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七,老北风刮了整整三天三夜。后屯赵家院里那棵老榆树,枝丫子冻得嘎嘣响,风一过,簌簌往下掉冰碴子。赵金凤蹲在灶坑前添柴火,火光映在她脸上,一跳一跳的。她盯着灶膛里噼啪作响的豆秸,眼睛有些发直,手里的烧火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杵着。
“凤儿,添瓢水,锅要干了。”炕上传来娘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咳嗽后的沙哑。
金凤应了一声,起身去舀水。水缸沿结了冰,瓢碰上去当当响。她掀开锅盖,白汽“呼”地窜上来,迷了眼睛。锅里煮着糊糊的苞米碴子,掺着几块冻白菜帮子。蒸汽模糊了窗户玻璃,外头灰蒙蒙的,看不见天。
她忽然想起,也是这么个冬天,玻璃上也是这样雾蒙蒙的。那时她十六,趴在窗前,用手指在雾气上画小人。画着画着,外头就飘起了雪。雪片子大得像鹅毛,簌簌地往下落。就在那片白茫茫里,一个人影从屯子东头走过来,深蓝的棉袄,肩膀上落满了雪。
那是周二顺。他爹是下放到这个屯子的,一家人从县里搬到后屯。那天他来借筛子,站在赵家院门口,头发眉毛都白了,像个雪人。金凤隔着窗户看他,他正好抬头,俩人的目光碰上了。二顺愣了愣,随后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在雪地里格外亮。
“凤儿,发啥愣呢?”娘又在炕上叫她。
金凤回过神,锅里咕嘟咕嘟冒泡,水加多了,碴子粥稀得像水汤。她赶紧又抓了把碴子撒进去,搅和搅和。
那年冬天雪真大。二顺常来,有时借东西,有时送些县里带来的稀罕物——包在油纸里的槽子糕,或是几块水果糖。他总是傍晚来,棉袄兜里揣着什么,站在院门口不进来,喊一声:“赵叔在家吗?”金凤爹应声出去,俩人就在院门口说话,白汽从嘴里一团一团往外冒。金凤躲在门帘后头听,听见二顺说:“县里机械厂招工,我报了名,过了年可能要走。”爹说:“好事,年轻人该出去闯闯。”
腊月二十三,小年。雪停了,月亮出来,照得雪地明晃晃的。二顺来了,这次没喊人,直接敲了金凤的窗户。金凤正在炕上纳鞋底,针一抖,扎了手指头。她凑到窗前,用袖子抹开一块玻璃。二顺站在窗外,手里捧着个东西,用红布包着。金凤赶紧的下炕出门,和二顺面对面站在院子的墙角。
“给你的。”他压低声音说。
金凤接过来,红布里是个铁皮盒子,打开一看,是满满一盒子雪花膏。白玉兰牌的,盖子上的花纹都磨模糊了,不知道攒了多久。
“我要走了,”二顺说,眼睛亮晶晶的,“开春就走。机械厂招上了。”
金凤抱着盒子,说不出话。鼻尖冻得通红,雪花膏的香味一阵阵飘上来,甜丝丝的。
“你等我,”二顺又说,声音更低了,“三年,最多三年,我转正了,就回来接你。”
金凤点点头,眼泪掉下来,砸在铁皮盒子上,啪嗒一声。
“哭啥,”二顺笑了,“三年快得很。到时候咱也买台收音机,天天听样板戏。”
他又从兜里掏出个东西,是个用子弹壳做的哨子,磨得锃亮。“想我了,就吹这个。我在县里听不见,但风能捎信儿。”
金凤接过哨子,冰凉的,握在手心里慢慢焐热。
那晚月亮真好,雪地像铺了一层银子。二顺走了,深一脚浅一脚,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从赵家窗户底下,一直延伸到屯子口。金凤趴在窗前看,直到那身影变成一个小黑点,最后看不见了。
三年。金凤数着日子过。春天种地,夏天薅草,秋天收粮,冬天猫冬。一年又一年。子弹壳哨子挂在脖子上,贴肉放着,焐得温温的。她没吹过,怕真把风招来了,把念想也捎走了。
头一年,二顺来过信。信是寄到公社的,托人捎来。信纸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蓝横线,字写得歪歪扭扭,但一笔一划很用力。他说机械厂三班倒,累,但一个月能挣二十八块五。他说县里百货商店有卖红围巾的,等过年回来给她买。信末尾写:“等着我。”
金凤把信压在炕席底下,每晚摸出来看一遍。她不识字,但认得“等着我”那三个字的样子。后来娘教她认字,先从这三个字认起。
第二年,信少了。半年一封,字更潦草了。他说厂里搞大会战,忙。他说县里姑娘时兴穿的确良衬衫,等发了奖金给她扯布。信末尾还是:“等着我。”
第三年,开春时来过一封,之后就没了。金凤托去县里办事的屯邻打听,回来说机械厂扩建,二顺调去新车间,当了个小班长。再问,人家支支吾吾,最后说:“县里姑娘多,眼界宽。”
金凤不信。她等。等到第四年冬天,雪又下起来时,屯子里传开了:二顺在县里处了对象,是副厂长的闺女,开春要结婚。
那天金凤正在井台打水。辘轳把子冻手,她一圈一圈摇,水桶沉甸甸地上来。消息是前院李二婶说的,声音不大,但顺着风飘过来,一个字一个字,像冰溜子,直往心口扎。
金凤手一松,辘轳把子飞快地倒转,水桶“扑通”砸回井里,闷响传上来,深不见底。她站在井台边,一动不动。雪落在她头上、肩上,慢慢积了一层。脖子里那个子弹壳哨子贴着皮肤,凉透了。
那天之后,金凤还是金凤,该下地下地,该做饭做饭。只是话少了,常发呆。娘叹气,爹闷头抽烟。屯里人背后说:“赵家姑娘心气高,等来等去一场空。”
又过了两年,金凤二十二了。在农村,这年纪该是老姑娘了。提亲的断断续续还有,但她谁也不见。娘急得嘴起泡,爹摔过碗,但金凤就是摇头。
她还在等。等什么,自己也不知道。也许等一个说法,等一个解释。哪怕只是一句话:“我不回来了,你别等了。”
可是没有。二顺像断了线的风筝,没影了。只有那个铁皮雪花膏盒子,还剩半盒,她舍不得用,放在柜子里,偶尔打开闻闻,香味都淡了。
今年冬天特别冷。进了腊月,老北风就没停过。金凤手上的冻疮又犯了,红肿着,裂着口子。娘说:“抹点雪花膏。”金凤摇摇头,舀一瓢凉水冰手,疼得直吸气。
腊月十八,晌午。天阴得像锅底,又要下雪。金凤去屯子口磨坊磨苞米。推着独轮车,车轱辘碾过冻硬的车辙,咯噔咯噔响。风刮在脸上,刀割似的。她把围巾往上拉拉,只露出眼睛。
磨坊在屯子最西头,过去是个土地庙,后来破了四旧,改成了磨坊。老石磨隆隆响,苞米面从磨缝里簌簌落下,积成一个小堆。金凤一瓢一瓢往里添料,面粉扬起来,落在她头发上、眉毛上,白乎乎的。
正磨着,外头传来汽车声。这年头,汽车进屯可是稀罕事。金凤没在意,继续推磨。脚步声近了,停在磨坊门口。帘子掀开,带进来一股冷风。
“请问,磨苞米多少钱?”
声音有点哑,低低的,但钻进耳朵里,像火星子溅进油锅,“轰”地炸开了。
金凤慢慢转过身。门口站着个人,穿着军大衣,戴着狗皮帽子,帽耳朵耷拉着,上面结着霜。那人也在看她,看着看着,帽子摘了下来。
是二顺。老了,瘦了,眼角有了纹路,鬓角有了白发。但那双眼睛,还跟十年前一样,只是里头的东西多了,沉了。
俩人就这么站着,谁也不说话。磨盘还在转,隆隆的,震得脚底发麻。面粉在空气里飘,慢悠悠的,像极了那年的雪。
“金凤。”二顺先开口,声音干巴巴的。
金凤没应。她转过身,继续推磨。手在抖,但握紧了磨杆,一圈,又一圈。
二顺走进来,站在磨盘边。“我……我回来了。”
“看见了。”金凤说,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意外。
“我……我对不住你。”
磨盘隆隆响。金凤添了一瓢苞米,黄色的粒子滚进磨眼,瞬间被碾碎。
“没啥对不住的,”她说,“路都是自己选的。”
二顺沉默了。他从大衣兜里掏出烟,是带过滤嘴的,县里才有的卖。点烟的手在抖,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着。他吸了一口,烟雾在冷空气里凝成白团。
“我离婚了,”他说,像在说别人的事,“去年的事。孩子跟她了。”
金凤推磨的手停了一下,又继续。
“厂子效益不好,下岗了。”他苦笑,“县里待不下去,回来了。我爹还在后屯老屋,我回来照顾他。”
磨坊里只有石磨的隆隆声。苞米面越积越多,金凤拿簸箕去收。弯腰时,脖子上的红绳滑出来,底下拴着那个子弹壳哨子,一晃一晃的。
二顺的目光落在哨子上,愣住了。
金凤直起身,把哨子塞回衣领里。温热的,贴着心口。
“你……还留着。”二顺的声音发哽。
“习惯了。”金凤说,端起簸箕往外走,“面磨好了,我得回家做饭。”
“金凤!”二顺在身后喊她。
她停在门口,没回头。
“我能……我能常来看看你吗?”这话说得很轻,几乎被风声盖住。
金凤没回答,掀帘子出去了。外头开始飘雪,细细的,密密的,天地间一片灰白。她推起独轮车,车轱辘碾过雪地,吱呀吱呀响。
走出十几步,她回头看了一眼。二顺还站在磨坊门口,望着她,身影在雪幕里模糊了。
那天晚饭,金凤多抓了把米。爹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娘问:“听说周家二顺回来了?”金凤“嗯”了一声,继续切白菜。菜刀在案板上噔噔响,又快又急。
夜里,雪下大了。金凤躺在炕上,睁着眼听风声。窗户纸呼哒呼哒响,房檐下的冰溜子被风刮断,掉在地上,啪嚓一声。她摸出那个子弹壳哨子,放在唇边,犹豫了很久,终究没吹。
第二天,雪停了。日头出来,照得雪地刺眼。金凤扫院子,扫到门口时,看见雪地上有脚印,从屯子东头来,在她家门口停了停,又往西去了。脚印很深,像是站了很久。
一连三天,脚印天天出现。第四天,金凤起了个大早,天没亮就躲在门后。鸡叫头遍时,脚步声来了,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到了门口,停住。金凤从门缝往外看,二顺站在那儿,穿着旧棉袄,肩膀上落满了霜。他仰头看她家窗户,看了很久,然后转身走了。背影在晨雾里,越走越远。
金凤打开门,门口放着个网兜,里面是两个玻璃瓶,装的是麦乳精。瓶子上还挂着水珠,冻成了冰碴。
她把麦乳精拿进屋。娘看见了,叹口气:“这是何苦。”
腊月二十三,又是小年。屯子里有杀年猪的,猪叫声传得老远。金凤去供销社打酱油,回来时看见二顺蹲在她家院墙外,正在修篱笆。那篱笆去年秋天就被风刮倒了,一直没顾上修。
二顺干得很专心,把歪倒的木桩一根根扶正,用铁丝绑牢。手冻得通红,但他没戴手套。金凤站在远处看了会儿,没过去,绕道从后院进了屋。
晌午时,她蒸了一锅豆包,红糖馅的,喧腾腾。捡了六个装在海碗里,盖上屉布,端着出了门。
二顺还在修篱笆,已经修好了一大片。篱笆桩子整整齐齐的,像列队的兵。
金凤把海碗放在院门口的石墩上。“歇会儿吧。”她说。
二顺转过身,看见豆包,愣了愣,眼圈突然红了。他赶紧低头,用袖子抹了把脸。
“趁热吃。”金凤说完,转身回了屋。
从窗户里,她看见二顺蹲在石墩旁,捧着海碗,一口一口吃豆包。吃得很慢,像是品着什么山珍海味。吃完一个,他停了好一会儿,才拿起第二个。
那天下午,金凤在屋里糊窗户缝。窗户纸旧了,漏风。她用面粉打糨子,把报纸裁成条,一条一条糊上去。糊到西边那扇窗时,看见二顺修完了篱笆,正站在院门外拍身上的雪。拍完了,他没走,从兜里掏出个东西,放在石墩上,然后转身离开了。
金凤出去看,石墩上放着个纸包,用麻绳捆着。打开,是一条红围巾。不是商店卖的那种机织的,是手织的,针脚有些歪,但很厚实。大红色,在雪地里像一簇火。
她拿起围巾,底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学着织的,织得不好。”
字还是歪歪扭扭的,但比十年前工整了些。
年关一天天近了。屯子里开始有了年味,这家炸麻花,那家蒸年糕,香味在冷空气里飘。金凤家也忙起来,扫房,糊墙,拆洗被褥。娘的身体越来越差,咳嗽得整夜睡不着。金凤守夜,给娘捶背,喂水。
腊月二十八,娘突然说:“凤儿,娘想吃酸菜汆白肉。”
金凤应了,去地窖取酸菜。地窖在院子东南角,盖着木板,上面压着石头。她掀开木板,踩着土台阶下去。窖里黑,她摸着墙,找到放酸菜缸的位置。正够着,上头突然有光亮起来,有人掀开了木板。
“我帮你。”是二顺的声音。
一束光投下来,是他手里的手电筒。金凤没说话,抱起一棵酸菜往上走。二顺伸手拉她,手心很热,有厚茧。
出了地窖,金凤拍打身上的土。二顺还握着手电筒,光柱在雪地上晃。
“你娘……身子好些了吗?”他问。
“老毛病,开春天暖了能好些。”金凤说,抱着酸菜往屋走。
“我……我认识县里一个中医,治咳嗽好。开了春,我带你们去看看。”
金凤停住脚,回头看他。手电筒的光从下往上照,二顺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暗里。
“不用了,”她说,“费那钱干啥。”
“不费钱,我……”
“真不用。”金凤打断他,转身进屋了。
年夜饭,一家三口。爹喝了点烧酒,话多了起来,说起年轻时的年景,说起公社吃大锅饭的热闹。娘勉强吃了两口酸菜,又咳嗽起来。金凤给娘捶背,看着窗外。屯子里有人家放鞭炮,噼啪响,红光一闪一闪。
初一早上,拜年的人来了。李二婶,前院张大爷,后街王家嫂子。个个穿新衣,说话声亮亮的,满屋子的“过年好”。金凤端出瓜子花生,大家围着炕桌坐,说闲话。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二顺。李二婶磕着瓜子,嘴快:“周家二顺今年一个人过年,冷锅冷灶的。他爹瘫在炕上,大小便都不能自理,造孽啊。”
张大爷叹气:“那孩子也是命苦。当年好好的非要往县里跑,现在可好,工作没了,媳妇离了,回来伺候瘫爹。”
王家嫂子压低声音:“听说他那媳妇厉害着呢,把他攒的钱全卷跑了,连孩子都不让见。”
大家唏嘘一阵,话题又转到别处。金凤默默听着,手里的花生剥了又剥,仁都碎成了渣。
客人散了,屋里安静下来。娘累了,躺下歇着。爹出门找人下棋。金凤收拾屋子,扫地上的瓜子皮。扫到门口,她停住了。
站了一会儿,她解下围裙,从柜子里拿出那半盒雪花膏,揣进兜里。又包了六个豆包,一碗酸菜白肉,装在篮子里,拎着出了门。
周家老屋在屯子最东头,孤零零的,屋顶的雪都没扫。烟囱冒着细细的烟,有气无力的。金凤走到院门口,篱笆门虚掩着。她推开,院子里雪很深,只有一条踩出来的小道,通到屋门口。
她敲敲门。里头传来二顺沙哑的声音:“谁啊?”
“我,金凤。”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门开了。二顺站在门口,穿着旧棉袄,袖子挽着,手上湿漉漉的,沾着肥皂沫。屋里飘出难闻的气味,臊哄哄的,混着药味。
“你……你怎么来了?”二顺有些手足无措。
“给你送点吃的。”金凤把篮子递过去。
二顺接过,手有点抖。他侧身让开:“进屋坐会儿吧,外头冷。”
金凤犹豫了一下,进去了。屋子很暗,窗户小,糊的塑料布,透光不好。炕上躺着个人,盖着破被子,是二顺爹。老人睁着眼,盯着房梁,眼珠浑浊,一动不动。炕沿放着个盆,里头是脏水。
二顺赶紧把盆端出去,又擦炕沿。“爹,金凤来看你了。”他大声说。老人眼珠转了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金凤把篮子放在柜子上,拿出豆包和菜,碗还温着。又从兜里掏出雪花膏,放在炕沿。“给你爹抹抹脸,皴了。”
二顺看着那个铁皮盒子,愣住了。半晌,他拿起盒子,打开,里头还剩半盒,香味几乎没了。
“你……你还留着。”他声音发哽。
“用不完,扔了可惜。”金凤说,环顾屋子。到处是乱,脏衣服堆在墙角,碗筷泡在盆里,炉子火不旺,屋里冷飕飕的。
她挽起袖子:“烧点热水吧,给你爹擦擦身子。”
二顺忙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你一个人忙不过来。”金凤已经走到水缸边,舀水进锅。
那天下午,金凤帮二顺 收拾了屋子,洗了衣服,擦了炕席。给老人换了干净的被褥,抹了雪花膏。炉子烧旺了,屋里有了暖意。老人舒服了,哼哼着睡着了。
二顺一直跟在她身后,想帮忙,又不知从何帮起。最后蹲在灶坑前烧火,火光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
“这些年,你受苦了。”他突然说。
金凤正拧衣服,水哗哗流进盆里。她没抬头:“庄稼人,哪有不苦的。”
“我不是说这个。”二顺声音低下去,“我是说……等我这件事。”
金凤停住手。院子里有麻雀在雪地上跳,叽叽喳喳的。
“等不等,都是我自己愿意的。”她说,继续拧衣服,“你不必往心里去。”
二顺沉默了。灶膛里的火噼啪响,爆出一个火星子。
收拾完,天快黑了。金凤洗了手,准备回家。二顺送她到院门口,突然说:“金凤,我知道我没脸说这话。但是……但是如果你还没找人家,能不能……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风刮起来,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脸上,凉丝丝的。远处有狗叫,一声一声,传得老远。
金凤看着篱笆上挂的冰溜子,一根一根,晶莹剔透。
“你当年走的时候,说三年。”她慢慢说,“我等了不止三年。”
二顺低下头。
“我不是怪你,”金凤继续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县里比屯子好,你该去。副厂长的闺女,也该比我有出息。”
“不是这样的,”二顺急急地说,“我当时……我当时是昏了头。厂里人都说,娶了她能转正,能分房。我爹身体不好,需要钱看病。我……我鬼迷心窍了。”
金凤静静听着。
“结婚后,我没一天好过。”二顺声音发哑,“她瞧不起我是农村出来的,嫌我爹娘是累赘。家里事事都是她说了算,我就是个挣钱的机器。后来厂子不行了,我下岗了,她更看不上我了,天天吵,最后离了。”
他抹了把脸,手上还有肥皂味。
“金凤,我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想……只想在你跟前,做点什么,补偿点什么。我爹这个样子,不知道还能撑多久。等他走了,我就离开,绝不再打扰你。”
金凤没说话。她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正在褪去,灰蓝色的暮霭升起来。屯子里炊烟袅袅,这家那家,都在准备晚饭。
“明天,”她开口,声音很轻,“明天我过来帮你拆洗被褥。你爹那样躺着,褥子得常换。”
二顺猛地抬头,眼睛里有光闪了闪。
“还有,”金凤继续说,“开春了,把你家园子收拾出来,种点菜。总买着吃,哪来那些钱。”
说完,她转身走了。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整整齐齐的。
二顺 站在门口,一直看着那身影消失在暮色里。风更大了,吹得篱笆门吱呀响。他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他站在赵家窗外,也是这样看着她走远。只是那时他是离开的人,现在是留下的人。
开春了,雪化了,黑土地露出来,空气里有泥土的腥味。金凤果然天天来,帮着照顾二顺爹,收拾屋子,做饭。屯里人起初议论纷纷,后来见惯了,也就不说了。只是李二婶有一回拉着金凤的手说:“凤儿,你可想好了。周家现在这光景,可是个火坑。”
金凤笑笑:“二婶,我心里有数。”
她真有数吗?其实也没有。只是看着二顺 忙前忙后伺候他爹,端屎端尿,没有一句怨言;看着他半夜起来给爹翻身,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看着他为了省钱,一天只吃两顿饭,瘦得颧骨都凸出来了——她就狠不下心不管。
有时候,二顺会跟她说话,说县里的事,说厂里的事,说那些年怎么过的。金凤听着,很少插嘴。只是有一次,二顺说起他女儿,六岁了,长得像他,眼睛大。离婚后,前妻不让见,他偷偷去幼儿园看过一次,孩子都不认识他了。说着说着,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捂着脸哭了。
金凤递给他一块毛巾,什么也没说。
谷雨那天,二顺爹走了。早上还好好的,喝了半碗粥,中午睡下,就没再醒来。走得很安详,脸上还带着笑。二顺跪在炕前,握着爹的手,眼泪啪嗒啪嗒掉。金凤帮着给老人擦洗,换寿衣,布置灵堂。屯里人都来帮忙,白事办得妥妥帖帖。
下葬那天,飘着毛毛雨。坟地在屯子后山,一片松树林里。新坟垒起来,二顺磕了三个头,站起来时,晃了晃,差点摔倒。金凤扶住他,他借着力站直了,手很凉。
回去的路上,雨停了,太阳出来,照得坟头上的新土发亮。二顺突然说:“金凤,我爹走前,跟我说了一句话。”
金凤看着他。
“他说,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和赵叔赵婶。当年我退婚,他不但没拦着,还劝我往高处走。”二顺声音很低,“他说,要是还能有弥补的机会,让我一定抓住。”
金凤没说话,只是慢慢走着。路两边的杨树冒了新芽,嫩绿嫩绿的。
“金凤,”二顺停下脚步,“我知道我现在一无所有,还拖累你这么久。你要是……要是有合适的人家,我绝不再打扰。你要是……要是还能给我个机会,我这条命,以后就是你的。”
金凤也停下来。她看着远处的屯子,家家户户的烟囱冒着炊烟,午饭时候了。
“先把你家房子修修吧,”她说,“屋顶漏雨,开春不修,夏天没法住。”
二顺愣住,随即明白了,眼睛一下子红了。他使劲点头,想说点什么,喉咙哽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夏天来了,热热闹闹的。二顺把老屋翻修了,换了房梁,补了屋顶,重新糊了墙。金凤帮着缝新被褥,织窗帘。俩人一起开垦了园子,种了茄子辣椒黄瓜豆角,绿油油一片。
屯里人看着,都说:“这俩人,折腾一圈,还是凑一块了。”话里没有讥讽,倒有点感慨。
八月十五,中秋。月亮又大又圆,挂在老榆树梢上。金凤和二顺坐在院里,桌上摆着月饼,自家烙的,五仁馅。还有毛豆,煮得鼓鼓的,冒着热气。
二顺拿起一个月饼,掰开,递给金凤一半。“尝尝,我放了青红丝。”
金凤接过来,咬了一口,甜丝丝的。她抬头看月亮,月光洒在院子里,像铺了一层银霜。
“金凤,”二顺忽然说,“我给你唱个歌吧。”
金凤惊讶地看着他。
二顺清清嗓子,低声唱起来:
“雪花啊你慢些走
莫让北风卷走这温柔
那年并肩看过的日头
还在记忆里泛着旧
你说等到开春就回眸
我等白了少年头
雪花啊你慢些走
别像春天一去不回头
老榆树下的红围巾
还在风里轻轻抖
炉火映着空酒杯
新酿的高粱酒没人对酌
雪花啊你慢些走
让我把思念说个够
就算化作一滴水
也要在你的季节里停留”
他唱得不好,有点跑调,但很认真。唱完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蝈蝈在墙角叫。
“你……你咋会这歌?”金凤问。
“在县里的时候,收音机里听的,”二顺说,“听了就记住了,总觉得……这歌是唱给咱俩的。”
金凤低头,手里的月饼碎渣掉在桌子上。
“金凤,”二顺又说,声音很轻,“咱俩……咱俩去把证领了吧。”
金凤没抬头,手指在桌子上划拉,划拉出一道道印子。
“我知道,我现在还是穷,给不了你啥。但我会使劲干,种地,打工,啥都行。让你过上好日子。”
金凤还是不说话。
二顺等了等,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放在桌子上。是个红布包,打开,里头是一对金戒指,很小,很细,但在月光下,亮晶晶的。
“这是我妈留下的,”二顺说,“就这一样值钱东西了。我一直留着,想着……想着有一天能给你戴上。”
金凤看着那对戒指,看了很久。月光在戒面上流动,像水一样。
“先放着吧,”她终于开口,“等过年。”
“过年?”二顺不解。
“嗯,过年。”金凤站起来,收拾桌子,“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咱俩去公社,把证领了。”
二顺愣住,随后猛地站起来,碗筷都碰倒了。“真的?”
“我啥时候骗过你。”金凤端着盘子往屋走,嘴角有笑意。
二顺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突然举起双手,对着月亮,想喊,又憋住了,只是无声地张大嘴,笑得像个孩子。
秋收,冬藏。日子一天天过,平平常常的。金凤还是每天来,做饭,收拾,园子里的菜收了一茬又一茬。二顺去林场干活,扛木头,一天能挣三块钱。傍晚回来,浑身是土,但眼睛亮亮的,把挣的钱交给金凤。金凤存起来,说:“攒着,开春买两头猪崽。”
腊月二十一,离小年还有两天。金凤正在家蒸粘豆包,外头来了个人,骑自行车,邮局打扮,喊:“赵金凤,电报!”
金凤心里一紧,擦了手出去。电报是从县里来的,只有一行字:“孩子病重速来县医院周二顺 。”
她愣了两秒,转身就往周家跑。二顺正在院里劈柴,见她慌慌张张跑来,忙问:“咋了?”
金凤把电报递给他。二顺看了,脸色一下子白了。
“我得去。”他说,声音发紧。
“我跟你一块去。”金凤说。
二顺看着她,摇摇头:“你别去了,县里……县里你不熟。我一个人快。”
金凤想了想,跑回家,把攒的钱全拿出来,塞给二顺:“拿着,万一用得上。”
二顺推辞,金凤硬塞给他:“孩子要紧。”
二顺眼圈红了,点点头,推上自行车就走。骑出几步,又回头喊:“等我回来!”
金凤站在门口,看着他骑远,车轱辘碾过雪地,留下两道深深的印子。
这一等,就是三天。小年到了,二顺没回来。金凤蒸好了豆包,炸好了麻花,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红蜡烛买了,新衣服做好了,连结婚证要用的照片都去公社照了。可是二顺没回来。
腊月二十四,还是没有消息。金凤坐不住了,想去县里找,又不知道医院在哪。正着急,前院李二婶来了,神色慌张:“凤儿,听说二顺在县里出事了!”
金凤手里的盆“咣当”掉在地上。
“说是孩子病得重,需要输血。二顺给孩子输血,输多了,自己也晕过去了。现在俩人都在医院躺着呢!”李二婶说,“他前妻在那儿守着,不让别人见。”
金凤呆呆地站着,脑子里嗡嗡响。
“还有更气人的,”李二婶压低声音,“听说那女人想把孩子接走,送到省城她娘家去。二顺醒了,死活不同意,俩人还在医院吵呢。”
金凤慢慢蹲下,捡地上的盆。盆摔瘪了,捡不起来。
“凤儿,你可想开点,”李二婶劝道,“这周二顺,就是个麻烦窝子。你看,他前妻一来,还有你啥事?听婶一句,趁早断了念想,找个安稳人家是正经。”
金凤没说话,只是蹲在那儿,看着摔瘪的盆。
李二婶叹口气,走了。
金凤蹲了很久,直到腿麻了,才站起来。她走到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三十岁的女人,眼角有了细纹,皮肤不再光嫩,但眼睛还亮,像深井里的水。
她突然想起十六岁那年,趴在窗户上画小人,一抬头,看见雪地里那个身影。十年了,那个身影在心里,从来没模糊过。
“雪花啊你慢些走。”她低声念了一句,不知道是歌词,还是自言自语。
腊月二十五,天还没亮,金凤就起来了。她烙了一摞饼,煮了十几个鸡蛋,用布包好。又把自己那件半新的棉袄包上,二顺那件太旧了,不暖和。最后,她拿出那个铁皮雪花膏盒子,把里面最后一点膏体抠出来,抹在手上。盒子空了,但她没扔,放回柜子里。
出门时,爹娘都醒了。娘坐在炕上咳嗽,爹蹲在门口抽烟。
“凤儿,你真要去?”娘问。
“嗯。”
“想好了?”爹问。
“想好了。”
爹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蒂踩灭:“去吧。自己的路,自己走。”
金凤点点头,推开门。外头下雪了,细细的,密密的,跟十年前那个夜晚一样。
她走到屯子口,等去县里的长途汽车。雪越下越大,落在她头上、肩上。她把围巾紧了紧,是二顺织的那条红围巾,在雪地里格外鲜艳。
车来了,破旧的中巴,哐当哐当响。金凤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座位。车开动了,屯子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雪幕里。
到县里时,已是晌午。金凤打听到医院的位置,一路找过去。县医院不大,三层楼,墙皮斑驳。她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儿科病房。
在走廊里,她听见了争吵声。是二顺和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说了,孩子我要带走!留在你这儿能有什么出息?跟你一样当个农民?”女人的声音尖利。
“她是我女儿!”二顺的声音沙哑,但很坚决,“法律上我有探视权!”
“探视权?你养得起吗?你现在连工作都没有!”
金凤走到病房门口,透过玻璃窗往里看。二顺站在病床边,脸色苍白,手上还打着点滴。一个烫着卷发的女人站在他对面,抱着胳膊,一脸不屑。病床上躺着个小女孩,闭着眼,手上扎着针。
金凤推门进去。争吵声停了,二顺和那个女人都看向她。
“金凤?”二顺愣住了,“你怎么来了?”
金凤没回答,走到病床边,看着小女孩。孩子六七岁的样子,瘦瘦的,脸色蜡黄,但眉眼确实像二顺,尤其是那双闭着的眼睛。
“孩子怎么样了?”她问。
二顺还没说话,那个女人先开口了:“你是谁?”
金凤转过身,看着这个女人。她穿着呢子大衣,高跟鞋,头发烫得精致,但眼角的细纹遮不住,嘴角向下撇着,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我是赵金凤。”金凤平静地说。
女人上下打量她,从她的旧棉袄看到脚上的棉鞋,眼神里露出轻蔑:“你就是那个农村的?”
金凤没理会,又问二顺:“医生怎么说?”
“急性肺炎,已经控制住了,但需要住院观察。”二顺说,声音疲惫。
金凤点点头,把带来的包袱放在床头柜上。“我烙了饼,煮了鸡蛋。还给你带了件棉袄,你那件太薄。”
二顺眼圈又红了,别过脸去。
那个女人冷笑一声:“哟,挺会关心人啊。可惜啊,现在二顺是我前夫,孩子是我女儿,这儿没你什么事。”
金凤转过身,看着那个女人。她的眼神很平静,像深潭的水,不起波澜。
“大姐,”她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我来,不是跟你抢什么的。孩子病了,需要人照顾。二顺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来搭把手。等孩子好了,你愿意带她走,那是你们的事。但现在,孩子躺在这儿,最要紧的是让她好起来,不是吵架。”
女人被这番话说得一愣,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金凤不再理她,从包袱里拿出饼,掰了一小块,泡在热水里,搅成糊糊。“孩子醒了能吃点流食,这个好消化。”
二顺看着她的动作,眼泪终于掉下来。他抹了把脸,对那个女人说:“你回去吧。孩子这儿有我和金凤照顾。等她好了,我们再商量。”
女人脸色变了又变,最后狠狠瞪了金凤一眼,摔门走了。
病房里安静下来。金凤继续搅着饼糊糊,动作轻柔。二顺坐在床边,看着女儿,又看看金凤,喉咙动了动,想说点什么。
“什么都别说,”金凤先开口,“先照顾孩子。”
二顺点点头,握住了女儿的手。
孩子住院七天,金凤就在医院守了七天。白天,她给孩子喂饭、擦身、换衣服;晚上,她在走廊长椅上凑合睡。二顺要替她,她不让:“你身体还没恢复,多休息。”
同病房的人都说:“这孩子真有福气,有这么好的后妈。”
金凤笑笑,没解释。
第八天,孩子出院了。医生嘱咐要好好养着,不能受凉。二顺去办手续,金凤给孩子穿衣服。小女孩一直很安静,这时突然开口:“阿姨,你是我爸爸的新媳妇吗?”
金凤手一顿,看着她清澈的眼睛:“你希望我是吗?”
小女孩想了想,点点头:“你比妈妈温柔。妈妈总是生气,骂爸爸。”
金凤心里一酸,摸摸她的头:“你妈妈也是为你好。”
二顺办完手续回来,三人一起出了医院。外头阳光很好,雪化了,街道湿漉漉的。二顺抱着孩子,金凤拎着包袱,慢慢走着。
“金凤,”二顺说,“我想好了。孩子我不能让她带走。我会好好养她,供她上学,让她有出息。”
金凤点点头:“应该的。”
“但是……”二顺犹豫了一下,“带着孩子,你会不会……会不会嫌累赘?”
金凤停下脚步,看着他。阳光照在她脸上,暖洋洋的。
“二顺 ,”她说,“十年前你走的时候,我说过等你。这话,到今天还算数。”
二顺的眼泪又涌上来,他使劲眨眼,想把眼泪憋回去。
“孩子不是累赘,”金凤继续说,声音很轻,“她是你的骨肉,也就是我的责任。咱俩一起,没有过不去的坎。”
二顺把孩子放下,一把抱住金凤。抱得很紧,很紧,像是要把这十年的亏欠都补回来。孩子在旁边看着,咧开嘴笑了。
回到屯子里,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了。年味越来越浓,家家户户贴春联,挂灯笼。金凤和二顺的事,屯里人都知道了,这回没人说闲话,反倒都来帮忙。李二婶送来了新被面,张大爷帮着写春联,王家嫂子拿来炸好的丸子。
除夕夜,两家人在赵家过年。金凤爹娘,二顺和金凤,还有孩子,叫周小雨。炕桌摆得满满的,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酸菜汆白肉,炸茄盒,蒸血肠……都是东北年夜饭的硬菜。
小雨怯生生的,但很懂事,挨个叫人:“爷爷,奶奶,爸爸,阿姨。”叫到金凤时,她顿了顿,小声加了一句:“妈妈。”
一桌人都愣住了。金凤眼里一下子涌上泪花,她夹了块鸡肉放到小雨碗里:“哎,乖,吃菜。”
二顺握着酒杯,手在抖。他站起来,给金凤爹娘敬酒:“叔,婶,我周二顺 不是人,辜负了金凤十年。往后,我用一辈子补偿。要是再对不起她,天打雷劈。”
金凤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过去的事,不提了。往后,好好过日子。”
金凤娘抹着眼泪:“好,好,团圆了就好。”
吃过年夜饭,金凤牵着小雨得手和二顺回到了村东头二顺的家。小雨困了,金凤把她抱到炕上,盖好被子。孩子拉着她的手,小声说:“妈妈,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金凤坐在炕沿,想了想,讲起了雪花的故事:“从前啊,有一朵小雪花,从天上飘下来。它不想落地,不想化成水,就想一直飘啊飘……”
故事讲完,小雨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笑。金凤轻轻拍着她,哼起了歌,是二顺唱过的那首:
“雪花啊你慢些走
别像春天一去不回头
老榆树下的红围巾
还在风里轻轻抖……”
窗外,又开始飘雪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静静地落,覆盖了房屋、树木、道路,把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
二顺走进来,站在金凤身后,手轻轻搭在她肩上。“还走吗?”他问。
金凤摇摇头,看着窗外纷飞的雪:“不走了。这次,真的不走了。”
雪花静静地落,落在窗户上,慢慢融化,变成水珠,一道一道流下来,像是眼泪,又像是笑纹。
远处传来鞭炮声,噼里啪啦,辞旧迎新。新的一年,就要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