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高寿的阎纲老先生出版了新著《我还活着》,生命不息,笔耕不辍,令人敬佩和感动。微风读书会负责人、青年作家魏锋帮我请阎老签下这部可贵的作品。仔细读来,如同经历了四种旅行:一是人生之旅,二是文学之旅,三是文化之旅,四是精神之旅。
据我所知,陕西籍在北京工作、影响中国文坛的重要人物有五位:阎纲、周明、白烨、白描、陈彦。如果少说了哪位,是我的孤陋寡闻,不影响其人在文坛的地位。阎纲,1932年出生于陕西礼泉,是中国当代著名评论家、编辑家、散文家,曾供职于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文化部,曾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周明,1934年出生于陕西周至,是中国当代作家、文学评论家及资深编辑,中国现代文学馆原副馆长,被誉为“文坛基辛格”,于2025年9月16日逝世。白烨,1952年出生于陕西黄陵,作家、文学评论家,历任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文学室主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中国文学年鉴》副主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全国委员会委员,第四届茅盾新人奖评委。白描,1952年出生于陕西泾阳,中国当代作家、文学教育家、书法家,曾任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陈彦,1963年出生于陕西镇安,著名作家、剧作家,茅盾文学奖获得者,现任第十届全国政协常委、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他们履职京城,在中国文坛立下不朽之功,是文学界的高山泰斗,彼此互相敬重、惺惺相惜。阎纲老先生暮年归乡,为家乡的文化事业奉献余晖。2020年,周明先生从北京专程到礼泉看望阎纲先生,他评价:“阎纲老师影响了一大批作家,譬如阎老师出版的第一本书——评论集《悲壮的〈红岩〉》,对雷达老师影响非常大,后来雷达到作协也成了大评论家。《悲壮的〈红岩〉》再版后,还引发《红岩》热销,大家便送给阎纲老师一个新称呼——‘阎红岩’。”白描老师也曾数次前往礼泉探望阎老,他说:“阎纲大兄真君子也!”还说:“如果说柳青是文学陕军的精神导师,阎纲则可以看作是文学陕军的塑形师。”2023年10月,陈彦专程赴礼泉看望92岁的阎老,送上鲜花,并转达铁凝主席和张宏森书记的问候与关心,他评价阎老:“阎纲先生从事文学工作70余年,德高望重,为中国文学事业作出了重要贡献。特别是耄耋之年返回家乡礼泉后,依然文思泉涌,笔耕不辍。他一边创作,一边热心支持文学事业,扶持帮助文学新人,人格阔大,生命敦厚,实为文坛之楷模。” 白烨评价阎纲的这部《我还活着》“纯情,传神,带体温,在忆往怀人,谈文说艺之中,口陈肝胆,披心相付,实际上也把自己的心性袒露无遗。敢说真话,巧说实话,刚正不阿,桀骜不驯,让人们看到了一个严气正性、风骨峻峭的知识文人的形象与精神。”从四位大家与阎老的交往及评价可见,阎老在文坛有着特殊的地位,非常受人尊敬。2016年,我在北京工作,可惜那时工作繁忙、出差频繁,只能以北京广播电视台旁边的飘HOME酒店为家,很难倾心于文学;否则,若早知道几位“大神”在北京,我定会当面造访。
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柳青、杜鹏程、王汶石、李若冰、魏钢焰的作品,都会寄到北京,寄给《人民文学》,也寄给阎纲和周明。阎老说:“我当时主要有三个任务:一是编发送审这些稿子,二是稿子发表后为《文艺报》撰写评论文章,三是张罗着组织研讨会。”因此,陕西作家应当怀着感恩之心,感谢这位乡情浓烈、居高声远的“评论家乡党”。阎老在家乡礼泉颐养的六年多里,中国作协、陕西作协的领导,以及全国各地百余名作家、文学爱好者,纷纷慕名前来拜访——或请他题写书名,或请他评价推介,或求他签名赠书,或请他撰写书法。阎老始终平和谦逊,让人油然而生敬重之感。他还多次深入村镇,登门拜访底层作家,关心他们的生活与创作。他曾看望近乎失明的礼泉作家张文闯,不仅把自己结余的退休金送给张文闯,还帮他出版作品并撰写序言。他为县党政机关出版的《礼泉昭陵人物志》《礼泉岁月记忆》作序,也为《范紫东研究文集》作序,还曾日夜兼程编纂《礼泉作家纪盛》并撰写点评。他将自己的全部精力奉献给文化事业,甘为人梯,花费大量时间扶植家乡的文学青年,毫无保留地传授写作经验。他用深厚的文学情怀,为陕西文学事业及新时代陕西文学攀登高峰擂鼓助威、孜孜奉献。
为什么说《我还活着》这部臻品能让人经历“人生之旅”?因为从书中,我们能看到阎老不平凡的人生轨迹:他曾怀抱丰子恺的儿童画渐渐长大,那段时光满是道不尽的美韵与温馨;礼泉县阎家什字有他充满天然童趣的“百草园”,母亲曾是那么慈祥、善良、美好,却最终因生活苦难被泪水淹没,这让他陷入巨大的痛苦与刻骨的反省;2000年,38岁的女儿阎荷因癌症医治无效离世,他以《美丽的夭亡》为载体,用血泪记下女儿病重的日日夜夜——女儿在两年残酷的病痛折磨中,始终坚守着文静与尊严,明明白白地走向人生终点,这份悲痛让他有了痛彻心扉的领悟;他还写下《我吻女儿的前额》(女儿周年祭)、《三十八夺荷花》,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楚,世间难有比这更沉重的事;2015年,前妻刘茵因心脏病突发逝世,享年79岁,阎纲写下诗句:“几度怨失去,一朝成永别。宝山接地,魂去也。”他为刘茵送的花圈上写着四个大字——“茵容宛在”,此后还换用了前妻的手机,以这种方式寄托思念。他在书中反思、忏悔,活得愈发通透。这份对人生苦难的直面,比余华的《活着》更引人深思,其中惨白的现实也更让人心痛。
读此书犹如“文学之旅”。阎老是著名的编辑家、评论家,他的文字清晰简约、优美而富有哲理,更重要的是兼具文学性。他评价柳青的《创业史》:“柳青在艺术构思、叙事策略、厚重的艺术刻画、微妙的心理描写等方面,打破了老一套的技法,甚至将三秦的地域文化、关中方言口语提升到审美的层面,新颖而有意蕴。在完善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艺术形式方面,《创业史》功不可没。”他评价蒋子龙的《农民帝国》:“作品写出了国民性劣根的膨胀、财富观向主宰者的异化,见解深刻犀利,堪称‘新天国的悲剧’,在文坛独树一帜!”他评价邻居吴冠中的散文:“情感何其深厚,文字凝练又凝重。吴老啊,您写的散文,特别是《他和她》,堪称空谷足音,人间哪得几回闻!”他评价路遥:“路遥43岁去世时,已然超越了他的‘文学教父’柳青。中国文坛,只有一个百炼成钢、性格奇特的路遥。”他还用“神仙哟挡不住人想人”表达对路遥的无限厚爱与惋惜。他评价享年94岁的诗人屠岸说道:“雪里梅花,道德文章,先生之风,山高水长。”阎老与文化部原部长、作家王蒙既是同事,也是好友,他曾多次提及与王蒙的交往,感慨“居然泪尽还一笑”,并评价王蒙:“他懂得自我放逐,能平衡上下关系,之于现代中国,他是活生生的标志,是绝顶聪明的存在!”他还曾和周明在南阳偶遇算命先生,这段经历也被写进书中。他评价有“当代徐霞客”之称的作家王蓬,以及《最后一个匈奴》的作者、当代重要小说家高建群;他认为《白鹿原》对《创业史》既有继承也有超越,书中还蕴含“庙堂和祠堂”两种忠诚的冲撞,并指出“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是当代作家绕不开的责任与担当。此外,书中还评价了冯积岐、婕妤、雷抒雁,以及海明威、茨威格等中外作家的名篇巨著。他的评价准确犀利、老辣简约,能让读者汲取更多文学素养,也能帮助读者理解这些文学作品的重要意义。他还在书中分享如何写好散文?“要用热血浇灌苦参——首先写父母双亲、恋人和爱人,写没齿难忘的骨肉亲情,写死去活来的挚爱。文学是情学,是情欲学,只有你动了真感情,提笔时热泪盈眶,读者的眼泪才有可能在眼眶里打转。刻骨的惦念是天使,诡异的细节是魔鬼。”阎老的话一语中的,既真诚又深刻,试问谁能把写作道理讲得如此明白、如此通透!我连着两周抽空读这本书,书中字字珠玑,不断叩击我的心扉,让我时而沉思,时而窃喜,时而顿悟——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一本书的力量。
阎纲的《我还活着》之所以被称为“文化之旅”与“精神之旅”,核心在于它既串联起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关键脉络,又传递出“直面苦难却坚守理想”的生命力量。从文化之旅来看,书中记录了作者与雷抒雁、王蒙、周明、贾平凹等文学巨匠的交往细节,还原了特定时代里文学创作的真实生态,相当于为读者打开了一部具象化的中国现当代文学活史;他还在书中讲述自己多元的文化生活——痴迷大众文学与民间文化,热爱中西方影视与戏曲,并再次提及“娜拉走后怎样”这一困扰民族百年的文化难题;他明确指出:“真正的艺术品,思想性必然高于艺术性,作品竞赛的优胜者,一定是艺术性强且思想深刻的。”从精神之旅来看,这部作品并非单纯的回忆录,而是作者在历经病痛、时代波折后,对“活着”意义的深刻思考——它不回避苦难,却始终保持对文学的赤诚、对人性的信任,这种向死而生的精神力量,能引发读者对生命价值的深度共鸣。
余华的《活着》中,亲人逐一离去,只余福贵与老牛相伴,字里行间满是彻骨的凄凉;而《我还活着》却截然不同,它如“六月太白雪”般清冽倔强,似屹立华山之巅般挺拔昂扬,更藏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迈——字里行间满是自信与坚强,读来令人心潮澎湃。当作者暮年归乡,那归来的身影绝非夕阳垂老的萧索,而是如晚霞般红得鲜艳、红得漫天,甚至顺势掀起了礼泉文学的热潮。《我还活着》既是沉重的文学宣言,更是掷地有声的人生宣言!从已出版的《我在场》,到正在撰写的《终幕集》,阎老笔下的文字从未停歇,如同一朵灿烂的生命之花,在时光中绽放成“华山之冠”的模样,让每一个读到它的人都心生无限敬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