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七点多,窗外飘起了雪花。老舅突然发微信语音,说在老家到县城的早班车上带了一袋沙梨,让我到时去车站取一下。他还说,嗓子干痒、咳嗽或上火的时候,就吃上几个,会好许多。
好久没有吃到沙梨了,刚取回来,我便迫不及待地拉开手提袋,里面是一个纸盒,用胶带缠得严严实实,费了好大劲儿,才打开纸盒,顿时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满满一盒黄里透黑的沙梨紧紧地挤在一起。我取出一个,硬邦邦的,堪比洮河边的鹅卵石。寒冬腊月的沙梨,需要在冷水中浸泡,等沙梨被冰包裹时,沙梨的果肉才能软化,磕掉冰层,方可食用。那一刻,似乎,我打开的不是纸盒,而是时光的罐头;捧在手里的不是沙梨,而是对故乡的深情。
在我老家,几乎每家都有几棵果树,毛桃树、梨树、苹果树、李子树、杏树等,但最多的要数梨树了。老家人根据果实的颜色,把梨树分为黄梨树、红梨树、白梨树、青梨树;根据味道分为酸梨树、麻梨树、蜜梨树;根据口感分为沙梨树、刺梨树等。不夸张地说,我就是吃梨长大的。我家房前屋后有很多梨树,其中最大的一棵是房屋左侧的沙梨树,粗壮高大,树干一个人都抱不住,至少有190年的树龄了。
从我记事起,每年清明前后,老家的人们都要修剪梨树,我家也不例外。每年修枝后,父亲会找一部分树枝嫁接到其他梨树上,比如将酸梨树枝嫁接到白梨或红梨树上,将麻梨树枝嫁接到黄梨或蜜梨树上。令我惊奇的是,本来不太受人待见的酸梨、麻梨,嫁接后结出的果子竟然也很香甜可口,真是“果树不接不甜”。大部分剪掉的树枝则当柴火用,也有一小部分树枝,被我们一群孩子随手插在溪水边,等待开花结果后,尝尝自己亲手栽种的果实,结果可想而知。
老家的春天,先是从房前屋后的毛桃花和杏花开始的,粉色的桃花,白里透红的杏花争先恐后地开放,待花落尽时,梨花才隆重登场,一树树洁白的梨花甚是耀眼。远望,如云,轻盈若梦,似雪,纯洁无瑕。近看,指甲盖大小的花瓣,缀满枝头,在蜜蜂翕动的翅风和嗡嗡声里,轻微地颤动。梨花一开,老家的春天才算真正地到来,到处弥漫着芬芳馥郁的花香,真是“白衣胜雪俏玲珑,梨花花开又一春”。接着,垂柳、麦苗、青草等各种植物也渐渐翩然登场,就连风也变得格外温柔、清新了。
每天放学回来,我都要去梨树下望一眼,看有没有结果实。梨花花期较短,还没开多久,就已随风飘落。沙梨蚕豆大小时,我们就开始偷吃,虽然硬得像石头,咬一口满嘴是沙子的感觉,牙齿也酸得发软,但我们全然不顾。当然,很多梨树根部,大人都会围一圈酸刺,防止孩子们偷摘和牛羊啃食。因未成熟的沙梨很硬,在老家都叫它沙疙瘩,好听点的叫沙梨儿。等到夏天麦收时节,沙梨树低处的果子,早已被我们想尽办法偷摘得净光,只剩够不到的地方。那时的沙梨也逐渐由青变黄了,从树下仰望,满树金黄,圆润饱满的沙梨挂满枝头,微风一吹,摇摇欲坠,惹得我们味蕾生津,直咽口水。
中秋节前后是摘梨的最佳时机,也是我最开心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撤掉围在树下的酸刺,爬到树上,吊着竹篮摘梨。手能够到的地方摘完了,父亲就搬来木梯或蚰梯子,搭在斜出的树杈上,继续摘。实在摘不到的,就只能摇,父母在树下撑开帐子,我爬到树上一枝接一枝地使劲摇。虽说沙梨已经成熟了,但不像其他梨,其质地还是很硬的。沙梨落到帐子上的声音砰砰直响。
每摘完一棵树的梨,就要捡梨,挑出最大最饱满的,储存下来等到过年时吃。剩下的,部分和土豆窖在一起,到了腊月背到集市上去卖,部分则分给亲戚邻居。在众多品种的梨中,沙梨的储存是很讲究的。那时,不少人家养蜜蜂,到秋天产蜜后,蜂箱、蜂槽就是储藏沙梨的最佳选择。先是在箱内铺上麦草,装满沙梨,盖上麦草,再盖上盖子,用绳子将蜂箱或蜂槽捆紧,最后将缝隙处用泥巴裹严实,才算完成。父母对储梨过程可谓是一丝不苟,生怕沙梨熬不过漫长的冬天。
摘梨后的一段时间里,即使再诱人的梨摆在眼前,我都懒得去咬一口,在摘梨的数天里,早已吃得反胃。但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多久,就又开始犯馋了。几场霜落下,沙梨树的叶子色彩斑斓。我们像一群饥饿的麻雀,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寻找藏在斑斓里的漏网之梨。那些梨,一般都藏在够不着或被叶子遮挡的地方,怎么摇都摇不下来,只能拿弹弓打。等叶子落光了,竟然发现还有个别沙梨赖在枝头,不肯离开。
当我取出水中浸泡的沙梨,磕掉冰层。咬一口,果肉爆汁,直往喉咙里钻,冰凉甘甜。咽一口,浑身瞬间清爽丝滑,心扉也润了起来,甜了起来,这何尝不是一种对生活的珍惜和对心灵的抚慰呢!原来,时间也是有味道的,它就像沙梨的味道,一直深藏在我心灵深处。每当高原落雪时,恍惚间,似乎纷纷扬扬的不是雪花,而是被春风吹落的梨花;似乎一树树的白也不是雪,而是一树树梨花盛开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