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石阶上湿漉漉的,像抹了层油。阿秀提着竹篮往山下走,篮子里是刚摘的枇杷,黄澄澄的,还沾着露水。她走得不快,心里头惦记着昨晚阿妈说的话。
“你今年都二十六了,寨子里像你这么大的姑娘,娃娃都会打酱油了。”阿妈往火塘里添了块柴,火光映着她满是皱纹的脸,“石峰那孩子不错,在镇上开修理铺,有手艺,人踏实。他阿妈托人来问过两回了。”
阿秀没说话,只是用火钳拨了拨炭火。她心里有个人,只是那人三年前去了广东打工,说挣了钱就回来娶她。头一年还常打电话,后来渐渐少了,再后来,电话就彻底不通了。
“阿秀,早啊。”迎面走来的是石峰,肩上扛着半扇猪肉,走得满头大汗。
阿秀应了一声,低头让开路。石峰却没急着走,站在那儿喘着气:“我阿妈让我问你,晚上来我家吃饭不?今天我舅来,带来些新鲜的海带。”
“我晚上要帮我妈晒药材。”阿秀轻声说。
石峰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但还是笑着说:“那改天,改天。”他扛着猪肉继续往上走,走了几步又回头,“阿秀,我修摩托的手艺又精进了,镇上老刘都说我比他强。”
阿秀点点头,看着他走远,心里有些发酸。石峰是个好人,她知道。可她心里还装着另一个人,那个说要去外面闯一闯,给她好日子的阿强。
走到半山腰,阿秀停下脚步。前面就是寨子里有名的“回音崖”,崖下是深不见底的谷,谷里常年有雾,寨子里的人都说那是山神在呼吸。阿秀小时候听老人说,这崖之所以叫回音崖,是因为无论你在这里说什么,崖下都会给你回应。但回应你的不是山,是那些掉下去的人不甘心的魂魄。
她把篮子放在路边,走到崖边往下看。雾气翻滚,什么也看不见。三年前阿强走的那天,也在这里停过。他说:“阿秀,等我回来,咱们就在崖对面盖栋新房子,每天都看日出。”
“阿强,”阿秀对着崖下轻声说,“你还活着吗?”
崖下传来她自己的回声,一遍,两遍,三遍,渐渐弱下去,最终被雾气吞没。阿秀等了一会儿,没有别的回应。她笑了笑,自己真是傻了,还真以为会有回应。
就在她要转身离开时,崖下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那笑声很轻,很模糊,像是从极深的地方传上来的,又像是风吹过岩缝的声音。阿秀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死死盯着崖下,雾气还在翻滚,和刚才没什么两样。
“谁?”她颤声问。
没有回答。只有风声。
阿秀往后退了两步,提起篮子就要走,却听见崖下又传来声音,这次是说话声,断断续续,听不清说什么,但能听出是个男人的声音。
她站在那儿,手脚冰凉。寨子里的老人说过,如果在回音崖听到不该听的声音,千万别应,也别往下看,赶紧离开。可她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阿秀。”
有人从后面拍了她一下。阿秀惊叫一声,差点把篮子扔出去。回头一看,是寨子里的老猎人德旺叔。
“德旺叔,你吓死我了。”阿秀捂着胸口,脸色煞白。
德旺叔六十多岁,背有点驼,但眼睛还像年轻人一样亮。他看了眼回音崖,又看看阿秀:“你在这儿干啥?这地方阴气重,少来。”
“我……”阿秀不知道该说什么。
德旺叔走到崖边,往下看了看,眉头皱了起来。他从腰上解下个竹筒,打开塞子喝了一口,是自家酿的苞谷酒。喝完了,他对着崖下大声喊:“走开!该去哪去哪,别在这儿吓唬人!”
崖下传来他的回声,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走吧。”德旺叔对阿秀说,“我送你下山。”
阿秀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雾气中,好像有个黑影晃了一下,再看时又不见了。她告诉自己眼花了,可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重。
下山路上,德旺叔一直没说话,直到快到寨子了,他才开口:“阿秀,最近寨子里不太平,晚上少出门。”
“怎么了?”
德旺叔点起一袋烟,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昨晚我在后山看见个人影,不像咱们寨子里的。跟了一段,跟丢了。”
“会不会是外面来的游客?”阿秀问。这几年偶尔会有背包客来苗寨,说是体验原生态生活,但大多都是在镇上的客栈住,很少真的进深山。
德旺叔摇摇头:“不像。那人走路没声音,对山路熟得很。”他看了阿秀一眼,“你阿妈一个人在家,你自己也要当心。石峰那孩子不错,你要是愿意,早点定下来也好。女人家,总得有个依靠。”
阿秀低下头。德旺叔和她阿爸是朋友,阿爸去世得早,德旺叔一直照顾她们母女。她知道德旺叔是为她好,可感情的事,不是说有就有,说没就没的。
回到家,阿妈正在院子里翻晒药材。见阿秀回来,她直起腰:“怎么去了这么久?”
“在路上遇到德旺叔,说了几句话。”阿秀把篮子放下,帮着一起翻药材。
阿妈看了她一眼:“德旺叔是不是也劝你考虑石峰?”
阿秀嗯了一声。
“我们都为你好。”阿妈叹了口气,“阿强走了三年,一点音讯没有。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总不能一直等下去。”
“我知道。”阿秀轻声说。她何尝不知道,可就是放不下。阿强走的那天,在回音崖边抱着她说,等他挣了钱,就回来风风光光娶她。他眼睛亮亮的,像天上的星星。她说她不要风光,只要他平安回来。阿强笑着说,一定。
三年了,星星都暗了。
晚上,阿秀躺在竹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回音崖下的那声轻笑,还有德旺叔说的话。窗外月光很好,透过木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出格子状的光影。
她想起小时候听过的故事。寨子里以前有个姑娘,爱上了一个外来的货郎。货郎说要回家告诉父母,回来就娶她。姑娘等啊等,等到头发都白了,货郎也没回来。后来有人说,那货郎根本没打算回来,在老家早有妻儿。姑娘不信,天天去回音崖等。有一天,她跳了下去。从那以后,回音崖就经常能听见女人的哭声。
阿秀打了个寒颤。她不是那个姑娘,阿强也不是那个货郎。阿强是真心对她的,她知道。可真心,抵得过时间,抵得过外面的世界吗?
突然,院子里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阿秀坐起身,屏住呼吸听。又是一声,这次更清楚,是从篱笆那边传来的。她轻手轻脚下了床,走到窗边往外看。月光下,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晾晒的药材在竹匾上泛着灰白的光。
就在她要收回目光时,篱笆外闪过一个黑影,速度很快,一晃就不见了。
阿秀的心怦怦直跳。她想起德旺叔说的,昨晚后山有陌生人。会是同一个人吗?他来寨子里干什么?
她正犹豫要不要叫醒阿妈,就听见隔壁传来狗叫声,是德旺叔家的老黄狗。狗叫得很凶,接着是德旺叔呵斥的声音,然后狗叫声停了,寨子又恢复了寂静。
阿秀在窗边站了很久,直到手脚冰凉才回到床上。这一夜,她做了很多梦,梦见阿强回来了,穿着崭新的西装,开着小汽车,可走近一看,那根本不是阿强,是个陌生人,对她咧着嘴笑。她又梦见自己站在回音崖边,崖下伸出一只只手,要把她拉下去。
第二天早上,阿秀是被寨子里的喧哗声吵醒的。她穿好衣服出门,看见不少人往寨子东头跑。
“怎么了?”她拉住跑过的春花婶。
春花婶脸色发白:“不好了,出事了!石峰他阿妈死在家里了!”
阿秀脑袋嗡的一声。石峰的阿妈,昨天还好好地在溪边洗衣服,怎么突然就死了?
她跟着人群往石峰 家跑。石峰家在寨子东头,是栋两层木楼,一楼是修理铺,二楼住人。还没到门口,就听见石峰的哭声,一个大男人,哭得撕心裂肺。
门口已经围了很多人,德旺叔和几个年长的男人在里面。阿秀挤进去,看见石峰跪在地上,抱着他阿妈的身体。老太太躺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表情惊恐,像是死前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脖子上有一圈淤青,像是被人掐的。
“都让开!”寨子里的老司公来了。司公是苗寨里懂医药、能通神灵的人,平时谁家有人生病都找他,白事也由他主持。
老司公蹲下检查了一番,脸色越来越凝重。他抬起头,对德旺叔说了几句苗话,阿秀听不懂,但看德旺叔的脸色,事情不简单。
“不是病死的。”老司公用汉语说,声音不大,但周围的人都听见了,“是被人害的。”
人群一阵骚动。寨子里几十年没出过人命案了,上次还是阿秀阿爸那辈,两个寨子争水源,打起来死了人。
“谁干的?”有人问。
老司公摇摇头,对石峰 说:“先把你阿妈抬进去,准备后事。这事,得报警。”
镇上派出所来了两个警察,一个年纪大点,姓王,一个年轻的,姓李。他们在石峰家查看了半天,又问了寨子里的人。阿秀也被问了,问她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我听到德旺叔家的狗叫。”阿秀说。
王警察记录下来:“还有呢?”
阿秀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篱笆外的黑影。王警察很重视,详细问了时间和黑影的样子,但阿秀其实没看清,只能说个大概。
警察在寨子里调查了两天,没找到什么线索。石峰阿妈是个老实人,平时与人无冤无仇,谁会杀她?而且家里没丢东西,不像是谋财害命。
寨子里人心惶惶,天一黑就关门闭户。德旺叔组织了几个男人轮流守夜,可守了几晚,什么也没发生。大家开始怀疑,是不是外面流窜的坏人干的,可能已经离开寨子了。
石峰阿妈下葬那天,下着细雨。阿秀也去了,看着石峰红着眼睛给阿妈磕头,心里难受。石峰看见她,点了点头,没说话。阿秀想安慰他几句,可不知道该说什么。
葬礼结束,人群散去。阿秀刚要离开,被德旺叔叫住了。
“阿秀,你来一下。”
德旺叔把阿秀带到自家吊脚楼,关上门,神色严肃。
“德旺叔,怎么了?”
德旺叔点了烟,抽了几口才说:“有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得告诉你。”他顿了顿,“石峰他阿妈死的那天早上,我在她家门口捡到了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个银镯子。镯子很旧了,上面刻着苗家的花纹。
阿秀接过来看,觉得眼熟,突然想起来:“这不是……这不是阿强他阿妈的吗?阿强走的时候,说把这个留给我,算是信物。可我没收,让他带走了。”
德旺叔点点头:“我也认出来了。所以我去问了,寨子里没人看见阿强回来。但镯子出现在石峰家门口,这不是巧合。”
阿秀的手开始发抖:“德旺叔,你是说阿强回来了?可他为什么要害石峰阿妈?他们无冤无仇啊。”
“我不知道。”德旺叔叹气,“但这事太蹊跷。阿秀,你最近一定要小心,晚上千万别出门。如果阿强真的回来了,他不来找你,却去找石峰阿妈,这里面肯定有事。”
从德旺叔家出来,阿秀魂不守舍。阿强回来了?为什么不来找她?为什么要害人?无数个问题在脑子里打转,她想起回音崖下的笑声,想起篱笆外的黑影,越想越怕。
走到自家门口,她看见石峰站在那里,像是等了她一会儿了。
“石峰?”
石峰转过身,眼睛还是红的,但眼神很坚定:“阿秀,我有话跟你说。”
两人走到屋后的枇杷树下,石峰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是那个银镯子。
“这个,你认识吧?”
阿秀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你怎么会有这个?”
“在我阿妈手里发现的。”石峰盯着她,“她临死前,紧紧攥着这个镯子。阿秀,这镯子是你的吗?”
阿秀摇头:“是阿强他阿妈的。但阿强走的时候带走了,怎么会……”
“阿强回来了。”石峰肯定地说,“我昨晚看见他了。”
阿秀一把抓住石峰的手臂:“你在哪看见的?他怎么样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石峰看着她急切的样子,眼神黯淡了一下:“昨晚我去给我阿妈守灵,后半夜,看见他在寨子口晃了一下。我想追上去,但他跑得太快,没追上。”
“你看清了吗?确定是他?”
“确定。虽然三年了,但他样子没怎么变。”石峰犹豫了一下,“阿秀,我觉得阿强变了。他看我的眼神,很……很凶。而且他鬼鬼祟祟的,不像是正大光明回来的。”
阿秀松开手,后退一步:“你是说,阿强和你阿妈的死有关?”
“我不知道。”石峰痛苦地抱住头,“我希望不是。可这个镯子……而且他回来了为什么不现身?为什么要躲躲藏藏?”
是啊,为什么?阿秀心里也在问这个问题。如果阿强回来了,为什么不来找她?就算他变心了,也该来说清楚。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我要找他问清楚。”阿秀说。
“不行!”石峰抓住她的肩膀,“太危险了!如果真是他……如果他真的害了我阿妈,那你去找他,不是送死吗?”
“阿强不会害我的。”阿秀说得坚定,可心里也没底。三年了,人都是会变的。
石峰盯着她看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阿秀,我知道你还喜欢他。可如果他真的变成坏人了,你还喜欢他吗?”
阿秀答不上来。她喜欢的是三年前那个阿强,会为她采野花,会笨手笨脚帮她做家务,会在月光下说情话的阿强。如果那个人变了,她还是喜欢他吗?
石峰 走了,说要去镇上派出所,把阿强回来的事告诉警察。阿秀一个人站在枇杷树下,手里的银镯子冰凉。
接下来的几天,寨子里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警察又来了两次,在寨子里外搜了一遍,没找到阿强。有人说在镇上看过像阿强的人,但追过去又不是。阿强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阿秀瘦了一圈,她白天帮阿妈干活,晚上就睁着眼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她希望阿强出现,又害怕他出现。希望他能给她一个解释,又怕那个解释是她承受不了的。
第七天晚上,阿秀终于睡着了。她梦见阿强站在回音崖边,背对着她。她喊他,他不回头。她走过去,拍他的肩膀,他转过来,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空白。阿秀吓醒了,一身冷汗。
窗外有月光,很亮。阿秀坐起身,突然听见院子里有声音,很轻,像是脚步声。她屏住呼吸,慢慢挪到窗边。
月光下,院子里站着一个人。
虽然背着光,看不清脸,但那身形,那走路的姿势,阿秀太熟悉了。是阿强,真的是阿强。
阿秀的心狂跳起来,她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她想冲出去,脚却像被钉住。她就那么站在窗后,看着阿强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屋檐下,在她常坐的那把竹椅上放了个东西,转身离开了。
阿强走后很久,阿秀才敢出去。竹椅上放着一个小布包,她打开,里面是一沓钱,用橡皮筋捆着,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两个字:等我。
字迹是阿强的,阿秀认得。可这“等我”是什么意思?等什么?等到什么时候?
阿秀把钱和纸条收好,回到屋里,一夜无眠。天快亮时,她做了个决定。她要去找阿强,当面问清楚。不管他变成了什么人,不管他做了什么,她都要一个答案。
第二天一早,阿秀跟阿妈说去镇上买线,背着竹篓出了门。但她没去镇上,而是往后山去了。后山有个山洞,小时候她和阿强常去那里玩。如果阿强藏在寨子附近,最可能的地方就是那里。
山路不好走,阿秀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留意周围的动静。快到山洞时,她看见地上有新鲜的烟头,是阿强以前抽的牌子。她的心一紧,阿强真的在这里。
山洞里很暗,阿秀站在洞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她怕,怕看见一个陌生的阿强,怕听到不想听的答案。可她还是走了进去,因为更怕这样不明不白地等下去。
山洞不深,往里走十几步就到头了。里面没有人,只有些散落的烟头和几个空罐头盒。阿强来过这里,但现在已经不在了。
阿秀失望地走出山洞,坐在洞口的石头上。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可阿秀只觉得冷。她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终于哭了出来。三年的等待,无数个夜晚的思念,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吗?一个黑影,一个镯子,一沓钱,一张纸条,还有一山洞的烟头?
“阿秀。”
阿秀猛地转身,阿强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头发乱糟糟的,下巴上有青色的胡茬。他瘦了,也黑了,但眼睛还是那么亮,亮得让阿秀心颤。
“阿强……”阿秀站起来,腿有些发软。
阿强没动,就站在那里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惊喜,有痛苦,还有阿秀看不懂的东西。
“你回来了。”阿秀说,声音发抖。
阿强点点头,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住:“阿秀,你不该来找我。”
“为什么?你回来了为什么不找我?为什么躲着我?”阿秀的眼泪又流下来,“你知不知道我等你等得多苦?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没有不要你。”阿强终于走过来,想抱她,但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了,“阿秀,这三年,我没有一天不想你。但我不能找你,我有苦衷。”
“什么苦衷?你说啊!”
阿强张了张嘴,还没说话,突然脸色一变,把阿秀往身后一拉,警惕地看着来路:“有人来了。阿秀,你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别人说什么,你要信我。我没做坏事,我是被冤枉的。”
“什么冤枉?你说清楚……”
“没时间了。”阿强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塞到阿秀手里,“这是我镇上的住处钥匙,在汽车站后面的出租屋,三楼最里面一间。你去找一个黑色笔记本,藏好,别让任何人知道。等我解决了这件事,就回来找你。如果我回不来……你就把笔记本交给警察,但一定要小心,不要相信任何人。”
“阿强,你到底在说什么?你……”
脚步声越来越近,阿强推了阿秀一把:“快走!从那边下山,别让人看见你来找过我。快!”
阿秀被他推着往山洞另一侧的小路走,回头看了阿强一眼。阿强站在洞口,对她笑了笑,那笑容和三年前一模一样,然后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阿秀躲在一丛灌木后,看见德旺叔和两个男人从山路那边过来,手里拿着棍棒。他们没看见阿秀,径直往阿强跑的方向追去了。
等他们走远了,阿秀才从藏身处出来,手里紧紧攥着那把钥匙,心里乱成一团麻。阿强说她不要相信任何人,可德旺叔从小看她长大,像父亲一样照顾她,为什么不能信?阿强说他是被冤枉的,可石峰 阿妈手里的镯子怎么解释?他说他没做坏事,为什么要躲躲藏藏?
阿秀在山里待到下午才回寨子。阿妈问她怎么去了这么久,她说在镇上遇到老同学,多聊了一会儿。阿妈没怀疑,只是念叨她不该回来这么晚,最近寨子里不太平。
晚上,阿秀躺在床上,看着手里的钥匙。这是一把普通的黄铜钥匙,已经有些旧了,上面挂了个小木牌,木牌上刻着一串数字:307。应该是门牌号。
阿强让她去找一个黑色笔记本,说等事情解决了就回来找她,如果回不来,就把笔记本交给警察。他说他是被冤枉的,可没说他被冤枉了什么。是石峰 阿妈的事吗?还是别的事?
阿秀想起三年前阿强走的时候,说要去广东打工,挣了钱就回来娶她。他走得很急,说是朋友介绍了个好工作,去晚了就没了。走的那天,他在回音崖边抱着她,抱得很紧,说:“阿秀,等我回来,一定给你好日子过。”
那时候的阿强,眼睛里有光,有对未来的憧憬。可刚才见的阿强,眼里有疲惫,有警惕,有她看不懂的沉重。这三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第二天,阿秀找了个借口,说要去镇上买绣花样子,一早出了寨子。从寨子到镇上有十几里山路,她走得快,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汽车站后面的出租屋是栋老楼,墙皮都脱落了。阿秀找到307房间,用钥匙开了门。屋里很简陋,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墙角堆着几个纸箱。桌上放着个搪瓷缸,里面还有半缸水,水面上漂着烟灰。
阿秀关上门,开始找阿强说的黑色笔记本。她在床上、桌子里、纸箱里都找了,没找到。正着急,突然看见床底下有个塑料袋,拖出来一看,里面果然有个黑色笔记本,还有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具。
阿秀拿出笔记本,翻开。本子里记得很乱,有日期,有数字,还有人名,像是账本。阿秀看不懂,但有一页引起了她的注意,上面写着一个名字:龙老三。这个名字阿秀知道,是镇上有名的混混,进过几次局子。
龙老三名字下面画了个问号,问号后面写着:货在哪里?再往后翻,有一页上写着一串数字:十万。十万后面打了个叉,叉旁边写了个“死”字,字迹很重,把纸都划破了。
阿秀的心怦怦跳。阿强和龙老三有什么关系?十万块钱是怎么回事?那个“死”字是什么意思?
她继续往后翻,最后一页上写着一行字:如果出事,找德旺叔。后面是德旺叔家的地址。
阿秀愣住了。阿强让她不要相信任何人,可笔记本上却写着如果出事就找德旺叔。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德旺叔和阿强的事有关系?
她把笔记本藏进怀里,正准备离开,突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阿秀一惊,赶紧把塑料袋塞回床底,自己躲到门后。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门开了。阿秀从门缝里看见进来的是个男人,不是阿强,是个陌生人,三十多岁,穿着花衬衫,脖子上挂着条金链子。男人在屋里转了一圈,嘴里骂骂咧咧:“妈的,跑哪儿去了?”
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点了根烟,抽完了,又站起来,在屋里翻找。阿秀躲在门后,大气不敢出。男人翻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骂了声“晦气”,走了。
等脚步声远了,阿秀才从门后出来,腿都软了。她不敢多留,赶紧离开出租屋。下楼时,她看见那个花衬衫男人在楼下的小卖部门口抽烟,正往这边看。阿秀低下头,快步走开。
回到寨子,阿秀把笔记本藏在了自己床下的砖块下面。她心里乱得很,不知道该怎么办。阿强让她不要相信任何人,可笔记本上又写着德旺叔的名字。她该信谁?
晚饭时,阿妈说:“今天德旺叔来过了,问你有没有看见阿强。”
阿秀心里一紧:“他怎么问这个?”
“他说有人看见阿强回来了,在寨子附近转悠。阿秀,你要是看见阿强,可得告诉我,别瞒着。石峰他阿妈死得不明不白,万一真是阿强干的……”
“阿强不会杀人的。”阿秀说得斩钉截铁,可心里却在打鼓。笔记本上那个“死”字,像根刺扎在她心上。
阿妈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就是死心眼。阿强走了三年,音讯全无,现在突然回来,还躲躲藏藏的,能有什么好事?听妈的,离他远点。石峰那孩子多好,对你是真心的。”
阿秀不说话,低头扒饭。她知道阿妈是为她好,也知道石峰是好男人。可感情的事,不是说断就能断的。而且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阿强,是那个笔记本,是那个花衬衫男人。
晚上,阿秀又失眠了。她把笔记本拿出来,在月光下一页页地翻。那些数字,那些人名,她看不太懂,但能感觉到这不是什么好事。阿强这三年,到底在干什么?
突然,她看见一页上写着一个名字:刘建国。名字后面有个电话号码。阿秀觉得这个名字耳熟,想了一会儿想起来,是镇上派出所的王警察提过,说刘建国是县里公安局的刑警队长,石峰阿妈的案子就是他负责。
阿强为什么会有刘建国的电话?难道阿强认识刘队长?
阿秀正想着,突然听见窗外有动静,很轻,但确实有。她赶紧把笔记本藏好,走到窗边往外看。月光下,院子里空无一人。可就在她准备离开时,看见篱笆外闪过一个人影,速度很快,往寨子后山去了。
阿秀犹豫了一下,穿上衣服,悄悄出了门。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就想跟上去看看。如果是阿强,她想问他笔记本的事。如果不是,她也想知道是谁在寨子里鬼鬼祟祟。
她跟着人影往后山走,那人走得很快,阿秀得小跑才能跟上。到了回音崖附近,人影不见了。阿秀站在崖边,四下张望。月光很亮,把山石树木照得清清楚楚,可就是不见那个人。
“阿秀。”
声音从身后传来,阿秀吓了一跳,转身看见是德旺叔。
“德旺叔?你怎么在这儿?”
德旺叔背着猎枪,像是夜里出来打猎的。他盯着阿秀:“这话该我问你,大晚上的,你一个姑娘家跑后山来干什么?”
“我……我睡不着,出来走走。”阿秀不敢说实话。
德旺叔看着她,眼神锐利:“阿秀,你跟德旺叔说实话,你是不是看见阿强了?”
阿秀心里挣扎。该不该说实话?该不该相信德旺叔?笔记本上写着他的名字,可阿强又说不要相信任何人。
“德旺叔,”阿秀鼓起勇气问,“你认识龙老三吗?”
德旺叔的脸色在月光下变了变:“你怎么知道龙老三?”
“我听人说的。阿强的事,是不是和龙老三有关?”
德旺叔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既然你问了,我就告诉你。但你要答应我,知道了就别再管这事,交给警察处理。”
阿秀点点头。
“阿强这三年,根本没去广东打工。”德旺叔点了支烟,火光在黑暗中明灭,“他在县里,跟着龙老三混。龙老三是干什么的?放高利贷,收保护费,什么坏事都干。阿强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了,想退出,可龙老三不让他走,说他知道得太多了。”
阿秀的心沉了下去:“那石峰阿妈……”
“不是阿强干的。”德旺叔说得肯定,“阿强是回来了,但他回来是为了躲龙老三。龙老三逼他去做一件事,他不肯,就跑了回来。石峰阿妈死的那天晚上,阿强在我家。他来找我,说龙老三要杀他灭口,让我帮他躲躲。我让他在我家柴房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他就走了。他走的时候,石峰阿妈还好好的。”
“那镯子……”
“镯子是阿强落在我家的。我捡到了,本想还给他,可他已经走了。后来我去石峰家帮忙,不知道怎么就掉了,被石峰阿妈捡到了。”德旺叔叹气,“这事怪我,要是我收好了,就没这么多误会了。”
阿秀不知道该不该信。德旺叔说得合情合理,可阿强为什么让她不要相信任何人?笔记本上为什么写着“如果出事,找德旺叔”?如果德旺叔是好人,阿强为什么这么写?
“阿秀,”德旺叔看着她的眼睛,“我知道你喜欢阿强,可他走错了路,回不了头了。龙老三的人在找他,警察也在找他。你离他远点,别把自己搭进去。”
“德旺叔,阿强说他没做坏事,他是被冤枉的。”
“坏人从来不说自己是坏人。”德旺叔拍拍她的肩,“回去吧,今晚的事别跟人说。阿强要是来找你,你告诉我,我帮他想想办法。”
阿秀点点头,往寨子走。走了几步,她回头看了一眼,德旺叔还站在回音崖边,身影在月光下像一尊雕像。
回到家里,阿秀躺在床上,脑子里更乱了。德旺叔的话和阿强的话,她该信谁?笔记本上记的那些,到底是什么?
天亮时,阿秀做了个决定。她要去找刘建国,把笔记本交给他。不管阿强有没有做坏事,交给警察是最保险的。如果阿强是被冤枉的,警察会还他清白。如果他真的犯了法,那也不能包庇。
她跟阿妈说要去县里买绣线,坐了最早的一班车。到县里时还不到九点,公安局在县城中心,是一栋五层楼。阿秀在门口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走进去。
接待她的是个年轻警察,听说她要找刘建国,打量了她几眼:“你找刘队有什么事?”
“我……我有东西要交给他,关于一桩案子的。”
年轻警察让她等一下,进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出来说:“刘队在里面,你跟我来。”
刘建国的办公室在三楼,不大,堆满了文件。刘建国四十多岁,国字脸,眉毛很浓,看着很威严。他让阿秀坐下,给她倒了杯水。
“你叫阿秀?哪个寨子的?”
“月亮寨的。”
刘建国点点头:“我听说你了。石峰阿妈的案子,你去过我们派出所做笔录。你说你看见过一个黑影。”
“嗯。”阿秀从怀里掏出笔记本,放在桌上,“刘队长,这个给你。”
刘建国接过笔记本,翻了几页,脸色严肃起来:“这是哪来的?”
“阿强给我的。他让我如果出事了,就把这个交给你。”
“阿强?”刘建国坐直了身体,“龙小强?他在哪?”
阿秀摇头:“我不知道。他前几天回来过,给了我钥匙,让我去他住的地方拿这个笔记本,然后就消失了。”
刘建国快速翻着笔记本,越看脸色越凝重。最后,他合上本子,看着阿秀:“这笔记本里的东西很重要。阿秀,谢谢你。你帮了我们大忙。”
“刘队长,阿强他……他是不是坏人?”
刘建国沉吟了一下:“有些事,现在还不能说。但我可以告诉你,龙小强这个人,很复杂。他确实跟着龙老三做了些违法的事,但他也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线索。我们一直在找他,是想保护他,龙老三的人也在找他,是想灭口。”
“那石峰阿妈……”
“不是他杀的。”刘建国说得肯定,“我们已经有证据了,凶手另有其人。但具体的,现在还不能透露。”
阿秀松了口气,眼圈红了:“我就知道,阿强不会杀人的。”
“阿秀,”刘建国看着她,“龙小强如果再来找你,你一定要第一时间联系我们。他现在的处境很危险,龙老三的人不会放过他。你也要小心,不要对任何人说你来过这里,包括你最亲近的人。”
阿秀点头:“我明白。”
从公安局出来,阿秀心里轻松了些,可又更担心了。阿强处境危险,她在明,敌在暗,怎么帮他?
回寨子的车上,阿秀一直在想。德旺叔说阿强那晚在他家,可阿强给她的钥匙是镇上的出租屋,如果阿强在德旺叔家,为什么还要租房子?笔记本上为什么写着“如果出事,找德旺叔”?阿强和德旺叔,到底是什么关系?
车到镇上时,阿秀突然想起那个花衬衫男人。他在阿强的出租屋里找东西,找什么?也是这个笔记本吗?他是不是龙老三的人?
阿秀下了车,没直接回寨子,而是去了汽车站后面的出租屋。她想再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走到楼下,她看见房东大妈在门口择菜,走过去问:“大妈,307房间的人回来了吗?”
房东大妈抬头看她:“307?那不是龙小强租的吗?他好几天没回来了。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表妹。他让我来帮他拿点东西,可钥匙丢了,进不去门。大妈,你能帮我开下门吗?”
房东大妈上下打量她,摇摇头:“不行不行,我不能随便开门。你要是他表妹,让他自己来开。”
阿秀没办法,只好离开。她在附近转了转,想看看有没有人盯着这里。转了一圈,没发现可疑的人,倒是在巷子口的小卖部看见了那个花衬衫男人,他正在买烟。
阿秀赶紧躲到墙角,心跳如鼓。花衬衫男人买了烟,没走,就站在小卖部门口抽,一边抽烟一边东张西望,像是在等人。
阿秀不敢多待,悄悄离开了。回寨子的路上,她一直在想,花衬衫男人在等谁?等阿强,还是等和这件事有关的其他人?
快到寨子时,天已经擦黑了。阿秀加快脚步,想在天黑前到家。走到回音崖附近,她突然听见崖下有声音,像是有人在说话。她停下脚步,仔细听。
声音很模糊,听不清说什么,但能听出是两个人,一男一女。女的声音有点耳熟,可一时想不起是谁。
阿秀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往下看。崖下不远处的平地上,有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月光下,阿秀看清了,女的是春花婶,寨子里的寡妇,男的不认识,但看穿着,不是寨子里的人。
春花婶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没办法,他们逼我的……”
男人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东西呢?”
“我没拿,我真的没拿。阿强给我了,可我还没来得及看,就被石峰他阿妈拿走了。她说那是她儿子的东西,要还给她儿子……”
阿秀心里一惊。石峰阿妈拿了阿强的东西?什么东西?
“然后呢?”男人问。
“然后……然后石峰他阿妈就死了。”春花婶哭起来,“不是我干的,真的不是我。我就是想拿回东西,可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已经死了。我吓坏了,就跑了。”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说:“东西现在在哪?”
“我不知道。可能在石峰那里,也可能被警察拿走了。”春花婶抓住男人的胳膊,“你帮帮我,我害怕。他们说如果东西找不到,就杀了我。”
男人甩开她的手:“你自己惹的事,自己解决。我警告你,别乱说话,否则……”
后面的话阿秀没听清,因为男人突然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阿秀赶紧缩回头,心跳如雷。她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动静,再探头看时,崖下已经没人了。
阿秀瘫坐在地上,手脚冰凉。春花婶和石峰阿妈的死有关?她说的“东西”是什么?是不是阿强让她拿的那个黑色笔记本?可笔记本在阿强那里,春花婶怎么说阿强给她了?
还有那个男人,他是谁?龙老三的人?还是警察?
阿秀脑子里一团乱麻。她扶着石头站起来,腿还在发抖。得赶紧离开这里,要是被春花婶发现她听见了,说不定有危险。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寨子走,快到寨子时,看见前面有个人影,是石峰 ,正蹲在路边抽烟。
“石峰?”
石峰抬起头,看见是她,把烟掐了:“阿秀,这么晚了,你去哪了?”
“我去县里买绣线,回来晚了。”阿秀撒了个谎,“你怎么在这儿?”
“等你。”石峰站起来,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阿秀,我阿妈的事,有眉目了。”
阿秀心里一紧:“什么眉目?”
“警察今天来找我,说在现场发现了不属于我阿妈的指纹,还有一根头发,正在做DNA比对。他们还问我,我阿妈死前有没有见过什么陌生人,或者收过什么东西。”
“你怎么说?”
“我说没有。”石峰看着她,“但我在我阿妈房间的抽屉里,找到了这个。”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男人,三十多岁,戴着墨镜,看不清楚脸,但阿秀觉得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这是谁?”阿秀问。
“我不知道。照片后面有字,你看看。”
阿秀翻过照片,背面用圆珠笔写着一行字:欠条已收,两清。下面有个日期,是石峰阿妈死的前一天。
“这字迹,你认识吗?”
石峰摇头:“不认识。但警察说,这可能是凶手留下的。他们怀疑,我阿妈是因为这张照片死的。”
阿秀看着照片上的男人,努力回忆在哪里见过。突然,她想起来了,是那个花衬衫男人!虽然照片上戴着墨镜,但身形,发型,还有那件花衬衫,一模一样!
“我见过这个人!”阿秀脱口而出。
石峰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在哪见的?”
阿秀把在镇上出租屋楼下见到花衬衫男人的事说了,但没提笔记本和春花婶的事。石峰听完,脸色阴沉:“他一定和害死我阿妈的人有关。阿秀,你以后别一个人去镇上了,危险。”
“嗯。”阿秀点头,“石峰,你阿妈死前,有没有提过阿强?”
石峰愣了一下:“阿强?没有。你怎么问这个?”
“没什么,随便问问。”阿秀说,“天晚了,回去吧。”
两人一起往寨子走。到了阿秀家门口,石峰停下脚步:“阿秀,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我……我喜欢你,从小时候就喜欢。我知道你心里有阿强,可他已经走了三年了,而且现在……就算他回来了,也不适合你了。你能不能……考虑考虑我?”
阿秀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石峰是个好人,对她也好,可她心里还装着阿强。而且现在阿强处境危险,她更不能在这时候考虑别的事。
“石峰,我……”
“你不用现在回答我。”石峰打断她,“等这件事过去了,你再告诉我。不管多久,我都等。”
说完,他转身走了。阿秀站在门口,看着他消失在夜色里,心里五味杂陈。
回到屋里,阿妈已经睡了。阿秀轻手轻脚地洗漱,躺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今天发生的事太多,太乱,她得理一理。
春花婶和花衬衫男人在回音崖下的对话,说明春花婶和石峰阿妈的死有关,至少她知道些什么。春花婶说的“东西”,很可能就是阿强让春花婶转交的什么东西,但被石峰 阿妈拿走了。石峰阿妈因为这个东西被杀,那凶手很可能是花衬衫男人,或者是派他来的人。
可阿强在这件事里扮演什么角色?他为什么要把东西给春花婶?春花婶和他是什么关系?
阿秀又想起德旺叔。德旺叔说阿强那晚在他家,可阿强明明在镇上有出租屋,为什么还要去德旺叔家?笔记本上为什么写着“如果出事,找德旺叔”?阿强和德旺叔,到底是什么关系?
还有刘建国。刘建国说阿强为他们提供了重要线索,那笔记本里记的,可能就是这些线索。可阿强既然和警察合作,为什么还要躲?龙老三的人要杀他,警察不该保护他吗?
问题一个接一个,阿秀想得头痛。她决定,明天再去找刘建国,把今天听到的告诉他。也许警察能把这些线索串起来,找出真相。
第二天一早,阿秀又去了县里。刘建国在办公室,看见她很意外:“你怎么又来了?”
阿秀把昨天在回音崖听到的对话,以及石峰找到的照片,都告诉了刘建国。刘建国听完,眉头紧锁。
“春花婶……”他沉吟着,“我们查过她,没什么可疑的。没想到她和这事有关。”
“刘队长,阿强和春花婶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给春花婶东西?”
刘建国看了她一眼:“有些事,我不该告诉你。但既然你已经卷进来了,我不说,你可能会更危险。”他顿了顿,“龙小强,是你的男朋友,对吧?”
阿秀点头。
“三年前,他离开寨子,不是去广东打工,是去县里找活干。在县里,他认识了龙老三,开始跟着龙老三混。龙老三做什么的,你应该能猜到。但阿强和别的小混混不一样,他有底线,不该做的事不做。后来,龙老三让他去收一笔债,债主是个寡妇,丈夫死了,欠了高利贷,还不起。龙老三让阿强去‘教训’她,阿强不肯,还自己掏钱帮她还了一部分。”
阿秀听得心揪起来。这确实是阿强会做的事,他心软,看不得别人受苦。
“那个寡妇,就是春花婶。”刘建国继续说,“春花婶很感激阿强,两人就这么认识了。后来,阿强发现龙老三不只放高利贷,还贩毒。他想退出,可龙老三不让他走,还威胁他,如果敢退出,就对他寨子里的亲人朋友下手。阿强没办法,只好假装继续跟着龙老三,暗地里收集证据,想扳倒他。”
“那笔记本……”
“笔记本里记的,就是龙老三贩毒的证据,还有他行贿的账目。”刘建国说,“阿强把笔记本交给春花婶,让她转交给警察。可春花婶怕被报复,不敢,就去找了石峰阿妈,想让石峰阿妈帮忙。石峰阿妈是寨子里最正直的人,春花婶觉得她敢作敢为。可没想到,石峰阿妈拿到笔记本后,还没来得及看,就出事了。”
“是谁杀了她?”
“我们还在查。但可以肯定,是龙老三的人。他们知道阿强在收集证据,想找回笔记本灭口。石峰阿妈可能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所以被杀了。”
阿秀手脚冰凉:“那阿强现在很危险,龙老三的人一定在找他。”
“对。所以我们也在找他,想保护他。”刘建国看着她,“阿秀,你如果见到阿强,一定劝他来自首,我们会保护他。如果他被龙老三的人先找到,就危险了。”
“可春花婶说,阿强把笔记本给她了。但笔记本在阿强那里,是我去出租屋拿的。”
刘建国皱眉:“这就奇怪了。除非……春花婶在撒谎,或者,阿强给了她复印件,原件自己留着。”
阿秀觉得有道理。阿强那么谨慎的人,很可能这么做。
“刘队长,德旺叔……他和这事有关吗?”
刘建国眼神一闪:“为什么这么问?”
“阿强的笔记本上写着,如果出事,找德旺叔。而且德旺叔说,阿强回来那晚在他家。可阿强明明在镇上有出租屋,为什么还要去德旺叔家?”
刘建国沉默了一会儿,说:“德旺叔的事,我不方便说。但你要记住,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德旺叔。这件案子牵扯的人很多,很复杂,有些人表面上看着是好人,背地里不一定。”
从公安局出来,阿秀心里更乱了。刘建国让她不要相信德旺叔,可德旺叔从小看着她长大,对她像对亲生女儿一样,怎么会是坏人?
回寨子的路上,阿秀一直在想。如果德旺叔有问题,那阿强为什么要在笔记本上写他的名字?是信任,还是陷阱?
到寨子时,天已经黑了。阿秀走到家门口,看见屋里亮着灯,阿妈应该在做饭。她正要推门,突然听见屋里有人在说话,是德旺叔的声音。
“嫂子,阿秀这孩子,你得劝劝她。阿强那孩子走错了路,回不了头了。她再这么执迷不悟,会害了自己的。”
阿妈叹气:“我说了,她不听。这孩子,随她爸,倔。”
“阿强手里有样东西,很多人想要。阿秀和他走得近,我怕那些人会对阿秀下手。你这几天看紧她,别让她乱跑。”
“什么东西?”
“这你就别问了,知道多了没好处。总之,你听我的,看好阿秀。等这事过去了,我给她说门好亲事,石峰那孩子就不错。”
阿秀站在门外,手脚冰凉。德旺叔知道阿强手里有东西,还知道很多人想要。他为什么这么清楚?他和这件事,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没进屋,转身往寨子外走。她得找到阿强,把这一切都告诉他。阿强现在谁都不能信,只能信她。
可去哪儿找阿强?镇上的出租屋肯定不能去,花衬衫男人可能在那边守着。寨子附近的山洞,阿强可能还在,但也可能已经离开了。
阿秀想起回音崖。阿强小时候常说,回音崖下面有个秘密山洞,只有他知道。有一次他和阿秀捉迷藏,就躲在里面,阿秀找了一下午都没找到。阿强说,那是他的秘密基地,谁都不告诉。
阿秀决定去回音崖看看。如果阿强还在附近,很可能藏在那里。
夜里的山路不好走,阿秀打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山去。快到回音崖时,她听见前面有动静,像是有人在打架。她赶紧关掉手电,躲到树后。
月光下,她看见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其中一个正是阿强,另一个是花衬衫男人。花衬衫男人手里拿着刀,阿强空着手,明显处于下风。
阿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想喊,又怕引来别人。正着急,看见阿强一个过肩摔,把花衬衫男人摔在地上,刀也掉了。阿强捡起刀,抵在花衬衫男人脖子上。
“说,谁让你来的?”
花衬衫男人喘着粗气:“龙……龙老大。阿强,你别杀我,我也是奉命行事。”
“石峰阿妈是不是你杀的?”
“不……不是我,是德旺。德旺叔,是他杀的。”
阿秀如遭雷击。德旺叔?真的是他?
“为什么?”阿强的手在抖。
“德旺和龙老大有合作。龙老大贩毒,德旺帮他运货,从寨子后山那条小路。石峰阿妈看见了,去问德旺,德旺怕她说出去,就……就灭口了。”
阿强的刀掉在地上。花衬衫男人趁机推开他,爬起来就跑。阿强没追,瘫坐在地上,捂着脸。
阿秀从树后走出来,轻声喊:“阿强。”
阿强抬起头,看见她,愣住了:“阿秀?你怎么在这儿?快走,这里危险!”
“我都听见了。”阿秀走到他身边,蹲下,“德旺叔他……真的是他?”
阿强点头,声音沙哑:“我也是刚知道。笔记本里记的,不只有龙老三的罪证,还有德旺的。德旺和龙老三合作十几年了,寨子里的年轻人外出打工,很多都是他介绍给龙老三,逼着他们贩毒。我不肯,他就威胁要杀你。”
阿秀的眼泪流下来:“所以你这三年不回来,不联系我,是怕连累我?”
“嗯。我想收集证据,扳倒他们,然后干干净净地回来娶你。可我没用,这么多年,只收集到一点证据,还害死了石峰阿妈。”阿强抱住头,“阿秀,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石峰,对不起所有人。”
“不是你的错。”阿秀抱住他,“阿强,我们去找警察,把证据交给他们。刘队长说会保护你的。”
“刘建国?”阿强苦笑,“你以为他是好人?他和德旺是一伙的。我本来想找他,可发现他和德旺有联系,就没敢。笔记本上写‘如果出事,找德旺叔’,是故意写的。如果笔记本落到刘建国手里,他看到这句话,就会以为德旺和我是一伙的,不会怀疑德旺。”
阿秀惊呆了。刘建国也是坏人?那她今天去找刘建国,不是自投罗网?
“阿秀,你得离开寨子,去外面躲躲。德旺知道你和我有关系,不会放过你的。”阿强站起来,拉着她就走。
“去哪儿?”
“先去山洞躲一晚,明天我想办法送你出去。”
两人刚要走,突然听见一阵笑声。德旺叔从树林里走出来,手里拿着猎枪,枪口对着他们。
“去哪儿啊?我的好侄儿,好侄女。”
阿秀下意识地把阿强护在身后:“德旺叔,你……你真的……”
“真的什么?真的杀了石峰阿妈?真的贩毒?”德旺叔笑得很慈祥,就像平时一样,可眼神冰冷,“阿秀,德旺叔对你不薄啊,你怎么能帮着外人对付我?”
“阿强不是外人!”
“他是!”德旺叔突然吼起来,“他是个叛徒!我养他这么大,教他本事,他却想毁了我!还有你,阿秀,我从小看你长大,把你当亲女儿,你却为了个男人,要出卖我!”
阿强把阿秀拉到身后,挡在她前面:“德旺叔,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要杀就杀我,放过阿秀。”
“放过她?”德旺叔冷笑,“她知道得太多了,放过她,我就完了。阿强,你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多管闲事。好好的钱不赚,非要去当什么好人。好人有什么用?能当饭吃?能当钱花?”
“所以你就害人?石峰阿妈做错了什么?她只是想帮春花婶!”
“她看见不该看的,就得死。”德旺叔举起枪,“阿强,下辈子,聪明点。”
就在他要扣动扳机时,突然一声枪响,德旺叔惨叫一声,猎枪掉在地上。他的手腕中弹,鲜血直流。
树林里冲出几个人,是警察,带队的是刘建国。他举着枪,对着德旺叔:“别动!警察!”
德旺叔捂着手腕,恶狠狠地瞪着刘建国:“刘建国,你出卖我!”
“是你自己作孽太多。”刘建国一挥手,“铐起来!”
警察给德旺叔戴上手铐,押走了。刘建国走过来,看着阿强和阿秀:“没事吧?”
阿秀警惕地看着他:“你和德旺是一伙的。”
“曾经是。”刘建国苦笑,“但我早就想脱离他了。阿强给我的笔记本,让我下了决心。我已经向上级汇报了,这次行动,就是来抓德旺的。”
阿强看着他:“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你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要知道,你现在安全了。”刘建国说,“龙老三和德旺的犯罪网络,我们已经掌握了证据,很快就会收网。阿强,谢谢你提供的线索,你立功了。”
阿强没说话,只是紧紧握着阿秀的手。阿秀能感觉到他的手在发抖。
“走吧,先回局里做个笔录。”刘建国说。
回县里的路上,阿秀一直握着阿强的手,好像一松开,他就会消失。阿强也握得很紧,眼睛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到了公安局,做完笔录,天已经快亮了。刘建国说,德旺叔全招了,他杀了石峰阿妈,因为石峰阿妈发现他贩毒,要报警。春花婶是他的人,负责在寨子里监视,阿强回来,就是春花婶告诉他的。花衬衫男人是龙老三的手下,来杀阿强的,但被德旺叔抢先一步,因为他怕阿强落在警察手里,把他供出来。
“阿强,你虽然参与了龙老三的犯罪活动,但提供了重要线索,有立功表现,我们会向法院求情,争取宽大处理。”刘建国说。
阿强点头:“我接受任何惩罚。”
从公安局出来,天已经大亮。阿秀和阿强站在门口,看着初升的太阳,谁也没说话。
最后,阿秀开口:“阿强,你还走吗?”
阿强看着她,眼睛里有泪光:“阿秀,我坐过牢,你还要我吗?”
“要。”阿秀回答得毫不犹豫,“我等你,不管多久。”
阿强抱住她,抱得很紧:“阿秀,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多年。等我出来,我一定好好对你,再也不离开你。”
“我等你。”阿秀说,眼泪流下来,但这次是开心的眼泪。
三个月后,阿强的案子开庭。因为有重大立功表现,法院从轻判决,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两年。阿强当庭释放。
走出法院,阿秀在门口等他。阳光很好,阿秀穿着新做的苗衣,笑得像朵花。
“走吧,回家。”阿秀说。
阿强握住她的手:“回家。”
两人走在回寨子的路上,路边的野花开了,一片金黄。阿强说:“阿秀,这三年,我每天都在想你。想你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生病,有没有……想我。”
“有。”阿秀说,“每天都想。”
“我以后一定好好对你,再也不让你等了。”
“嗯。”
走到回音崖,阿秀停下脚步:“阿强,你还记得吗,你走的那天,在这里说的话。”
“记得。我说,等我回来,咱们就在崖对面盖栋新房子,每天都看日出。”
“房子盖好了。”阿秀说,“石峰帮忙盖的,他说,算是送给我们的结婚礼物。”
阿强愣住了:“石峰他……”
“他放下了。”阿秀微笑,“他说,他喜欢我,但更希望我幸福。阿强,我这辈子,只认你一个人。不是因为你好,也不是因为你有出息,是因为你是你,是那个会为我采野花,会笨手笨脚帮我做家务,会在月光下说等我的阿强。”
阿强抱住她,吻她的额头:“阿秀,谢谢你等我。我阿强这辈子,绝不负你。”
两人相拥站在崖边,身后是连绵的群山,面前是崭新的生活。风吹过,崖下传来他们的回声:绝不负你,绝不负你,绝不负你……
回声渐渐远去,但承诺,已经刻在彼此心里。
真正的爱,不是风花雪月,不是甜言蜜语,而是在低谷时的陪伴,是明知你满身泥泞,还愿意牵你的手,是即使全世界都抛弃你,我还站在你身后。
阿强和阿秀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