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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志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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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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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塞儿

腊月里的天儿,灰蒙蒙的,像是老天爷也懒得动弹,只肯撒下一层薄薄的、带着煤渣味的灰纱,把这座东北小城捂得严严实实。刚过下午四点,日头就没什么劲儿了,懒洋洋地往下出溜,寒气从地缝里、墙根儿底下钻出来,往人骨头缝里钻。街上行人稀少,个个裹得跟棉花包似的,缩着脖子匆匆赶路,嘴里哈出的白气儿刚冒出来,就差点儿给冻在半道上。树杈子光秃秃的,挂着点霜,风一吹,嘎吱嘎吱响,更显得天地间空空荡荡,没点儿热乎气。

李大国趿拉着一双后脚跟都快踩平了的旧棉拖鞋,鞋帮子咧着嘴,露出里面颜色可疑的毛毡。身上那件黑色羽绒服,还是前年冬天刘丽华在夜市上跟人砍了半天价才买来的,如今油光锃亮,袖口和前襟蹭得跟打蜡了一样,灯光一照,能反出人影。他站在自家楼道口,那点可怜的、从各家各户门缝里漏出来的暖气,早被嗖嗖的穿堂风刮得一干二净。他只好把脖子使劲往领子里缩,两只手交叉着,死死拢在早已磨破的袖口里,对着手机瓮声瓮气地喊,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带着点回响:“媳妇儿!赶紧的,麻溜儿给我转一千块钱!”这声“媳妇儿”喊得有点急,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电话那头是他媳妇儿刘丽华,正在屋里和面,准备晚上包酸菜馅饺子。屋里暖气也不足,窗玻璃上结着厚厚的、奇形怪状的冰花,把外面灰蒙蒙的世界隔得模糊不清。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手上全是黏糊糊的面粉,案板上放着调好的酸菜肉馅,散着股熟悉的、让人咽口水的酸香味。“干啥呀?火急火燎的,要一千块钱?你昨天才领的工钱,又造没啦?我告诉你李大国,这都快年根儿底下了,你可别……”刘丽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惯常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年关将近,用钱的地方多,每一分都得掰成两半花。

李大国的声音猛地提高了八度,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戏剧性的急促和悲怆,打断了她,像扔出一颗炸雷:“造啥造!出大事儿了!老二!就我那个把兄弟,赵老二!昨天喝酒,酒精中毒,人没了!”他特意在“人没了”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仿佛这样才能显示出事态的严重性。

“哎呀妈呀!”刘丽华手一抖,刚揉成型、光溜溜的面团“啪叽”一下掉回了搪瓷盆里,溅起几点面糊,沾在了她的围裙上。“真的假的?你可别瞎咧咧!吓人倒怪的!昨天他不还扯着嗓子在电话里喊你去‘整点儿’吗?声儿那么大,我在旁边都听见了!”刘丽华的心突突直跳,一方面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死讯,另一方面,隐隐担心起随礼的钱和后续可能的人情往来。

“我那不是……我昨天不是肚子不得劲儿吗,回来就窜稀,窜得我腿都软了,脸都绿了,就没去!”李大国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虽然对面看不见,但动作做得十足,好像真有个巴掌拍在羽绒服上发出闷响。“躲过一劫啊!真是老天爷保佑!要不今天你听到的没准儿就是我的信儿了!”他说得夸张,手舞足蹈,仿佛昨天拒绝的不是一场寻常的酒局,而是一颗贴着耳朵边飞过去的、灼热的子弹。此刻,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混合着对逝去哥们儿的些许惋惜,在他心里搅和成一团复杂的情绪。

“那……那他们不是三个人一起喝的吗?老二没了,那大斌子和强子呢?”刘丽华心里咯噔一下,像被冻僵的手指头猛地弹了一下,生疼。可别一出事就是一串,那得随多少礼钱啊?三家凑一起,这年还过不过了?她下意识地开始计算这笔意外开支。

李大国重重地叹了口气,吸了吸鼻子,像是要把肺里那点带着煤烟味和寒气的凉气都叹出来,好给接下来的重磅消息腾地方:“咳!甭提了!是三个人,昨晚上,嚯,一块儿拉火葬场去了嘛!”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留给电话那头消化这个惊人信息的时间。

“啊?都……都去啦?”刘丽华腿一软,差点没顺着油腻的橱柜出溜到地上,声音都带了真切的哭腔,这回不全是心疼钱了,更多的是震惊和一种莫名的恐惧,“这……这叫啥事儿啊!喝个酒把命喝没了,还一带就是仨?这……这丧事可咋办啊……天塌了这是……”她脑子里瞬间浮现出三家同时办丧事的混乱场面。

“你听我说完呐!着啥急!火上房似的!”李大国赶紧找补,语气里带着点消息灵通人士特有的优越感和对女人家沉不住气的不耐烦,“后来省(音xǐng,剩下)俩!就老二没醒过来,直接过去了。大斌子和强子抢救过来了,现在还在医院挂水呢,听说吐得那叫一个惨,绿的黄的都出来了,大夫说胆汁都快吐干净了,算是捡回条命,但也去了半条命了。”他尽量把抢救过程描述得详细些,以证明自己消息的准确性。

刘丽华抚着胸口,顺着橱柜慢慢站直了,长长地、深深地出了口气,白色的哈气在冰冷的厨房里一团团散开,久久不散。“哎哟我的老天爷,吓死我了……你这人说话大喘气!非得一句一句往外蹦,吓出人命你负责啊?”她埋怨着,心里稍微踏实了点,但随即又被新的疑问占据,“那……那老二这就……没了?直接就……炼了?”她一时想不起那个“火化”的文词儿,顺嘴就用了个更直白、更带着一股子烧灼烟火气的“炼”字,觉得这么说着更贴切,也更显出事出突然。

“炼了!”李大国语气斩钉截铁,仿佛亲眼所见,还配合着一点头,“今天上午就炼了!利索!干脆!”他用词简洁,试图传达出一种“事情已经办完、无需多言”的姿态。

“咋这快呐?”刘丽华觉得不对劲,眉头拧成了个疙瘩,连手上的面粉都忘了拍,“这不得停灵三天,让亲戚朋友都来看看,哭一哭,送一送?老二他媳妇儿,杜玉琴,她能同意?这不符合规矩啊?哪有头天没,第二天就炼的?这也太……太急茬儿了!”她本能地觉得这不符合常理,丧事有丧事的规矩,这么快,显得对死者不尊重。

李大国压低了声音,身子往前凑了凑,几乎要把脸贴到冰凉的墙壁上,仿佛怕被旁边单元那个正开窗抖搂地毯的老太太,或者楼上可能正在阳台收衣服的邻居听了去,尽管外面北风呼啸,吹得窗户呜呜响,根本听不清啥。“啧!你懂啥!老二家里有熟人儿!”他神秘兮兮地,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小舅子的连桥,你知道不?就是在火葬场上班那个,好像还是个啥小科长,就管排号的那个!托了关系,走了个后门,给提前练了!加塞儿了!”他把“加塞儿”三个字咬得特别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哎—哟—我—的—妈—呀—!”刘丽华这一声喊得是百转千回,调门从低到高,拐了好几个弯,充满了浓浓的难以置信和一种像是呛了冷风似的、噎在喉咙里的荒诞感,“这……这还有托关系加塞儿炼人的?我的天呐!图个啥呀?早点炼能早点投胎啊?阎王爷那儿也兴排队拿号是咋的?死了死了,还得抢这点时间?”她实在无法理解这种行为,感觉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她对“找关系”、“走后门”这件事的认知范畴。

“谁知道他们咋寻思的!”李大国一跺脚,棉拖鞋踩在冻得硬邦邦、满是尘土的水泥地上,发出“噗”一声沉闷的响声,溅起一点灰尘。“兴许是觉得早点入土为安?兴许是怕停家里时间长,看着难受,费钱又费力?反正人家有这门路,就给办了!”他猜测着,然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甚至带着点总结人生经验的意味,“要我说啊,丽华!”他很少这么正式地叫媳妇全名,“以后咱家有啥事儿,尽量别找熟人儿!找熟人儿不一定有好事儿!你瞅瞅这事儿办的,死都死得这么赶落(匆忙)!一点不庄严!连个囫囵过程都没有!”他试图从这件荒唐事里提炼出一点教训,用来教育媳妇,也像是说服自己。

刘丽华在电话那头半天没言语,脑子里乱哄哄的,像一团被猫抓乱了的麻线,理不出个头绪。她想象着赵老二,那个平时喝点酒就爱红着脸膛、拍着桌子、唾沫横飞地吹牛说自己认识某某领导、能办多大事儿的打井队汉子,个子不高,嗓门不小。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没了,又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加塞儿”、像处理一件急着发货的行李似的,匆匆忙忙地给炼了。这都叫什么事儿啊!她终于带着哭腔,也不知道是哭赵老二这潦草的结局,还是哭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处不在地渗透在生活里的世道:“这叫啥事儿啊……好好个人……昨天还活蹦乱跳的……那后事咋办啊?你这钱是……随礼的钱?”她终于回到了现实问题。

“对啊!”李大国赶紧接上话头,仿佛就等着这句呢,语气都轻快了些,“这不得赶紧去随个礼吗?我们这几个哥们儿得去帮忙张罗张罗,老二家里现在肯定乱套了。杜玉琴一个娘们儿,哪经过这事儿?一千块钱,估计还不够,现在这物价,随礼都涨了,二百块钱都拿不出手了,我先拿着,看看情况再说,不够再找你。”他报出一个数字,并准备好了后续追加的理由。

“行行行,我这就给你转。”刘丽华也顾不上多想了,用沾着面粉的手指头笨拙地划拉着智能手机屏幕,面粉沾在屏幕上,白乎乎一片,使得操作更加困难。“你说这……唉……你去了少说话,多干活,看着点老二媳妇儿,别让人哭背过气去。这大冷天的,再出点啥事……”她习惯性地嘱咐着,心里盘算着这一千块钱能买多少年货。

“知道了,啰嗦!你快点的吧!我这冻得脚丫子都快没知觉了,站这儿跟你磨叽半天,都快成冰棍了!”李大国不耐烦地催促着,挂了电话。他站在原地,又用力跺了跺已经冻得发麻的脚,哈出的气在眉毛和睫毛上结了一层细细的白霜。然而,心里却因为这一千块钱即将到手的“活动经费”和即将以“重要角色”参与一场“大事”的兴奋感,有点莫名的躁动和热乎劲儿。这坏事里头,似乎也透着一丝说不清的“便利”和难得的参与感?他甩甩头,像是要甩掉这不合时宜、甚至有点罪恶的念头,暗自骂了自己一句:想啥呢!

钱一到账的提示音清脆响亮,李大国立马精神了,仿佛一股热流从手机听筒瞬间窜遍全身,连脚指头都似乎暖和了些。他小跑着到小区门口那台孤零零、看起来也冻得够呛的ATM机,操作的时候手指头都不太听使唤。取了钱,崭新的一沓红票子,摸着嘎嘎新,还带着点好闻的油墨味。他仔细揣进羽绒服内衬那个带拉链的口袋里,还用力按了按,感觉心跳都踏实了不少。奇怪,这钱好像比刚才厚实了些。

他没直接往城北赵老二家去,而是先一拐弯,钻进了小区旁边那家灯光昏暗、货架挤挤插插、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咸菜、烟草和煤灰混合味道的“老杨头食杂店”。

店里,老杨头正靠着咝咝作响的电暖气打盹,一台小电视里放着声音很大的本地新闻,播报着无关痛痒的会议消息。

“杨叔,来盒玉溪!”李大国敲了敲磨花了的玻璃柜台,声音都比平时响亮了些,带着一股“不差钱”的劲儿。

老杨头慢悠悠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睛瞥了李大国一眼,从柜台底下摸出那盒比平常货色高一个档次的烟递给他:“大国,今儿个挺阔啊。”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探究和好奇。这玉溪烟,在这片儿消费水平里,算是有点面儿的了,一般人家办事儿或者求人才买。

“嗨,有事儿。”李大国拆开烟,动作略显生疏地弹出一根递给老杨头,自己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劣质烟草的辛辣感猛地冲进肺里,让他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脸都憋红了。“倒霉催的,赵老二,没了。”他吐了个歪歪扭扭、很快散开的烟圈,语气试图保持沉重。

“谁?打井队那个赵老二?就老跟你一块儿喝酒那个?”老杨头眯着眼,就着李大国的火点着烟,嘬了一口,慢悠悠地问。

“啊,可不就是他。喝酒喝的,酒精中毒。”李大国又吸了一口,这次学乖了,小口吸,语气沉重地补充,“昨天的事儿。”

“啧啧,年轻人,不注意个分寸。”老杨头摇摇头,表示惋惜,但也就仅限于此了,表情没什么太大变化。在这地方,尤其是冬天,喝死个把好酒贪杯的汉子,不算什么特大新闻,隔几年总能听说一回。“那你这是要去忙活?”他顺着话茬问。

“啊,得去看看。哥们儿一场。”李大国含混地应着,眼神在摆满廉价商品的货架上扫了一圈,最终落在最底层那种用塑料桶装着的散装白酒上,指了指,“再来瓶那个,最便宜的就行。”

他拎着那瓶浑浊的散装白酒出来,拧开盖,一股刺鼻的酒精味冲出来。他没喝,而是像做贼似的,小心地往自己衣领子、袖口上洒了点,弄得酒气熏天的,这才心满意足地裹紧羽绒服,朝着城北赵老二家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这身酒气,在他想来,是去那种场合的“通行证”和“护身符”,能证明自己也是酒局常客,是圈里人,带着点“劫后余生”的悲壮和与逝者的“亲近感”,免得被其他哥们儿觉得他是因为没去而置身事外。

赵老二家住在城北那片儿快赶上他岁数大的棚户区,低矮的平房连着平房,红砖墙被岁月和长年累月的煤烟熏得发黑。小巷子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七拐八绕,像个迷宫,地上坑洼不平,结着冰,得格外小心。离着老远,就听见哀乐声了,呜哩哇啦的,是那种用大功率蓄电池喇叭放的、存储卡里大概只有两三首曲子的电子音乐,千篇一律的调子,在这寒冷得几乎凝固的傍晚空气里,显得格外尖利又凄惶,像是给这灰暗沉寂的世界硬生生撕开个口子,强行灌进去一些不合时宜的喧闹。

院门口已经支起了一个简陋的灵棚,用几根看起来不太结实的钢管架子搭着,上面罩着蓝白条的塑料布,被风吹得哗啦啦响,随时要散架的样子。棚子里摆着几个花圈,纸扎的金山银山摇钱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颜色俗艳刺眼,看着比活人还冷。几个男人缩着脖子,抄着袖,围在院门口一个勉强背风的地方抽烟,烟头在昏暗中一明一暗,脚冻得不停地跺着,发出杂乱的“咚咚”声,脸都冻得跟红萝卜似的,鼻子底下挂着清鼻涕。都是平时和赵老二一起在工地干活、或者晚上凑一起打牌喝酒的牌友、工友,脸上带着相似的麻木和一丝因寒冷而扭曲的表情。

“大国来了!”有人眼尖,喊了一嗓子,声音在干冷的空气里传得很快,有点劈叉。

李大国赶紧快走几步,脸上瞬间挤出沉痛的表情,嘴角往下撇着,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从刚买的玉溪烟盒里抽出烟,挨个散,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庄重。“刚听说,刚听说……这咋整的,也太突然了……昨天还好好的一个人……”他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带着深深的惋惜和难以置信,一边发烟,一边用眼神和每个熟悉的人交流着悲恸。

一个叫孙大斌的,就是昨晚一起喝酒被抢救过来的其中一个,眼睛肿得像俩核桃,眼袋耷拉着,脸色蜡黄,接过烟,哑着嗓子,声音像是破锣敲出来的一样:“谁说不是呢!大国,你昨天没去,算你捡着了!真是捡着了!昨天喝得也挺高兴,谁承想……唉!”他叹了口气,下意识地用手按了按自己的胃部,那里大概还在翻江倒海,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他点烟的手有点抖。

“强子呢?”李大国给旁边一个人点上火,又问另一个幸存者。

“屋里躺着呢,”孙大斌朝黑漆漆、挂着厚厚棉门帘的屋里努了努嘴,压低声音,“吓着了,估计也是从医院回来路上冻着了,发烧,躺炕上哼哼呢,说明话,说是看见老二端着酒杯来找他碰杯了,要带他走……吓人着呢。”他说着,自己打了个寒颤,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李大国跟着众人走进院子。院子不大,挤满了人,空气里混杂着劣质香烟味、煤烟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属于悲伤场合特有的压抑气息。灵棚正中摆着赵老二的遗像,是张几年前拍身份证时留下的照片放大出来的,像素有点低,人像模糊,年轻不少,咧着嘴傻笑,带着那个年纪特有的、不知愁滋味的愣劲儿。照片前面没有棺材,只有一个暗红色的、崭新的木头骨灰盒,看起来不大,用一块看起来不太干净、甚至有点起球的红布盖着。果然,人是已经炼了。这场景——热烈而单调的哀乐,冰冷小巧的骨灰盒,遗像上那张永远定格的笑脸——让李大国心里那股从接到消息起就若隐若现的荒诞感,此刻又咕嘟咕嘟地冒了上来,他赶紧用力抿了抿嘴,把差点逸出的一丝不合时宜的表情压下去。

老二媳妇儿杜玉琴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皱巴巴的白布孝服,坐在骨灰盒旁边的板凳上,眼睛肿得像俩烂桃,几乎睁不开。哭声已经嘶哑了,变成了断续的、压抑的呜咽。有亲戚朋友来吊唁鞠躬,她就配合着提高音量干嚎几声,没人的时候,就低着头,呆呆地看着地面,眼泪大概早就流干了,只剩下麻木。她娘家妈,一个干瘦矮小、满脸褶子的小老太太,穿着一身深色棉袄,在一旁陪着掉眼泪,嘴里絮絮叨叨地、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方言骂着“死鬼”、“没良心的”、“狠心撇下我们娘儿俩”之类的话。

李大国走过去,从羽绒服内衬口袋里掏出那叠还带着体温的钱,厚厚的一沓,新票子嘎嘎响,塞到杜玉琴手里:“嫂子,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你得保重身体……这点钱,你先拿着,办事情用……有啥需要跑腿的、出力的,你吱声,我们这帮哥们儿都在……”他说着套话,语气尽量显得诚恳。

杜玉琴摸着那叠钱的厚度,抬起浑浊的、布满血丝的泪眼看了看李大国,哽咽着,声音沙哑得厉害:“大国兄弟……谢谢你……谢谢你想着……你说这死鬼……就这么走了……连个全尸都没留……呜……”说着又嚎啕起来,这次似乎多了点真情实感,或许是被这沓实实在在的钞票触动了一下,勾起了更多的委屈和无奈。她攥着钱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旁边一个穿着藏蓝色呢子料旧西装、腋下夹着个黑色人造革小皮包、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清了清嗓子。这人就是赵老二那个在火葬场排号的小舅子的连桥,姓刘。刘干部往前站了半步,开口了,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种替人办成了棘手事的优越感和一种程式化的、居高临下的安慰:“玉琴啊,话不能这么说。现在都啥年代了,都提倡火葬,文明,节俭办丧事,这是国家政策。再说了,这要不是我找关系抓紧时间给办了,这大冷天的,停在家里好几天,人来人往的,又得租冰棺,又得招待,多遭罪?你也跟着受累,孩子也害怕。现在多利索,骨灰盒一放,等阴阳先生选个好日子,一下葬就行了,干干净净。你是没见昨天早上火葬场那人多的,跟赶集似的,排到下午都不一定轮上,咱这上午就办妥了,省多少心!老二在那边也能早点安生!”他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仿佛进行了一场高效、文明且极具远见的资源优化配置,每个字都透着“我为你好”的意味。

杜玉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比如想看看丈夫最后一面,或者觉得这太快了,对不住死去的人,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低下头,用手背使劲抹着眼泪,手里紧紧攥着那沓钱,像是攥着最后一根稻草。旁边有亲戚,大概是杜玉琴的姨妈之类的,赶紧附和:“是是是,多亏了刘科长帮忙,跑前跑后的,找车、联系、打点,不然这突然摊上事儿,乱糟糟的,我们这些娘家人又不懂,真不知道咋整。玉琴,你得谢谢人家刘科长。”

李大国在一旁听着,心里直嘀咕:好家伙,这托关系加塞儿炼人,还炼出功劳来了?成了值得表彰的先进经验了?他憋着没吭声,知道这话说出来得罪人,尤其是得罪这位“有能耐”的刘干部。他转身走到一边,假装帮着收拾院子里堆放的蜂窝煤、挪动一下被风吹歪的花圈,显得自己没闲着,是个来帮忙干事的人,而不是光站着看热闹的。

天彻底黑透了,像泼了浓墨。寒气更重,像无形的刀子,透过厚厚的棉衣往肉里扎。留下来守灵的人不少,主要是赵老二的哥们儿,都是些糙汉子,讲所谓的义气。光靠那呜哩哇啦、循环播放的哀乐可顶不住这刺骨的寒气。有人不知从哪儿弄来个破旧的、锈迹斑斑的铁皮桶,捡了些碎木头、旧纸壳子点着了,几个人就围在桶边烤火。火光跳跃着,映着一张张被风吹日晒、生活艰辛弄得粗糙、黝黑的脸庞,明明灭灭。烟熏火燎的,混着一刻不停的、催命符似的哀乐声,气氛说不出的怪异,既不像纯粹的悲伤,也不像平常的聚会,倒像是一场荒诞的、带有某种仪式感的露天篝火晚会,只是主题与死亡相关。

不知谁先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但在单调的哀乐中很清晰:“这干坐着忒冷了,脚都冻麻了,跟猫咬似的,整点酒喝吧,驱驱寒,也算……算送送老二最后一程。”声音里带着试探。

这提议仿佛一滴水掉进了热油锅,立刻得到了众人无声却积极的响应,仿佛就等着这句呢。悲伤是真的,但寒冷和无所事事也是真的,需要点什么来抵挡和填充。有人很快从小卖店买来了几瓶廉价的本地白酒,牌子都没听过,度数肯定不低,呛嗓子,又买了一包花生米,一袋榨菜,甚至还有两包辣条。灵棚旁边,支开一张摇摇晃晃、油渍麻花的小矮桌,几个大男人就着凛冽的寒风、聒噪的哀乐和跳动的火光,围着小桌喝上了。酒杯不够,就用吃饭的碗,还有人不讲究,直接对着瓶吹。酒瓶和碗筷碰撞发出叮当的响声。

几杯辣乎乎、像小火炭一样的酒液下肚,一股热流从喉咙烧到胃里,然后慢慢扩散到四肢百骸,身子总算稍微暖和了些,僵硬的手指也灵活了点。话匣子也就随之打开了。一开始,主题还是回忆赵老二的生平,说他怎么仗义,谁家有个困难只要张嘴,能帮肯定帮;怎么豪爽,喝酒实在,从不耍滑偷奸;怎么爱吹牛,但心眼不坏,没啥歪心思。说着说着,味道就有点变了,开始夹杂些他喝酒闹过的笑话,出过的洋相,比如那次喝多了抱着电线杆子喊媳妇,还有一次非说自己是某个大人物的亲戚,要给大家安排工作,引得众人哄笑。

孙大斌几杯酒下肚,脸涨成了猪肝色,打着酒嗝,嘴里的花生米碎屑随着唾沫星子喷了出来:“妈的,昨天那酒……是有点冲……散篓子(散装白酒)……但我感觉也没喝多少啊……也就……也就七八两?顶多一斤!咋就……唉,以后可真得少喝点了,这玩意儿真能要命。媳妇昨天骂了我半宿。”他这话,估计连自己都不信,类似的誓言,在场几乎每个好喝点的爷们儿都说过不下一百遍了,跟放屁似的,风一吹就散。

另一个叫黑子的工友,咧着一嘴被烟熏得焦黄的板牙,嗤笑一声,带着酒后的放肆:“拉倒吧你孙大斌!哪回出事儿你不少喝?哪回记着了?上次你喝多了掉厂区那个排水沟里,要不是半夜有人路过捞得快,早喂王八了!还少喝?要我说,就是老二命里该着有这一劫!阎王爷点名了,躲不过!命数到了!”他说得斩钉截铁,带着点宿命论的味道。

“呸呸呸!瞎说啥呢!嘴上没个把门的!喝点马尿就胡唚!”旁边岁数大点、头发花白的老张赶紧打断他,带着长辈的威严,朝灵棚里那红布盖着的骨灰盒方向努了努嘴,示意对死者尊重点儿。

黑子不服,梗着脖子,灌了一大口酒,辣得直咧嘴:“我说真的!老张头你别不信!你们想啊,三个人一起喝的,一样的酒,一样的菜,下酒菜还是花生米和酱猪头肉呢!为啥就他没了?大斌子和强子就没事?吐完了就好了?这就是命!该井里死的,河里死不了!老天爷定的!”他试图用简单的逻辑来解释这无法解释的偶然事件,好让自己心安。

李大国闷头喝了一口酒,劣质白酒像一道火线,烧得他食管火辣辣的,胃里一阵翻腾。他听着这些话,心里不是滋味。他昨天因为拉肚子没去,躲过一劫,现在坐在这里,既有点庆幸,甚至有点偷偷的得意,但又有点说不清的失落和隔阂,好像错过了什么重要的、能够证明哥们儿义气、可以拿来吹嘘很久的集体活动,成了局外人。他甚至有点羡慕孙大斌和强子,虽然遭了罪,但好歹是跟老二一起“经历过事儿的”难友,有种共患难的纽带。他自己,倒像个临阵脱逃的。

话题不知不觉就拐到了“找熟人”这事儿上。在这座人情关系盘根错节的小城,“找熟人”几乎是办事的唯一准则,是融入血液的本能。从孩子上学、看病挂号、违章消分、找工作、办各种证明,到买斤排骨能让摊主多给搭点骨头、去澡堂子搓澡能让师傅多使点劲儿,无所不包。没有熟人,寸步难行;有了熟人,规则就可以变通。

孙大斌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像要发布什么重大新闻,把脑袋往中间凑了凑:“哎,你们知道不,为啥玉琴她弟那么急着把老二炼了?刘科长为啥上赶着帮这忙?真就为了省那点排队时间?”

这话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众人都停下咀嚼花生米、呷溜喝酒的动作,不自觉地围拢过来,脑袋凑成一个圈,火光照得他们的脸忽明忽暗,像一群密谋者。

“我听说啊,”孙大斌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气声,确保只有这个小圈子能听到,“不只是火葬场排号的问题。老二他小舅子,就是玉琴她弟,不是在区里那个啥招商引资项目小组吗?听说是个骨干,写材料的,最近正关键时期,上面有大领导要来检查考核。怕家里停灵时间长了,领导同事、项目伙伴、还有那些投资商来来往往吊唁,影响不好!让人家觉得家里晦气,或者觉得他不能专心工作,家里事儿多。赶紧烧了,利索!丧事从简!不给人添麻烦,也不影响他自个儿的前程!”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大家一眼,仿佛揭示了世间真理。

“哦——!”众人发出一阵拖长了音的、恍然大悟的声音,夹杂着几声意味不明的、啧啧的轻笑和摇头,仿佛一下子拨云见日,解开了困扰心头的世界级谜题。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

“怪不得呢!”黑子用力一拍大腿,声音响亮,把旁边打盹的人吓了一跳,“我说咋这么急吼吼的,跟抢孝帽子似的,合着是怕耽误了小舅子的前程啊!这他妈的……人都死了,还得给活人让路?这找熟人找的,把自己最后一点清净、一点体面都找没了!”他说出了大伙儿心里都想说却又不太好明说的话,带着愤世嫉俗的快意。

李大国想起自己下午在电话里跟媳妇儿说的那句“找熟人儿不一定有好事儿”,忍不住插嘴,带着点事后诸葛亮的精明和突然提升的道德感:“要我说,啥事儿都按规矩来,也没这么多罗乱(麻烦)。你托关系走个后门,是快了,是方便了,可能还能省俩钱儿,可这心里头……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不踏实!死都死得不痛快!连个缓冲、告别的时间都没有!这叫什么事儿!”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声音也提高了些,仿佛在宣讲真理。他完全忘了,就在昨天,他还琢磨着要不要找熟人买个便宜点的感冒药,或者看看能不能通过工头的关系,明年开春换个轻松点的活儿。

“对!大国这话在理!说到点子上了!”旁边一个叫小波的年轻人立刻附和,仿佛找到了强大的理论依据和精神共鸣,“你说这老二,喝多了走的,迷迷糊糊的,到了那边,一看自己连个囫囵身子都没了,就一小盒,这算咋回事儿?排队投胎估计都得让加塞儿的挤后面去!那边说不定也兴这一套!哪儿都不清净!”他充分发挥着想象力。

这话引得旁边三四个人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又赶紧捂住嘴,使劲憋着,脸涨得通红,肩膀一耸一耸的,偷偷瞄了一眼灵棚里那红布盖着的骨灰盒和还在机械性呜呜哭泣的杜玉琴,觉得在人家丧事上、在死者面前笑实在太不妥,大不敬,于是强行憋住,表情扭曲,看起来比哭还难受。

哀乐还在不知疲倦地、循环播放着那有限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几个调子。烤火桶里的木头噼啪作响,偶尔爆出几点火星。劣质白酒的刺鼻味道、劣质烟草的呛人烟雾、煤烟味,混合着寒冷清新的空气,形成一种复杂难闻的气味,弥漫在灵棚周围。这群男人,就在这诡异而荒诞的氛围里,一边激烈地批判、嘲讽着“找熟人”的种种弊端和可笑之处,一边又不由自主地、带着点炫耀意味地回忆着、诉说着他们和赵老二一起,或者各自“找熟人”办过的那些事儿:给孩子办入学找过人,花了多少钱请客送礼;为违章罚款找过人,省了多少钱还没扣分;甚至买现在喝的这便宜白酒,也是因为烟酒店老板是熟人,能给多打一丁点折扣,或者抹个零头……批判是真诚的,是此刻基于赵老二遭遇的共鸣;但那种对“熟人关系”的依赖和运用,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是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必备技能。离开了“熟人”,在这小城里简直寸步难行,这是他们共同的认知。这种矛盾,在这种特殊的场合下,显得格外尖锐和可笑。

后半夜,酒喝得差不多了,菜也吃光了,人也乏了,困意和更深的寒意一起袭来。哀乐也终于停了,大概是杜玉琴她妈怕吵到四周邻居休息,或者单纯是觉得该省点电费了。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北风掠过电线、吹动塑料布发出的呜咽声,以及烤火桶里木柴偶尔爆裂的噼啪声。守灵的人东倒西歪,有的靠着冰冷的墙壁打盹,口水流到棉袄领子上,结成了冰溜;有的直接趴在冰冷的小桌子上打呼噜,声音响亮;还有的坐在小板凳上,脑袋一点一点地,像啄米的鸡,随时可能栽倒。

李大国也迷迷糊糊的,酒精上头,又冷又困。半梦半醒间,他好像看见赵老二端着个酒杯,就是昨天吃饭常用的那种玻璃杯,里面晃荡着透明的液体,从灵棚那边,嬉皮笑脸地走过来,还是咧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笑嘻嘻地说:“大国,咋样?哥们儿这走得效率不?托人加的塞儿!VIP通道!没受罪!快吧?你们以后都学着点!”李大国一个激灵吓醒了,心脏砰砰直跳,发现自己趴在冰冷油腻的桌子上,口水流了一摊,冰凉冰凉的,沾湿了袖子。天边已经泛起了死鱼肚子般的灰白色,天快亮了。寒风一吹,他打了个巨大的喷嚏,彻底清醒过来,梦里赵老二那得意的笑容却久久挥之不去。

出殡仪式很简单,毕竟人就剩个小盒子了,一切从简。几个平时关系最近的哥们儿,包括李大国和脸色依旧惨白的孙大斌,抬着那个暗红色的、分量很轻的骨灰盒,一路沉默着,送到城外的公墓。公墓建在一片荒凉的山坡上,光秃秃的,只有枯草和零星的墓碑,比城里还要冷上几分,风更大,吹得人站不稳。下葬的时候,杜玉琴扑在那个小小的、新挖的墓穴旁,哭得撕心裂肺,声音凄厉,在山坡上传出去老远,这次像是掏心掏肺的真伤心了,或许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那个活生生的人,真的变成了一盒灰,永远埋在这冰冷的土里了。那个帮忙“加塞儿”、居功至伟的刘干部没来,说是单位有重要会议,实在脱不开身,托人带了话,表示了慰问。

事情总算办完了,大家聚在附近一家油腻腻、墙面被熏得发黑的小饭馆吃了顿豆腐饭。饭桌上,气氛明显轻松了不少,虽然还有人偶尔提及赵老二的往事,但更多的已经开始有人商量下午去哪儿打牌暖和暖和,或者晚上约不约去澡堂子泡一泡,好好搓个澡,去去这一身的晦气和寒气。死亡的气息,被热腾腾的饭菜、酒精和活人间的烟火气迅速冲淡、覆盖,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有的轨道。

李大国回到家,已经是下午。屋里因为白天烧了暖气,比外面暖和了不少。刘丽华给他倒了杯热开水,看着他一脸疲惫、眼袋浮肿、满身烟酒气的样子,问道:“都办利索了?”

“嗯,利索了。”李大国脱掉那件沾着酒味、烟味、煤灰味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气味的外套,重重地倒在沙发上,感觉浑身像散了架,每个关节都在叫嚣着酸痛。

“唉,人也走了,活着的还得过日子。”刘丽华叹口气,坐在旁边,拿起一个苹果开始削,“你说这找熟人加塞儿炼了,到底图个啥?我心里咋想咋别扭,觉着老二走得忒委屈了。”她还是在纠结这件事。

李大国闭上眼,用力揉着发胀、酸痛的太阳穴:“图个快呗,图个方便呗。现在这世道,好像不找熟人,就办不成事,排队能排死你!看病排队,上学排队,办啥事儿都得排队!就算死,都死不利索!也得排队!”他重复着类似的话,像是在发泄某种积压的情绪。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猛地坐起身,眼神里闪动着一种熟悉的、带着算计和渴望的光亮,对刘丽华说:“哎,对了,咱儿子下学期不是要升初中了吗?我今儿个听他们唠嗑,听说重点中学那个管招生的王主任,他小舅子的连桥,跟我一个工地上干活的老钱,是没出五服的表亲!拐几个弯,仔细论起来,也能算搭上话!要不……咱也找找这层关系?请人家吃顿饭,送点礼?现在这年头,不找人,孩子能分到好班?别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啊!”

刘丽华愣住了,手里削苹果的动作停了下来,看着丈夫那张因熬夜、酒精和寒冷而疲惫不堪、却又透着一股子熟悉而精明的算计光芒的脸,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比如“你下午不还在电话里信誓旦旦地说找熟人儿不一定有好事儿吗?”比如“赵老二这血淋淋的例子就在眼前,你咋转眼就忘了?”但话到了嘴边,看着这个并不富裕却勉强温饱的家,想着儿子那并不突出的成绩和看似迷茫的前途,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默默地低下头,继续削着那个已经有些发蔫的苹果,长长的苹果皮耷拉下来,像一条无奈的尾巴。然后,她默默地拿起沙发上李大国那件脏得看不出本色的羽绒服,准备去卫生间洗洗。窗外,灰蒙蒙的天色,一点一点地、不可阻挡地暗了下来,最终彻底黑透,只有零星几盏昏黄的路灯,在凛冽的寒风中,顽强地散发着微弱而冰冷的光晕。

这事儿过去得有小半年了,夏天都来了,街边儿烧烤摊子的烟味儿混着槐树花的味儿,腻腻歪歪地飘满了这座小城。李大国有时候下班路过赵老二家那片儿,看着那扇再也没亮起过熟悉灯光的黑黢黢的窗户,心里头还是会咯噔一下,说不上来是个啥滋味。那场腊月里鸡飞狗跳、又冷又荒诞的丧事,像是一场冻僵了的梦,可梦里头有些东西,却像根鱼刺似的,卡在嗓子眼儿,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时不时就让你难受一下。

最让李大国,甚至让当时所有在场的老爷们儿心里头犯嘀咕的,就是那个谁都不敢明着说,但背地里琢磨了无数遍的念头:要是当初没托那个狗屁关系,没搞那个“加塞儿”,就让老二跟别人一样,老老实实在停尸房躺着,排上一两天队,他赵老二,能不能就跟大斌子和强子似的,自个儿……醒过来?

这念头邪性,带着点对死者的不敬,可它就像荒草甸子里的野火,风一吹,就压不住地往外冒。尤其是后来,李大国有一回在澡堂子碰见了孙大斌。大斌子泡在热水池子里,一身膘肉泡得发红,眯缝着眼,挺感慨地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大国啊,现在想想,后怕是真后怕,可也他妈的真悬乎啊!我当时在医院,听那大夫嘟囔,说我们仨送来得还算及时,那种急性酒精中毒,有时候就看个临界点,身体底子、当时的状态、抢救时机,差一丁点儿,结果就天上地下。强子比我醒得还早点呢,我迷糊的时间最长。”他说到这儿,猛地掬起一捧热水泼在脸上,使劲搓了搓,“你说老二……他当时要是也跟我们一样,就在医院里那么躺着,输着液,各种机器管子插着,会不会……熬过那个坎儿,也就……缓过来了?”

这话问得,澡堂子里雾气昭昭的,李大国的汗当时就下来了,分不清是热水泡的还是别的啥。他支支吾吾没接茬儿,赶紧岔开了话题。可自打那儿以后,这个“要是”就在他脑子里扎了根。

咱就按着这个“要是”往下寻思寻思。

假设那天晚上,杜玉琴接到医院通知,哭天抢地地去了,看到自己老爷们儿不省人事,但还有口气儿,正抢救着呢。她肯定也慌,也怕,但绝不会立刻想到“后事”上去。她小舅子,那个在区里项目小组的“文化人”,闻讯赶来,看着昏迷的姐夫,顶多也就是皱着眉头安排医院关系,找找熟人大夫用点好药,叮嘱不惜代价抢救,展现一下娘家人的担当和能量,断然不会、也不敢在那个节骨眼上,就冒出“赶紧火化、别影响我前程”的混账主意。

那么,赵老二的命运,就交给了冰冷的医学仪器和值班大夫的职业判断。也许,就像大斌子说的,他身体里那股蛮横的酒精劲儿,在输液和药物的作用下,慢慢被代谢掉,血压、心跳一点点稳下来,在第二天下午,或者第三天早上,就在杜玉琴哭得快要脱水、准备放弃的时候,他喉咙里“咕噜”一声,眼皮颤抖着,睁开了。迎接他的,会是媳妇儿惊喜交加、哭得更凶的胖揍,会是孙大斌和强子这两个难兄难弟劫后余生、带着愧疚的探望(毕竟是一起喝的酒),会是李大国这些哥们儿提着一篮子廉价水果、说着“你小子命真大”的戏谑。

他会在医院里躺上几天,接受老婆的数落和小心翼翼的照顾,听着来看望的人反复讲述他那晚的“英雄壮举”和“惊险历程”。出院后,这事儿会成为他酒桌上新的、最硬核的吹牛资本:“妈的老子阎王爷殿前头都磕了,硬是让牛头马面给踹回来了!”他会带着一种诡异的自豪感,描述昏迷中看到的“彼岸风光”,虽然大概率是胡说八道。他可能会戒酒……个把月,然后在某个哥们儿的怂恿下,再次端起酒杯,只是第一口会小心很多,嘴里还念叨着“浅尝辄止”。杜玉琴会看得更紧,但架不住他偷摸喝。生活还是会鸡飞狗跳,为钱发愁,为小事吵架,但至少,那是活生生的,带着烟火气的日子。

可这世上没有“要是”。那条看似便捷的“熟人关系”通道,那个为了活人省事、为了所谓“前程”而开辟的VIP加急窗口,像一双无情的手,一把将可能还在生死线上挣扎、意识深处或许正与酒精搏斗的赵老二,从“生”的队列里,粗暴地拎了出来,直接塞进了“死”的终点站。没有等待,没有观察,没有给生命哪怕多一丁点儿自愈或者被治愈的机会。效率高得令人发指,也冰冷得令人齿寒。

你说这事儿讽刺不?赵老二活着的时候,就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小老百姓,一辈子没少为“找关系”这事儿犯难、吃亏、或者偶尔沾点小便宜。他喝酒吹牛时,最大的谈资之一,也是“我认识谁谁谁”。可他绝对想不到,他这辈子享受到的最“高效”、最“硬核”的一次“关系”,竟然是用在了他自己的身后事上,而且这次“关系”直接取消了他“生”的可能性。这就像个无比荒诞又残忍的黑色笑话:你千方百计想融入那个关系网,好让自己活得更顺畅些,最后却发现,这个网在你最无助的时候,不是拉你一把,而是迫不及待地把你当成一个需要尽快处理的“麻烦”,给顺手清理掉了。你成了别人维护关系、展示能量、甚至只是图个“省事”的牺牲品。

那个拍板“加塞儿”的刘干部,他会在意赵老二能不能醒过来吗?不会。他在意的,是尽快消除“死亡”这件事带来的混乱和潜在的不良影响,是帮他小舅子(也就是杜玉琴的弟弟)扫清仕途上哪怕一丁点的尘埃,是完成一次高效的、符合“现代丧葬观念”的操作,并以此巩固自己在亲戚圈里的“能人”形象。在他眼里,赵老二可能不是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需要尽快处理的“事项”。关系网在这里,展现的不是人情味,而是极致冰冷的事务主义。

更讽刺的是,当时灵棚外,包括李大国在内,几乎所有批判“找熟人”的哥们儿,在悲伤和酒精的混合作用下,或许有那么一瞬间看清了这其中的荒谬。可等酒醒了,日子照旧,他们依然会毫不犹豫地继续钻营各种关系。就像李大国,刚亲眼目睹了“关系”如何草菅“人命”(哪怕是疑似),转身就开始琢磨怎么利用“拐了几个弯的表亲”关系,去给儿子跑重点中学的门路。他不是虚伪,而是无奈,甚至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惯性。在这片土地上,好像离开了这张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的网,你就成了异类,寸步难行。明明知道它有毒,会扭曲很多东西,甚至可能带来致命的后果,但你不得不依赖它,就像依赖空气……虽然这空气里,有时候会混杂着烧尸体的烟味儿。

赵老二的故事,以一种极端的方式,照出了这张关系网的某个狰狞侧面。它提醒我们,当“找熟人”成为一种本能,当规则可以被随意践踏,当效率优先于对生命最基本的敬畏时,会发生什么。可能是一个赵老二的悲剧,也可能是一场矿难被瞒报,一栋豆腐渣工程过关,一次不公正的审判……代价各不相同,但内核的荒谬与冰冷,如出一辙。

所以,后来每当李大国看到儿子吭哧瘪肚地写作业,又想掏出手机找哪个“哥们儿”问问教育系统有没有熟人时,他总会没来由地想起赵老二,想起那个灰蒙蒙的腊月天,想起灵棚里那个小小的、红色的骨灰盒。他会烦躁地把手机扔到一边,对儿子吼一句:“好好写你的!别净想那些歪的邪的!”儿子吓得一哆嗦,不明白爸爸为啥突然发火。只有李大国自己知道,他吼的不是儿子,是那个明知山有虎、却不得不偏向虎山行的自己,是那个无力挣脱、甚至还在主动织网的大环境。

赵老二算是“走”得“痛快”了,没受啥罪。可他留下的这个关于“加塞儿”的疑问,却像一颗种子,在某些人的心里,悄悄地发芽,长成了一根刺,时不时地,扎一下,提醒着活在关系网中的每一个人:你追求的“方便”,代价可能远超你的想象。只是,这刺,多半很快又会被现实的尘土掩埋,直到下一个“赵老二”出现。

这大概就是最可笑,也最可悲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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