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挤满了人,列车员几次想推着小车经过都没成功。
章蔚望着满是雾气的窗户出神。对,好像早就有兆头了!年前买新餐桌,最后相中的那套偏偏就只剩三把椅子,商家说有一把在运输时被碰坏了,等来货了会给补上。所以过年那会儿,只有妈是坐在塑料凳上吃的饭;对!还有这次返校前,正收拾行李呢,妈非要把一双新靴子——这是章蔚用兼职的钱给她买的——塞到已经满得快要吐的打包袋里,嘴里念叨着咱娘俩的脚一样大,妈用不着这样的好鞋……
可是,为啥非要出事呢?为啥偏偏要赶在复试之前出事呢?不对,不对,这么想很大逆不道,但好像又不是不该这么想。
火车在夜色里“呼啦呼啦”地往前跑。买硬座的大多是车程不长的,但总归到了犯困的点,昏黄的灯光下,对面穿着黑色羽绒马甲的中年男人正宛若小鸡啄米一般,不住的点头,手机里那个“俄罗斯军方将对乌克兰采取进一步措施……”的视频,伴着恢弘的BGM已经循环不知多少遍。“啪嗒”,摇摇欲坠半天,睡意和手机一起落地,屏幕上交错的“蜘蛛网”又添了一道。男人拾起手机,对着衣服擦了擦灰尘,“啧啧啧”感叹两句后开始外放另一个视频,“拜登表示将在军火方面支持乌克兰……”可惜没等视频里AI配音的女声读完那似是而非的“国际要闻”,男人又开始“点头”。
中年男人爱看啥?尤其是一事无成的中年男人爱看啥?那肯定是这种连国家领导人都不一定知道,或者也不需要知道的重大消息呗,多刷几个这样的视频,饭桌上不就有了大展风采的谈资了吗?所以过年去外婆家吃饭,尽管要按“陋习”,男女分桌,章蔚却乐得如此。可惜,老头还是要隔空喊她——这位在场学历最高的,就读于某双非院校的本科生——来证明他口中那动辄是国家机密的新闻的真实性。老头的称呼是早几年就有的,整天无所事事的他总说自己快50了,该退休了,章蔚索性就不叫爸了,改叫老头。但老头的退休梦一直没能实现,因为妈说,儿子的车子、房子一概没有就不提了,就是闺女将来找对象,人家一听她爸是个啥也不干的懒汉,也是要瞧不起的。然后,老头就会指着弟弟咬牙切齿,被你个“昼夜愁”愁死了;再对着她笑眯眯,闺女可是有学历的,咱马上就能享福了……
三月初的温度基本上已经告别零下了,车厢里混杂着空调的暖气和人挤人的热气,章蔚觉得有些闷,随手拢了拢膝盖上快耷拉下来的空书包,脑海里突然冒出个念头:这会儿要是能喝上一瓶果汁该有多痛快!凉凉的橙色甜水儿顺着喉管一路抵达胃部,就像干了几千年的大沙漠在某个瞬间里,凭空流淌起一条细细的,涓涓的小河,“歘”地腾起一片白雾,又迅速消失。
“前方即将到达新沂站,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广播声未落,四周就开始骚动,有的忙着从座位下拖出行李,有的胡乱拍醒睡着的同伴,还有的则庆幸车上的人终于要少一些。对面的“黑马甲”把身边的人喊起来,然后掀开椅套站上去,从置物架上取下一个巨大的黑色旅行包,包装得太满,不得不用绳子缠了一圈才勉强拉上,但还是有一截红色塑料袋从拉链的缝隙里挤了出来。
到站,出站,一阵兵荒马乱。19:55分,新一批乘客趁着夜色登上了这辆由徐州开向连云港的火车,一对年轻的男女坐在了章蔚对面。从上车开始,小伙满是卷毛的脑袋就没离开过女生的肩膀,俩人带着同一副耳机看平板。没多久,小伙的手就开始不老实了,一会儿拉拉女生的胳膊,一会儿摸摸女生的肚子。女生也没嫌弃,指着屏幕小声嘀咕,这家大人是傻子,居然还生了两个小孩。卷毛满不在乎,蹦了句“缺心眼”出来。
缺心眼?可不是缺心眼吗!所以姨姥才会喊老头帮她把孙子扔掉,谁让那个漂亮孩子就是个缺心眼呢?妈总说老头这是损了阴德,所以在章蔚之前的那两个男孩才会流掉。可既然是老头损了阴德,流产遭罪的为啥是妈呢?不过阴德这事谁又说的准呢,村里那个年轻时犯过强奸罪的臭喜,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吗?老来老去,吃喝嫖赌还是一样不落。可前年夏天,他家老太婆却在稻地里被漏电的水闸电死;再往前数几年,他唯一的儿子骑摩托车时撞到了电线杆上,七窍流血;甚至就是那个在他家租房子的高三学生,居然也在体检时被同学拿刀捅伤了。老头总说,祸害遗千年,自己肯定长寿。这话章蔚原本是不信的,但现在却觉得十分有道理。
可是,为啥非要出事呢?为啥非得是妈出事呢?不对,不对,这么想更大逆不道,但好像又不是不可以这么想。
卷毛从包里掏出橙子,外皮被剥开的瞬间,一股浓浓的果香透过口罩,在章蔚的鼻腔里炸开。心想事成的谐音梗让橙子变成了过年时家家都会买的水果,年后返校那次,章蔚也在火车上吃过一个橙子,很酸但好在汁水足。车厢里的人少了一些,列车员这才能推着小车在狭窄的过道里晃悠,一边提醒乘客收脚,一边叫卖着“啤酒,饮料,矿泉水。”章蔚想举手来着,可是当摆满各色瓶子的小推车快到跟前时,她又没举。
“咣当咣当”。火车慢慢减速,小情侣手挽着手下了车。就剩最后一站了,车厢里的人寥寥无几,玻璃上的水雾也散去不少。两个小孩在斜对面的空座位上打闹,一不留神,随着火车加速,戴围脖的那个直接摔在了地上,紧跟着就是敞开喉咙的嘹亮哭声。
老头说,那个人的车速可快了,他都没咋看清监控,妈就趴在地上了。小孩的声音还在响,模模糊糊的,章蔚好像看到妈的脑袋好像一个正在被榨汁的橙子,汩汩地往外流着什么,可她又爬起来了,然后把旁边刚上三年级的自己也扶起来。那个胡乱变道的年轻人站在车前,冲着妈大喊:“没长眼啊!带着小孩不知道看路啊!”妈上去就给了他一耳光,“瞎了你的狗眼了,我闺女要是摔坏了,我跟你拼命……”那是妈这么多年以来仅有的一次车祸,哦不,现在是仅有的两次车祸中的一次。
围脖小孩被大人拉起来了,但还是哭。刚好小推车又从旁边经过,老太太喊住了列车员,买了一瓶果粒橙给孩子。本来就是光打雷,不下雨,小孩抱着饮料,立刻把刚才摔倒的疼抛诸脑后。或许,他根本就不疼呢?只是已经摔倒了,就该哭一哭。也不知道妈哭了没?或者,她来没来得及哭呢?
列车员终于能推着小车畅通无阻地穿梭,“咕噜咕噜”,一趟又一趟,章蔚也把唾沫咽了一遍又一遍。火车快要到站了,车站不远处就是林立的各大楼盘。不清楚里头有几户是住了人的呢?有钱人总是喜欢到处买房子的,这样的小商品楼他们不知道有多少,但就是不住,非要再去僻静的地方盖幢大别墅出来,村里西边的那一整片地就是这样被建满的,住的都是有钱有势的外来户。村里人瞅着那群整天在田间地头散步的闲人羡慕极了。但转过头来,还是有人把村里的自建房连同地基一起卖掉,换一套镇上的“鸽子笼”,因为现在想结婚,男方就必须在镇上有房,哪怕你们村和镇上只有一路之隔也不行。好不容易凑够了首付,且楼盘没有烂尾的情况下,你还得有钱装修啊,没钱就只能住毛坯房了。隔壁的小兵家就是这样,一家老小都挤在镇上的毛坯房里,据说儿媳妇非常不满意,经常吵着要离婚。所以妈总催着老头出去干活,镇上的房可不便宜啊,一平方就要将近一万块!妈那么好的人,那么疼闺女的人,也会忍不住和章蔚讲,要帮帮弟弟啊,他太小了,你爸又指望不上……
好了,现在好了,镇上的房子这不就解决了吗?
章蔚猛得打了个哆嗦,21:05分,火车已经停靠在终点站了。围脖小孩的奶奶在下车前,把那瓶没开封的果粒橙塞给了章蔚,说孩子太小,喝不了。章蔚看着手里的饮料发愣,她其实应该又饿又渴的,因为她今天在赶毕业论文,想着一鼓作气完成后,再好好吃一顿。但没料到刚把论文上传系统,一通语无伦次的电话就把她拽到了火车站。可她似乎又不应该渴,现在的她,按道理,按常理,按情理都是不应该渴的,更不应该因为渴了就去喝一瓶果粒橙。不过话又说回来,果粒橙里的果肉好像都很甜,每一颗都很饱满。如果饭桌上有果粒橙,那章蔚和弟弟就会等到快见底时瓜分掉最后的精华。但过年那次,章蔚没和他分,因为弟弟非要买一件将近一千块的冲锋衣,还说章蔚赚钱很容易。容易吗?章蔚把饮料揣进书包里。一天四节课,一节课是一个半小时,10天总共赚了4800块,时薪就是80块。好像确实挺容易的,毕竟弟弟寒假去饭店洗碗,一个小时只有12块。难怪妈说上学有用。可是那群十来岁的小孩都不爱搭理自己,课上得很艰难。为了让学生认真听讲,章蔚买了一些巧克力和果粒橙当作小奖品,妈以前就是这么哄自己的。但那个穿着“北面”的三年级男生却不想要,他希望章蔚可以请他们喝霸王茶姬,其他孩子也纷纷附和。章蔚没喝过霸王茶姬,她下课后拿手机查了一下,发现最便宜的也要13块一杯,而四个班有将近60人。
章蔚把书包背在肩上,刚出车站,就看到了老头和弟弟。16岁的弟弟个头还是没见长,妈埋怨老头家基因不好,但其实她自己就1米55。“爹矮,矮一个;娘矮,矮一窝”,章蔚自然也不高,并且完美继承了夫妻俩所有的缺点,虽然她讨厌老头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可自己映照在玻璃门上的脸庞还是和老头十分相似。老头冲着章蔚招手时,章蔚看到他黑色羊毛衫的胳肢窝有个核桃大的破洞,大红色的保暖衣随着手臂的摆动来回闪烁。对!这又是个兆头!妈今年也是本命年,但她只给老头买了红色的保暖衣。回去的路上没人说话,章蔚靠在出租车的座椅上,书包里的果粒橙硌得她有些不舒服,但她也懒得调整坐姿,只是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出神。出租车停在了村口,老头要替章蔚拿书包,章蔚反手摸了一把书包底的凸起,赶紧往后退了一步。书包本身就不重,而且最关键的是,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的书包里居然有瓶饮料!
都这会儿了,书包里怎么能有一瓶饮料呢?
可是,为啥非要出事呢?为啥出事了她就不能喝饮料呢?不对,不对,这么想极其大逆不道,但好像又该这么想。
真实姓名:万彤彤
联系地址:江苏省徐州市铜山区上海路101号
就读高校:江苏师范大学
专业: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