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鲁中平原的黄河岸边,直线距离黄河不过一公里。由于属于黄河滩区,早年为了防洪,村庄都建在高台上,小时候站在屋顶上,便能望见那条蜿蜒的黄河水,每当夕阳下,晚霞沿着西边的天空铺陈开来,时而紫色微染,时而红如烈火,或是橙如枫叶,河面上波光粼粼,仿佛万千星辰碎落水面,随着滚滚东流地黄河水起伏闪烁,散发出耀眼的光芒。河岸上泛着些许金光的沙土在秋风的吹拂下形成一个一个地小气旋,裹挟着河岸上的枯叶四处游走,河风夹杂着泥土的腥气,穿过我家那低矮的土坯院墙,吹得门前那棵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七十年代,农村经济发展缓慢,家家户户都以农业为生,种植的无非是玉米、小麦、大豆等北方常规作物。土地肥力差些的地方,便种上了地瓜和花生。我们镇(当时还没有划街道)辖区内虽然有国道、省道和县道三条柏油路(这在70年代地农村地区算是比较好的乡镇啦),但其他大多数道路都是沙石路和土路,无论你是骑车还是步行,冬天一身土,夏天一身泥,交通极其不便,信息不畅,物资流通缓慢,大量的农作物滞销,短时间内流通不出去,冬季储存成了难题,于是家家户户都会挖一个“地瓜井子”——有的地方叫“地瓜窨子”,放置地瓜、萝卜和白菜等一些冬季蔬菜。而挖“地瓜井子”,就成了当时秋季必须完成的一项工作,这既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没有个三年五载的经历,怕是干不了。家里没有劳力的,还得请人帮忙。记得有一年秋季,我们村的一个光棍汉在挖“地瓜井子”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造成了塌方,把他压在了下面,几天后才被邻居发现,但他早已被活活闷死了,为这事当时的派出所还来了两个警察调查了好几天。
当年,我的父亲在外地工作,农忙时就要请假回来忙活几天。他总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裤脚卷到膝盖,黝黑且肌肉隆起的小腿显示着岁月的痕迹。我们兄妹三人虽年纪小,出于好奇,每次都会凑上前去帮忙。母亲说,“地瓜井子”要选背风朝阳的地方,最好靠近院墙,这样能挡风,冬天也暖和。每次父亲都是先从我家的大柳树上砍下一根40公分长比较直的树枝,一头钉上一个大钉子,插到选好的地方,另一端以手为笔,在地上转了一圈,一个大圆圈便成了。他嘴里还念叨着:“这就是进口了。”我们三个好奇地围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看着,仿佛在看一场神秘的仪式。
随后,父亲拿起铁锹沿着刚才划出的圆圈一掀一掀地往下挖,铁锹的木柄已经磨得发亮,锹头也有些卷边,每挖一锹都要用脚把锹头踩实,再用力一撬,土块便松动了,挖出的土被他扔到远一些的地方,堆成一个小土丘。这时,妹妹奶声奶气地问:“为什么费这么大劲,放边上不就行了吗?”父亲抹了把汗,说:“现在省劲,等过一会儿就得费劲。再说,等挖成了,井口位置的压力大了,容易塌。土堆远了,等会儿往上提土也方便。”没等父亲说完,我便像早就知道似的,一本正经地大声说道:“噢!我知道了!”话一出口,大家都被我逗得笑了起来,笑声在院子里回荡。
大约过了近两个钟头,才挖下去一米半深。这个地方是我家原先盖房子打地基时堆石料的地方,地下有当时盖房子时留下的碎石,再加上院子里大树的树根,得边清理边挖。父亲用铁锹尖小心翼翼地挑开碎石,再用镐头、斧子等工具把树根刨断。等挖到快两米的时候,清理挖出的土又成了难题。父亲换了一把短一些的铁锹,这把铁锹的锹头更窄,适合在狭小的空间里操作。大哥弄了一个柳树枝编的小篮子,小篮子是用细柳条编成的,底部垫了几片破塑料布,防止漏土。大哥把绳子一头绑在篮子上,绳子是母亲用麻线自己搓成的,虽然粗糙,却很结实。父亲往里面铲土,大哥往上提,我和妹妹在后面也帮忙往上拉。其实我们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就是觉得好玩,瞎捣乱。不等装完土,大哥还没说让拉,我们两个便飞快得拉起了绳子,结果土撒了父亲一身,我俩也被摔了个跟头,虽然屁股生疼、满身是土,却乐得合不拢嘴。
又过了一会儿,站在上面的我们看到,父亲在下面站起来,在“井”壁上用小铁锹一边凿了一个小洞,小洞大约有拳头大小,正好能容下一只脚。父亲把脚踩进小洞里,手扶着井壁,慢慢地往上爬。大约快中午的时候,母亲从屋里端着茶水和茶具,放在了不远处的院子中央。茶具是从农村集市上买来的那种粗瓷(农村人图个便宜实用),并且还是残次品,碗口有些歪斜,却透着股质朴的气息。母亲催父亲上来喝茶,休息一下下午再挖。父亲就用手扳着先前凿好的小洞,一下一下地攀了上来,像一只灵活的猴子。我们这才明白,原来这些小洞是用来上下井用的,叫做“脚蹬台”,也有的地方叫“脚窝”。父亲上来后,坐在小马扎上,端起茶碗,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口,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这茶真解渴!”
到了下午,母亲也加入进来,帮着大哥往上提土,母亲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蓝布裤子,头上裹着一块深绿色头巾,当时不到四十岁的年纪额头上却已有一些浅浅的皱纹。有了母亲的帮忙就换了一个大一些的篮子。随着深度的进一步加深,外面的土越堆越多,像一座小山。每过一会儿,父亲都会上到半截深的地方探出头,喘一会儿气,呼吸一下外面新鲜的空气,喝口水再下去,继续挖。井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父亲的动作也变得越来越缓慢。我和妹妹总看着也帮不上什么,觉得没意思,我便撇下她,出去找了几个平时玩耍的朋友,在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土堆上玩起了攻城夺寨的游戏。我们垒城堡,用土块一块一块地往上摞,摞得歪歪扭扭的;挖战壕,用小树枝在土堆上划出一道道沟壑;修护城河,把土堆周围的土挖出来,堆成一道矮墙。河里没水怎么办?我们就架起“机枪”,其实就是几根树枝绑在一起,对着护城河“突突突”地喊。看着用小树枝架起的吊桥,用尿浇成的护城河(很快就渗没了),大家可高兴啦!
大约傍晚时分,父亲才又沿着那些提前挖好的“脚蹬台”攀了上来。虽然已是深秋时节,大哥累得坐在一旁,用手巾一把一把地擦汗,父亲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在泥土上,瞬间被吸收。“总算是挖成了!”母亲问“旁闪也挖好啦?”,“嗯!”父亲的声音里透着疲惫,也带着一丝自豪,“旁闪”就是用来存放蔬菜的仓库,在井子底部,高约1米多一点的样子,一般分成两个,一侧一个向井壁水平方向延伸,顶部呈圆拱形。休息了一会儿,父亲又清理了一下井口,往下挖了大约三十公分的样子,找了一些砖头和一些小块的条岩板。砖头是原先盖房子时从本镇砖瓦窑买来的,红彤彤的,有些地方已经掉了皮;条岩板是表面凹凸不平,却很结实。父亲沿着井壁的周遭砌到高出地面大约十公分的位置,用土填好,与周围地面做成一个缓坡压实,防止雨水渗入,用一口家里替下来不用的大铁锅盖在上面,大铁锅长期不用已经生了一层薄薄的锈。冬天既保暖又能防止像我们这些年龄的小孩掉下去。就这样,一个北方常见的“地瓜井子”就大功告成了。当然,说是叫“地瓜井子”,也可以放胡萝卜、白萝卜等冬天的蔬菜。母亲把地瓜一筐一筐地放进井子里,我们兄妹三人也跟着帮忙,虽然累得气喘吁吁,却心里美滋滋的。
现在,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人们的生活条件和幸福指数不断提高,生活物资的流通速度越来越快,上千公里的距离都能朝发夕至。大家想吃什么想用什么,打开手机淘宝、京东等购物平台顺手一点就能到手,再也不用挖“地瓜井子”这种存储方式储存蔬菜了。但我始终忘不了这段令人难忘的儿时记忆,忘不了父亲在“地瓜井子”里挥汗如雨的身影,忘不了我们小时候在土堆上玩耍的欢笑,当然,这也只是一段属于我们(七零后)那一代人的岁月记忆,它就像是一颗璀璨的星星,永远闪耀在我的心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