨乎乎的。我几乎是跑着下山的,脚步轻快,恨不得立刻飞出这困了我十八年的大山。那时我以为,外面的世界很大,很大,精彩得像过年时看到的烟花。我以为我这一去,就是海阔天空,再也不会回头。

可如今,十二年,一个轮回过去了。我才猛然发觉,我哪儿也没去成。我只是从一个有形的、长满了树木和石头的大山,跳进了一个无形的、用钢筋水泥、规章制度和生存法则垒成的更大的山里。这座山,没有鸟叫虫鸣,只有键盘声和电话铃;没有清澈的山泉,只有循环过滤的自来水;没有星空,只有被切割成方块的、需要付费才能仰望的天空。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彭菊花发来的消息。她说她下个月结婚,希望我能去喝喜酒。后面附了一个电子请柬的链接。我看着那条消息,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悬了很久,指尖的热度一点点散去,却不知道该回复什么。一个字都打不出来。

彭菊花是我的大学同学,也是我的初恋。说起来,我们还是同乡,都来自湘西。只是,她在迁陵古镇里长大,是那种穿着白裙子、会弹钢琴、说话声音像糯米糍一样软的城里姑娘。而我,是个从大山褶皱里钻出来的、连普通话都带着一股苞谷饭味的苗家娃。

记得第一次约会,她带我去吃西餐。那家店灯光昏暗,每张桌子上都点着蜡烛,铺着雪白的桌布。我看着面前摆得整整齐齐的好几把刀叉,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笑着,耐心地教我,左手拿叉,右手拿刀,切牛排的时候手腕要用力,动作要轻巧优雅,像在跳一支慢舞。那顿饭具体吃了什么,我完全没印象,只记得结账时那个数字,让我心里咯噔一下,那是我半个月的生活费。全程,我都在紧张,怕刀叉碰出声音,怕汤汁溅到身上,怕自己哪个粗鲁的举动,会玷污了这份我向往已久的“文明”,会让她看不起。

后来,我们还是分手了。是在秋天,校园里那条著名的银杏大道上,叶子黄得灿烂,落了一地,像铺了一层厚厚的金毯。她穿着米色的风衣,围着柔软的围巾,站在树下,美得像从画报里走出来的人。她说:“石岩,你是个好人,真诚,踏实。可是……我们可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说这话时,语气很温柔,甚至带着歉意,可每一个字,都像细细的绣花针,扎在我心口最软的地方,不流血,却疼得钻心。

我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她是古城里长大的姑娘,她的世界是由沈从文的文字、沱江的桨声、画廊里的油画和音乐厅里的交响乐构成的。而我,骨子里还是个苗家汉子,我的根扎在火塘边,我的快乐来自于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酣畅,来自于丰收时唱起震天响的山歌的豪迈,尽管在大学里,我每次情不自禁地哼起调子,都会引来同学诧异的目光。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几座山,而是几千年来不同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基因。

工作以后,迫于年龄和家人的催促,也相过几次亲。介绍人说的姑娘们都很好,有小学老师,温柔贤淑;有医院护士,细心体贴;有公司白领,独立干练。她们都会问一些差不多的问题:家里父母是做什么的?有没有退休金?你自己收入怎么样?买房了吗?买车了吗?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家在湘西深山里,父母都是种地的农民,没有什么退休金,父亲前些年去世了,母亲身体不好,我一个人在城里打拼,目前租房住,每个月要寄一部分钱回家。然后,通常就没有然后了。

我一点也不怪她们。这个城市现实得像一块冰冷的铁板,爱情是奢侈品,需要坚实的经济基础来承载。谁愿意和一个来自遥远大山深处、身后还拖着一整个需要负重前行的家庭的男人,去共度一生呢?那需要太大的勇气,而生活,往往会把勇气磨平。

所以,这个秋天,我依然是一个人。

窗外的梧桐叶开始落了。先是零星的一两片,试探性地打着旋儿,然后像是约好了一样,越来越多,像一群飞累了、再也无力扇动翅膀的蝴蝶,慢悠悠地、认命般地飘向冰冷的水泥地面。我忽然想起老家后山那棵不知道活了几百年的大枫树,这个时节,它的叶子应该已经红得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了,能把半边天都映红。

小时候,阿婆常带我去那棵枫树下。她不是去欣赏红叶,而是去捡落叶。她用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灵巧的手,把金黄的、橘红的枫叶编织成好看的花环,戴在我头上,然后用粗糙的手掌摸摸我的脸,说:“戴了山神赐的花环,山神爷就会保佑我们仔平平安安,快高长大。”

“仔,你看这叶子,”阿婆捡起一片形状完美的枫叶,对着光看它的脉络,“它从树上落下来,不是死了,是回家去了。树是它的根,大地是它的娘。它飘得再远,最后都要回到这里,变成土,变成养分,明年春天,又长出新叶子。”

那时我懵懵懂懂,只顾着摆弄头上的花环,觉得好看。现在回想起来,阿婆是在用最朴素的方式,告诉我一个关于生命和归宿的深刻道理:人这一生,无论走得多远,飞得多高,最终的根,还是在来的那个地方。

可我还回得去吗?我的根,还在那片土壤里吗?

上周,寨子里的石阿公去世了。阿妈在电话里告诉我这个消息时,声音低沉。石阿公是寨子里最后一个能完整唱诵《苗族古歌》的老人,他走了,就像一本活着的、厚厚的史书突然合上了最后一页。阿妈说,葬礼办得很冷清,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冷清。寨子里的青壮年几乎都在外面打工,连抬棺的“八仙”都凑不齐八个像样的后生,最后还是从邻寨好说歹说请了几个人来帮忙,才把阿公送上山。

“仔,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最喜欢缠着石阿公教你唱山歌。”阿妈在电话那头问,声音带着回忆的悠远。

我记得。怎么会不记得。那时我大概七八岁,夏天的夜晚,吃饱了饭,就搬个小板凳挤在石阿公身边,围着火塘。他咂一口土烟,烟雾缭绕中,用那苍老得如同风干树皮、却又蕴含着不可思议力量的声音,一句一句地教我。那歌声不像唱歌,更像吟诵,像诉说,像从很久很久以前,祖先们跋山涉水时就开始传唱的记忆。

“大山高高路迢迢,苗家儿女走四方。走四方啊莫忘根,火塘不灭万年长...”

我现在还能勉强哼出那苍凉古朴的调子,但歌词,已经记不全了。就像很多苗家世代相传的东西——那些古老的仪式、那些充满智慧的谚语、那些与自然相处的法则——正在悄无声息地从我们的生活中褪色,从我们的记忆里一点点流逝。

放下电话,我心里堵得难受。打开电脑,想为石阿公写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篇小小的纪念文章。我是学中文出身的,现在的工作也算半个文字工作者。可是,对着空白的文档,我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光标孤独地闪烁,我却一个字也敲不出来。

我惊恐地发现,我已经不会用苗语的方式来思考了。在城市里浸泡了十二年,我的思维模式、我的表达习惯、甚至我感知世界的方式,都已经被这套城市的运行规则所同化。我写得出一份逻辑清晰、措辞严谨的项目报告,写得出一篇迎合市场、吸引眼球的推广软文,却再也写不出那个坐在火塘边、听着古歌、心里装着整座大山的苗家娃的赤诚和悸动了。

这种深刻的撕裂感,在这个万物萧瑟的秋天,变得格外尖锐,像一根刺,扎在心头,动一下就疼。

昨天下午,我去城南拜访了一位退休多年的老教授。他是我大学时的老师,是国内研究苗族文化的权威学者,一生都致力于此,即使退休了,也还在整理文献,著书立说。

教授的家在一个很有年头的小区里,屋里堆满了书,几乎无处下脚。墙上挂着色彩斑斓的苗绣,书桌上摆着一把保养得很好的旧芦笙。教授头发已经全白了,但精神矍铄,眼神清澈。见到我,他很高兴,拿出珍藏的毛尖茶给我泡上。

“石岩啊,好久不见,听说你现在在文化公司做事?”教授推了推老花镜,温和地问。

我点点头,心里有些惭愧。我所在的公司,虽然顶着“文化”的名头,但本质上是一家商业策划机构,做的项目大多与真正的文化保护相去甚远。

教授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笑了笑,说:“没关系,无论在什么岗位,做什么具体工作,只要心里还给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留着一个位置,记得自己的根在哪里,就是好的。”

他颤巍巍地抱出一摞厚厚的书稿,是他这些年来整理研究的苗族口传文学,里面记录了大量濒临失传的古歌、创世神话、迁徙史诗和民间谚语。纸张已经泛黄,字迹却工整清晰。

“这些东西,再不系统地记录下来,恐怕再过些年,就真的没人记得,没人会说了。”教授叹了口气,眼神里有忧虑,也有坚定,“现在的年轻人,都向往城里的生活,谁还有耐心坐下来,学这些不能当饭吃、不能换钱花的‘老古董’呢?”

我低头喝着茶,清香的茶气氤氲开来,模糊了我的视线。在那片氤氲里,我仿佛又看到了阿婆佝偻着腰在火塘边添柴的身影,听到了石阿公那穿越时光的古老吟唱。

“教授,您觉得……像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出来读书,在城市里安身立命,我们还能守得住苗家的‘根’吗?”我把心里那个盘桓已久的问题,小心翼翼地抛了出来。

教授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指着楼下花坛里一棵叶子落尽、枝干遒劲的老银杏树,说:“石岩,你看那棵树。秋天了,叶子会黄,会落,看起来是萧条了。可它的根,还深深地扎在土里。只要根不死,积蓄一个冬天,等到来年春天,春风一吹,春雨一浇,它又会发出新芽,长出新的叶子,可能比今年的更茂盛。”

他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着我:“文化,也是这样。它不是一个僵死的、一成不变的标本。它是一条流动的河,从过去流到现在,还要流向未来。在流动的过程中,它可能会汇入新的支流,可能会改变一些形态,可能会适应新的河床,但只要最核心的精神内核——比如我们对祖先的敬畏,对自然的感恩,对家族的责任,对生命的坚韧——这些骨子里的东西没有丢,那么,文化就不会真正消失。它可能会以新的方式呈现,但它活着的灵魂,还在。”

从教授家里出来,天已经黑透了。秋风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我下意识地裹紧了单薄的外套。城市的夜晚是没有真正的黑暗的,路灯、车灯、广告牌、高楼里的万家灯火,把天空映照成一种不真实的昏黄色。在这里,我几乎看不到星星。

我想起寨子的夜晚。那是怎样纯粹的黑啊!浓得化不开,像墨汁泼洒在天鹅绒上。只有在那种极致的黑暗里,星星才显得格外明亮,格外多,密密麻麻地缀满夜空,仿佛伸手就能摘下一把。阿婆说过,天上每一颗亮晶晶的星星,都是地上逝去的亲人变成的眼睛,他们在天上看着我们,保佑着地上的娃娃们平安长大。

如果传说是真的,那阿爸现在,也应该变成其中一颗星星了吧?他此刻,是在哪一片天空上看着我呢?是这片被工业文明的光污染笼罩的城市夜空,还是寨子头顶那片清澈如洗、星河璀璨的夜空?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像夜风一样,没有答案。

这个秋天,我格外地想家。这种想念,不是简单地想念那栋木楼,那张床,而是想念那种独一无二的气息,那种声音,那种温度。想念火塘里跳动的火焰带来的那种从外到内、暖烘烘的踏实感;想念梁上腊肉经过长年烟熏后散发出的、混合了松香和时光的醇厚香气;想念夜晚山风掠过竹林发出的、如同天籁般的呼啸;想念清晨时分,各种不知名的鸟儿在窗外叽叽喳喳、争先恐后把太阳叫醒的喧闹。

可我也清楚地知道,我大概是回不去了。即使我的身体能够回去,我的心,我的习惯,我的生活方式,也已经回不去了。十二年城市的浸染,已经在我身上留下了太深的烙印。我习惯了手指一按就有冷热水的淋浴,习惯了手机一点美食就送到门口,习惯了地铁准时准点地把人运送到城市的各个角落,习惯了电梯瞬间把人提升到几十层的高空。如果让我再回到那个没有稳定网络、没有抽水马桶、晚上八点以后就万籁俱寂、一片漆黑的寨子生活,我恐怕已经无法适应那种原始而缓慢的节奏了。

这种清醒的认知,这种无法调和的矛盾,像一根更加尖锐的刺,深深地扎在我的心里,在这个本就容易伤感的秋天,发酵成一种难以言说的疼痛。

前天,公司接了一个新的策划案。客户是搞旅游开发的,想在湘西投资建设一个大型的“苗族文化体验园”,希望我们公司能提供整体的文化包装和策划方案。

老板开会时,直接把项目丢给了我,理由很充分:“石岩,你是苗族人,老家就是湘西的,对当地文化最了解,这个项目你来牵头最合适。”

我看着项目计划书,心里五味杂陈,像打翻了调料铺。项目书里描绘的场景何其熟悉:将寨子里的老木楼整体改造为特色民宿;聘请寨子里仅剩的几位老人,穿上民族服装,为游客表演苗歌、苗舞;设置体验区,让游客亲手尝试打糍粑、做蜡染、学唱简单的迎客山歌。

这几乎就是去年我回老家时,看到的那个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的寨子的翻版。我家的老屋,也成了那样一个供人参观的“景点”。

项目讨论会上,我忍不住提出了质疑。我说,这样的开发模式过于商业化、舞台化,把活生生的、浸润在日常生活中的文化,变成了一种浅薄的、供人消费的表演,会严重损害文化的真实性和生命力。

那个比我年轻几岁、思维活跃的项目经理笑了,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表情:“石哥,你这想法有点理想化了。现在旅游市场要的就是这种‘原生态’的体验感。真正的苗寨生活是什么样?是艰苦,是落后,是上厕所都要去旱厕,是晚上黑灯瞎火没啥娱乐。那种‘真实’,游客能接受吗?他们花钱是来享受休闲的,不是来体验艰苦的。”

“可是,文化不是一件可以随意打扮、用来取悦游客的外衣啊。”我试图争辩。

“文化也要与时俱进,要懂得包装和营销嘛。”项目经理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再说了,开发旅游能给当地带来实实在在的经济收入,改善留守老人的生活,吸引一些年轻人回流,这不是好事吗?总比让寨子彻底空掉、烂掉要强吧?”

我沉默了。他说的话,我无法反驳。从现实利益的角度看,他说的每一条都站得住脚。寨子太穷了,年轻人像候鸟一样飞走,只留下风烛残年的老人和荒芜的土地,这样的开发,至少能给那片日渐沉寂的土地注入一丝活力,带来一些微薄的收入。

可是,我心里还是堵着一块巨石,沉甸甸的。我想起阿婆生前,看到电视里那些穿着艳丽、动作夸张的“民族歌舞表演”时,总会轻轻地、带着一丝鄙夷地说:“苗家的东西,是长在骨头里、流在血液里的,是过日子过出来的,不是穿在身上、扭来扭去给人看的。”

现在,我们的文化,我们视为生命根源的东西,正在不可避免地变成一件可以量产的、色彩鲜艳的“外衣”,被贴上标签,明码标价,供远道而来的游客们观赏、拍照、消费,然后被迅速遗忘。

这个项目,我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接了下来。我需要这份工作,需要那份薪水来支付房租,来维持我在这个城市的生活,也需要按时给阿妈寄去生活费。我只是在撰写策划案的具体内容时,尽可能地、固执地加入了一些我认为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我详细阐述了火塘在苗家生活和文化中的核心地位及其象征意义;我介绍了苗族“万物有灵”的自然观和祖先崇拜的信仰体系;我甚至摘录了几段石阿公唱过的古歌,尝试解读其中蕴含的迁徙记忆、生命观和哲学思考。

项目经理审阅初稿时,皱起了眉头:“石哥,这些内容……是不是太深了?太学术了?普通游客哪有兴趣了解这些?他们就想看个热闹,拍个照,买个纪念品。咱们得考虑市场的接受度啊。”

“总会有一些人,不仅仅是来看热闹的。”我坚持道,尽管底气并不足。

他摇了摇头,显然不认同,但或许出于对我“苗族身份”的尊重,还是勉强保留了一部分。但我知道,在后续与客户沟通和最终的落地实施方案里,这些“不合时宜”的内容,大概率会被大刀阔斧地删减、简化,直到变成几句空洞的宣传口号。

这就是现实。文化,或者说理想,在坚硬的现实和市场的功利主义面前,往往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不得不一次次地妥协、退让。

就像我这个秋天,也不得不向生活妥协一样。

彭菊花的婚礼,我思考再三,还是决定去。我翻出那套为了应付重要场合而购置、但一年也穿不了几次的西装,送去干洗店熨烫平整。去理发店剪了头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体面一些,不至于在那种场合显得太格格不入。

婚礼在一家颇有名气的五星级酒店举行,排场很大,梦幻得像偶像剧里的场景。彭菊花穿着量身定制的洁白婚纱,头上戴着精致的皇冠,脸上化着完美的妆容,确实美得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公主。她身边的新郎,是位家世良好、学历耀眼的海归博士,高大英俊,谈吐得体。他们站在一起,接受着众人的祝福,般配得让人羡慕,也……刺眼。

我找了个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位置坐下,安静地喝酒。杯里的红酒,据说是很好的年份,口感醇厚,可滑过我的喉咙,只留下一片苦涩。

敬酒的环节,彭菊花和新郎端着酒杯,一桌一桌地寒暄过来。走到我面前时,她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但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石岩,谢谢你今天能来。”她轻声说,酒杯轻轻碰了碰我的杯子。

我举起杯,想说几句“百年好合”、“永结同心”之类的标准祝福语,可话到了嘴边,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只是机械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精的灼烧感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

“你……最近还好吗?”她看着我,眼神里有关切,或许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歉意。

我努力扯出一个笑容,点点头:“挺好的,老样子。”

“还是……一个人?”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嗯,一个人。”我回答得很快,几乎不假思索。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下:“会遇到的。”

我又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说:不会了。有些位置,空得太久,就会习惯那种空旷。就像老屋里那把空着的椅子,时间长了,你会觉得它本来就应该空着。

婚礼结束后,我随着人流走出酒店。秋夜的凉风扑面而来,吹在因为酒精而有些发烫的脸上,竟有一丝清醒的刺痛感。我下意识地解开勒得有点紧的领带,胡乱塞进西装口袋,才感觉呼吸顺畅了一些。

独自走在灯火辉煌的街道上,车流如织,霓虹闪烁,这座城市的夜晚才刚刚开始。路过一家还在营业的音像店,橱窗里的电视机正在播放一首情歌,男歌手用深情的嗓音唱着:“...一个人的冬天,比没有你的冬天,更冷...”

我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站在寒冷的夜风里,听完了整首歌。旋律是优美的,歌词是煽情的,可组合在一起,却像一杯掺了黄连的糖水,甜得发腻,也苦得彻骨。就像这个秋天,天空可以蓝得澄澈通透,但我的心,却像是被一层灰色的尘埃覆盖着。

回到家,已经是深夜。我脱下那身束缚人的西装,换上舒适的旧T恤和家居裤,才感觉真正回到了自己的壳里。泡了一杯浓茶,坐在窗前,看着楼下依旧川流不息的车灯,像一条流动的、金色的河。

这个城市有成千上万盏灯,每一盏灯背后,可能都有一个家庭,一段故事。可是,没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这个秋天,有无数的叶子从无数的树上飘落,可是,没有一片,是来自我家后山那棵老枫树。

我突然发疯似的想听一首真正的苗歌,不是舞台上那种经过改编、配上流行伴奏的“表演唱”,而是来自山野,来自火塘边,带着泥土气息和生命质感的歌唱。我在网络上疯狂地搜索,终于找到几个由民间文化爱好者上传的、画质粗糙的录像。录像里,是几位皱纹如沟壑般的寨老,围坐在昏暗的灯光下,用我既熟悉又陌生的方言,唱着苍凉古朴的调子。声音沙哑,甚至有些跑调,伴奏可能只有一只简单的芦笙,或者干脆就是清唱。歌词我有一大半已经听不懂了,但那旋律,那声音里蕴含的情感,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听着听着,视线就模糊了。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键盘上。

我猛地关掉视频,像是害怕某种情绪会决堤。然后,我打开了那个空置许久的文档。这一次,手指没有任何犹豫,在键盘上快速地敲下了一个标题:《火塘边的歌谣》。

我要写。把阿婆的火塘写下来,把石阿公的古歌写下来,把寨子里春天的杜鹃、夏天的溪流、秋天的明月、冬天的白雪都写下来。把那些正在消失的,和已经消失的,都用文字记录下来。不管有没有人读,不管能不能出版,不管它有没有所谓的“市场价值”。这不再是为了发表,也不是为了谋生,这是我与遗忘赛跑的方式,是我对抗时间流逝的唯一武器,是我能为自己的根,所能做的、最微薄也是最虔诚的祭奠。

写到深夜,大脑变得昏沉,胃里也空落落的。我起身泡了一碗最普通的红烧牛肉面。当滚烫的开水冲进碗里,那股熟悉的、带着浓重味精味的热气蒸腾起来,扑在脸上时,在那一瞬间的恍惚里,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火塘边。阿妈刚揭开那个巨大的、被柴火熏得漆黑的鼎锅锅盖,更加浓郁、更加真实的水蒸气扑面而来,蒸汽后面,是她被火光映红的、带着慈爱笑容的脸。

这个秋天,我依然是一个人。但也许,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好处。安静,无人打扰,可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专注地做一件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不必向任何人解释,也不必在意任何人的眼光。

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升到了中天,又圆又亮,清辉洒满大地,也透过窗户,洒在我的书桌上。我想起在苗语的发音里,“月亮”(hlat)和“母亲”(niam)的发音非常接近。也许在远古,我们的祖先在仰望夜空时,就把这轮皎洁的、温柔地照耀着大地的月亮,视作了母亲的眼睛,永远慈祥地凝视着大地上的儿女。

阿妈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睡熟了吧?寨子的夜晚,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能听到屋后昆虫的鸣叫,能听到远山传来的、若有若无的风声。而在这里,我的耳边,只有空调压缩机持续不断的低频嗡鸣,和偶尔从街道深处传来的、模糊的汽车喇叭声。

我关掉了屋里所有的灯,让如水的月光毫无阻碍地流淌进来。银白色的光晕,像一层薄薄的、冰冷的霜,均匀地铺在深色的木地板上,仿佛给房间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宁静。

我想,明天,一定要给阿妈打个电话了。不是像往常那样匆匆几句报平安,而是要好好跟她聊聊天。告诉她,这个秋天,我一切都好,工作顺利,身体也好。更要告诉她,我想念火塘边那股能暖到骨头里的温度,想念梁上腊肉炒蒜苗时那股能香飘十里的味道,想念她哼唱的、调子有点跑、但充满了爱意的摇篮曲。

一个人的秋天,确实是孤单的,寒冷的。但心里装着这些沉甸甸的、温暖的想念,就像在寒冷的冬夜里,怀里揣着一个暖烘烘的火炉,也许,就不会觉得那么冷,那么难熬了。

夜,深得如同墨染。我躺在床上,枕着冰凉的月光,慢慢闭上眼睛。意识模糊间,我做了一个梦。一个非常清晰、非常美好的梦。

在梦里,时光倒流。我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寨子,回到了阿婆那个永远燃烧着的火塘边。塘里的柴火烧得正旺,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把整个堂屋都映照得亮堂堂的,暖烘烘的,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健康的、红扑扑的光泽。阿婆坐在她那个磨得发亮的草垫子上,低着头,就着火光,灵巧地用竹篾编着篮子;阿爸坐在另一边,小口地呷着土酿的包谷烧,脸上带着满足的微醺;阿妈则在火塘和三脚架之间忙碌着,往锅里添水,给我们碗里夹菜;而我自己呢,还是那个光着脚丫、整天在山野里疯跑、无忧无虑的娃崽……

这个梦,太美了,美得让我沉醉其中,宁愿长睡不醒。

可是,天总会亮,梦总会醒。秋天,也终将会被寒冷的冬天取代。而生活,无论多么艰难,多么令人困惑,都还要继续下去。

就像阿婆生前常说的那句充满智慧的话:“火塘里的明火,看着是灭了,但火种还埋在灰里。只要你还记得怎么吹,还愿意去吹,它就一定能重新燃起来,而且会烧得更旺。”

也许,这埋藏在记忆灰烬里的、不肯熄灭的火种,这记录与传承的冲动,这深藏于血脉中的坚韧,就是我们在漫长而孤单的岁月里,所能拥有的、最宝贵的希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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