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七十年代的农村,记忆里的冬天似乎比现在寒冷许多。当时国家尚处于计划经济时期,农村家庭经济拮据,多数消费需凭票供应,电灯电话更是稀罕物——我们家直到1981年才通上电灯。寻常人家取暖做饭,全靠烧火维系,用土坯盘成的火炕是标配,睡前往炕洞里塞进农作物秸秆,便能勉强熬过一夜。煤炭在那个年代对农村普通老百姓而言,算得上奢侈消费品。
如果气温不是很低,烧点树根或作物秸秆暖和一下,为数不多的煤炭用来应付极寒天气,即便如此有时图便宜买回来的煤,要么燃烧时散发刺鼻异味,要么碎炭多、成块少。为了不浪费碎炭,乡亲们琢磨出不少法子。起初,每晚睡前会把烧尽的炭渣掺上一半碎炭,加水搅拌均匀后,用铲子铺在炉火上,约三四公分厚,稍凝后用火钩子扎几个眼,运气好的话,次日炉子还能保持余温不灭。后来碎炭越积越多,大家又摸索出一个新招:按红土与碎炭1:3的比例加水拌匀,摊在向阳处晾晒,厚度约五公分,半凝固时用铁锹切成十多公分见方的块,晾干后便是“煤坯子”。这煤坯子虽难点燃、不耐烧,但不做饭时用来取暖,也算是物尽其用。
蜂窝煤的出现,彻底改变了这一切。它经济实惠、易于燃烧且洁净卫生,一经问世便深得人心,从八十年代后期到九十年代,成了家家户户不可或缺的生活物资。在老家,我们都习惯叫它“蜂窝”。每隔十天半月,就有商贩套着板车(早年是牲口拉的,后来换成三轮车)走街串巷叫卖:“卖蜂窝啦!蜂窝便宜啦!”这时,街坊邻里尤其是妇女们会围拢过来,有的挑剔:“上次你送的蜂窝有臭味,不好烧!”有的比价:“这人的蜂窝又贵又差,不如李庄那家,又好烧还能赊账!”商贩则急忙辩解:“都是一个煤场的货,我还比他们便宜一分钱呢!买不买随便!”家境宽裕些的会买五百到六百个,困难点的就少买些,两百到三百个不等。
谈好价格,就得往家运蜂窝了,这可是件重体力活。农村的巷子又窄又深、凹凸不平,母亲总会叫上我们兄妹三人一起动手。窗户盖板、小推车,甚至洗脸盆都派上了用场,母亲和大哥是主力,当时大哥十六七岁,我和妹妹年龄还小,只能打打下手,把蜂窝一个个搬到小推车上,到家后再整齐地码在厨房或客厅的墙根下,还得注意保持干燥通风,避免受潮。商贩为了多装货,出厂时会把蜂窝码得很高,搬运时必须轻拿轻放、摆平摞齐,稍有不慎就可能整摞摔碎。每次往家运蜂窝,大哥为了保持小车上的蜂窝不摔坏,总是躬着腰,绷着脚步,缓缓地向前推,还得注意脚下和车轮避让那些巷子里的坑坑洼洼,一趟下来要歇几次才能到家。每次搬完,我们浑身都沾满黑灰,手上脸上都是煤灰,大哥就更惨了,脸黑得就像包公一样,累得腰酸腿疼,弓着身子靠墙歇半天才能缓过劲来。
还有一次,我因为个子矮,急着完成任务,踮着脚去够高处的蜂窝,胳膊肘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两摞,十几个蜂窝全倒了,煤渣撒了一地。母亲皱着眉头说:“哎哟!儿呀!这一下好几块钱,晌午全家的饭钱没了!”她回家拿来扫帚簸箕,把不能烧的煤渣扫起来,后来掺了红土制成了煤坯。那个年代,一个蜂窝三到五角钱,几块钱可不是小数目。为了省运费,我们才自己搬,条件好些的人家都会多花几块钱让商贩送货上门并码好。这下好,本来想省下运输的钱,一家人累死累活忙碌半天白干了,真是得不偿失,虽然母亲没过多责备我,但我心里愧疚了整整一个星期,每天放学回家总是小心翼翼,既怕母亲旧事重提,更自责给家里造成了损失。
烧蜂窝得用专用炉具。早期的炉具是圆柱形,外层包着白铁皮,底部有生铁底盘,靠三个均匀分布的小脚支撑。炉芯是黄色耐火材料制成的,一般能放下三个蜂窝。炉具外部有铁制的提手,可以随时更换地方,有时去很远的庄稼地里干活没有时间回家做饭,就把他带上放在地头上,到吃饭点就烧上饭,简单地在外面吃了接着干活,晚上干活结束回家再做晚上的饭。炉具的底部有圆形或方形的进气小洞,上面的铁皮盖子可调节进气量,以此控制炉火大小,家里没人或不需要炉火时还要在铁皮盖子周围堆上已经烧尽的煤渣,以减少进气量,防止炉子里的蜂窝燃尽,灭了火。后来又出现了纯生铁炉具,上层有导流槽,前面有烟囱接口,能将燃烧产生的烟和有毒气体排出室外,更安全实用。
点炉子则主要有两种方法。如果邻居家炉子正烧着,母亲就会用铁锹头端上一个新蜂窝去邻居家,打开炉子取出上部烧了一半的蜂窝,把新蜂窝放进去,再用铁锹头端着点燃的蜂窝回家,放进自家炉子里,慢慢往上加蜂窝,炉子就点好了。另一种是自己点,那可就是技术活了:需要先把蜂窝炉提到室外通风处,清理干净炉膛和底部进气口,放入一个烧尽的蜂窝(也可以不放),接着依次铺上火柴易燃的玉米包皮、玉米芯,再放上小块木柴,从底部进气洞塞进点燃的玉米包皮,引燃上层燃料。等玉米芯烧起来,放入一个新蜂窝,再把一节铁皮烟囱对准炉膛放在炉具上,既能排烟又能加快燃烧。等烟囱里冒出蓝烟、不再是浓烟时,蜂窝就点燃了。早上通常烧开两壶水后,再加一个新蜂窝,把炉子封好,等着中午做饭用。
换蜂窝也有两种方式:一种是用火钩子从炉底把烧残的蜂窝钩碎,让炉渣落入炉底,再用火铲子掏出来倒入铁垃圾桶;另一种是用铁钳子夹起上面通红的蜂窝,取出底部煤渣,再放入两个还能燃烧的蜂窝,同时加一块新蜂窝。两种方式取出的炉渣都要放进铁垃圾桶,防止起火。
蜂窝炉在当时的农村生活中扮演着不可替代的角色,既能做饭又能取暖,还能给我们这些小孩子带来快乐。小时候,在炉子上烤花生、馒头干、红薯干,是我童年最快乐的闲暇时光。每天放学做完作业,我和妹妹就围在炉子边,把大铁片子放在炉膛上,放上食物慢慢烤。炉火不能太旺,否则容易烤焦;也不能太小,不然要烤很久才能熟透。我们眼巴巴地看着食物慢慢变色、散发香气,不停地吞咽口水,直到红薯干烤得金黄、馒头干两面干黄酥脆,撒上一点白糖,香甜可口,至今想来仍回味无穷。
每天睡觉前,必须把炉子封好,不然第二天就会熄灭,得重新点。封炉前要换上新蜂窝,用火钳子把上下两个蜂窝的眼错开,控制进气量,底部进气洞的缝隙也要留得恰到好处,既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否则炉火撑不到天亮。即便如此,通常半夜还得起来换一次新蜂窝。早上起床打开进气洞,就能烧水了,但早饭没法指望它,因为提火太慢,赶不上上班上学的时间,这也是蜂窝炉最大的缺陷。
到了九十年代,瓶装液化天然气作为新型能源走进千家万户,取代了蜂窝炉。它干净无污染,点火即燃,极大地提升了生活质量。如今,管道燃气也已全面普及,就更加便捷了,连缴费都能通过手机APP在网上操作。用时只要轻轻扭动开关,“啪”的一声,蓝色火焰便持久不息,这便是时代的进步。
烧蜂窝的岁月算是一去不返了,那段清贫却充满欢声笑语的童年时光,也只能留存于我们这代人的记忆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