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家所在的村子,坐落在鲁中平原的黄河岸边,全村不过两百口人。姥姥家位于村子的最南端,紧挨着黄河,出大门往南不到2米,便是宽阔的河道。夜晚入睡时,总能听见黄河水哗哗流淌的声音,仿佛一首轻柔的摇篮曲。我的姥爷曾以撑船为生,在附近的渡口摆渡。那时交通不便,附近的黄河上既无大桥,也无浮桥,往来两岸的行人、经商的商贩、走亲访友的百姓,都得靠渡船。小时候,我最爱去姥姥家,不仅因为那里有黄河上轮船“呜呜”的汽笛声,有混浊的黄河浪头“啪啪”拍打河岸的声响,更因为哑巴姥姥家那脆甜可口的红枣。
哑巴姥姥与我的姥姥同辈,是邻居。她娘家在十多里外的辛庄,身材高挑修长,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高高的颧骨下,深陷的眼窝里藏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大嘴巴,厚嘴唇,皮肤白皙。早年间,她和哑巴姥爷在城里做些小生意谋生,后来有了孩子,便回到老家定居。为了生计,他们在黄河边种了一片枣林。黄河边的土地,别的庄稼经不住黄河水漫灌,唯有枣树能在碱土里扎根,顽强生长。
平日里,哑巴姥爷的拨浪鼓声是村里最准时的闹钟。天刚蒙蒙亮,他便挑着杂货担子走街串巷,贩卖针头线脑。哑巴姥姥则背着竹篓,钻进枣园忙碌,修枝、除草、施肥,像照顾自己的孩子细心。她虽不会说话,但每次修剪枣树时,总是先对着枣树比比划划,像是在与它们商量什么,又像是在虔诚地祈祷,仿佛这些枣树上有神灵,怕惊扰了它们似的。
哑巴姥姥的枣园从不允许生人进入,不管是熟人还是陌生人,连畜生也不行。有一次,一只野狗不知怎么穿过花椒树制成的围挡,钻进了枣园。她抄起木棍,边打边“咿咿呀呀”地追出了半里多地,回来时满头的黑发胡乱披散着,身上的衣服也沾满了沙土,一副狼狈相。我和姥姥家的孩子经常在河边玩耍,免不了要经过枣园。每年枣子快成熟的时候,她总是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直到我们离开。
那个年代,成片的枣树最怕得“疯”病。得了这种病,枣树的枝条会胡乱生长,一团一团地,像一个个圆球,结出的果子也歪歪扭扭,味道不佳。这种病传染得极快,因为树上有一种小虫子,只要它吸了病树的汁液,再飞到好树上吸食,就会把病传染过去。此外,若嫁接时用了带病的树枝,新接的树也会染上此病。
发现病树后,最要紧的是把发病严重的树枝剪掉,剪完的剪刀也要第一时间消毒,以防传染。如今我们知道,这病是由一种叫“植原体”的细菌引起的,它专往枣树里钻。发现后得赶紧打药,平时还要注意不让树缺水缺肥,增强抵抗力,病就少了。那时的老百姓哪懂这些,还以为是惊扰了神灵,让树“疯”掉了。
后来,由于不懂技术,哑巴姥姥家的枣园里的枣树渐渐都“疯”掉了,最后仅剩下一棵枣树,还是位于枣园外边的路中间。这棵枣树上结的果子又红又大,特别脆甜。成熟的枣子表皮光滑,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果肉饱满,仿佛轻轻一碰便会渗出蜜汁。秋风拂过,枝叶沙沙作响,果实随风轻摇,仿佛在低语丰收的秘密。这棵枣树结的枣子不仅好吃,卖相也好,能赚不少钱,成了他们家每年最大的一笔收入。哑巴姥姥看得更严了,像照料自己的孩子一样,施肥、浇水、除草,甚至逮虫子,全是亲力亲为,不让别人插手。每年秋季,枣树上结了果子,她总是等到村里孩子都进入梦乡后才回家,第二天又早早地回来守着,直到打完枣才忙别的家务。
每到这时,孩子们总是想方设法去偷枣子,但每次都被哑巴姥姥及时制止。而我则是个例外,可能是客人的缘故,虽然不能上树摘枣,但每次她把其他孩子撵走后,都会把我留下,用她那根长长的竹竿打下两颗成熟的枣子,轻轻放到我的口袋里,同时用手比划着,意思是让我自己吃,不要告诉别人。直到现在,每当我吃到从超市买来的冬枣,都会想起那时吃枣子的感觉。随着“咔吧”一声脆响,一股清甜的果香扑鼻而来,像咬破了秋天的蜜罐,甜味在舌尖上跳跃,根本吃不够。其他时间,只有每年过年时,哑巴姥姥才会拿出一些干枣分给孩子吃。
直到有一年,黄河发大水,把姥姥家的村子全淹了。大家伙都搬到了黄河坝上临时搭建的棚子里住着。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枯枝杂草,像一条失控的黄龙,漫过河岸,吞没了枣园外的土路。枣树在洪水中摇晃,枝叶被冲得七零八落,像一群溺水的人挣扎着伸出最后的手臂。她跪在泥水里,双手死死抓住枣树的树干,指甲抠进树皮,死活不肯离开,血混着泥水往下流。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洪水越来越大,在众人的劝说下才退到坝上安全的地方。
眼看着满树的枣叶慢慢发黄萎蔫,有些果子开始往下掉,哑巴姥姥眼里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晚上,待坝上的人们都进入梦乡后,她一个人冲着枣树的方向跪下,不停地磕头,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像是在祈祷神仙保佑大水赶紧退去,好让她的枣树活下来。
事与愿违,虽然经过一段时间,洪水最终消退,但那棵被哑巴姥姥视为摇钱树的枣树还是死掉了。又甜又脆的大红枣,我再也没吃到过。后来,国家实施了黄河滩区村庄加固和迁建政策,姥姥家的村子全部搬离了老村,原址变成了一大片杨树林。哑巴姥姥把原先的土地承包出去,大家都住上了宽敞明亮的新房子,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前些年去逝时她八十八岁,也算是好人有好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