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高方明的头像

高方明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5/31
分享

红衣姑娘

我们家底那条河,弯弯的,一直向南。一直在我体内流淌。这里的村庄酷似一个个鸟窝,散落在河西岸约两百米以外的丘岗上,两百米以内是平坦的圩田。

这圩田,癞蛤蟆撒泡尿就淹了。女山湖水位一大,或大暴雨连天的下,水就披溜披溜的,一直淹到庄前的丘岗。

这会就有很多的船,咯吱吱挂起灰色的长帆,很壮观地,从南面十里外的女山湖驶过来。他们大都是来赶潘村集的,潘村是方圆三四十里最大的集镇。

那红褂子长辫子的渔家姑娘,就是从这条河上来的。

那一年我不知是十一岁还是十二岁,大哥比我大六岁。有一天,光脑袋吴老头突然摸着我的头,侉腔侉调地说,你大哥给你找嫂子啦!他笑,我也笑。吴老头用烟袋一指,那小船上下网的姑娘就是你嫂子,望见么?

我就不信了。大概是感觉离我们岸上的生活很遥远吧,我们天天住着不动,而他们是漂摇着的,像鱼一样,恍惚他们跟鱼群是一样活着的人。他们下的有丝网,有一捆捆竹条围起来的迷魂阵,但也都是网的意思。

那尖尖的小船上,红衣姑娘打着铙钹,一声一声,伴着日出与黄昏,在倒扣的浆声里,就徐徐地来了,跟梦似的。

大哥常独自站在南边有一棵老香椿树的丘岗上。我常常尾随其后。我问大哥,那姑娘打铙钹干嘛,鱼能听得懂吗?大哥说他们快起网了,是把外围的鱼朝网里赶呢。我笑了,我听懂了,我说她像你给生产队人放猪,嘟呜嘟呜嘟嘟呜,吹牛角号是一样的吗?我用手在嘴上模仿着他的声势。大哥咧嘴笑了,是很自豪的那种。我喜欢大哥吹牛角号雄壮有力的气势。特别是放猪回来的时候,只要他把背着的牛角号握在手里,竖起来,对着庄子上,嘟呜嘟呜嘟嘟呜——一赶劲地吹起来。也不管猪们是正在争权夺利,或谈情说爱,都一赶劲挺起尾巴,撒起欢朝家跑。庄上人听到号声,就知道该放下手里的活,站到门外,用眼瞭着,等候把猪引到圈里去。那激动人心的场面,仿佛烟尘浩荡一鼓作气的古战场。那个粗制滥造的水牛角,沉沉地背在大哥的身上,倒是他的骄傲。

跟雄浑的牛角号比,水面上的铙钹就不同了。当、当、当……有时也变换成叮当、叮当、叮当……那声音有时感觉像天上毛茸茸的月亮,软和和的;有时又像一根红丝带,拴着一串铜铃铛。那声音贴着水面的涟漪,浸淫过日色染红的水气,还有一只两只白色水鸟轻轻划过的羽翼,再到你的面前,那声音里的画面就融入你心里去了。大哥一手扶着香椿树,站立的样子如痴如醉。

那时候我们家底停的船,大都在正河深水区。红衣姑娘家的船,停在南边老水渠边上,大概在圩区的中部。那里有一溜河堤上浮出的半截葱翠的杨树,迎着阳光闪闪烁烁。

大哥中午或者晚上洗澡,鱼儿一样常游到那里去。

有一天晚上我睡意朦胧,感觉到红衣姑娘来到了我们的房间里,虽然我懵懵懂懂,但那种亲切,那种美好,凭感觉我就能确定是她来了。恍惚她还是坐在尖尖的小船上,大哥划着双桨,两个人窃窃地笑。

后来大哥和红衣姑娘的爱情,似乎变得复杂起来。

女方的条件,是他们家能在此地入户。我父亲就开始翻跟头了。八月节前两天,父亲逮了两只当年的大公鸡,去送人。人家回了一包月饼,是五块装,肯掉皮的那种。那时我们农村人,都是自家做的芝麻馅发面糖饼。吃不起那洋玩意儿,所以很稀罕。到家我就急吼吼地,弟弟也跟着要,要把油纸打开。不要动!父亲正颜厉色,眼睛凶巴巴地瞪着我说。跟着,他又重新把月饼挪了个窝,放到了我们够不到的家堂柜的里面。他拧着头瞪着我和弟弟,还不放心,又找个干瓢卡起来。妈妈跟过来,满怀柔情,说孩子,不能动,你想啊,我们求人办事,人家回了礼,我们怎么忍心呢?所以呀,还得送还人家的。

后来圩田里的水渐渐地就退了,父母的希望也退了个彻底。父亲把烟袋头磕掉了,也没把跟头翻好。也不知什么时候,大哥跟红衣姑娘家的船一起没了。也许是因为父母有四个儿子的缘故,他们好像并不奇怪,也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空下来时,有了没了的,他们会顺着河流,眯起眼睛向南看。

晚上我常常对着南方的星空发呆。如果偶尔有几声狗叫,我就会不停地张望。

大约过了很长一阵子,大哥突然就回来了。像一块砖头砸到眼前,惊得我们目瞪口呆。回来的大哥瘦了一圈。这一圈是怎么瘦的,是守在红衣姑娘家的船上拼命干活,还是守在姑娘家船的外围,凄风苦雨?没人能知道。大哥整天睡觉不干活,一句话也不说。母亲出来进去也只是流泪,不言语。

后来知道,红衣姑娘家在南边哪个庄子上入了户。

我在街上亲眼目睹过红衣姑娘和她的男人。不看倒好,看了心里就凉透了。那男的黑不溜秋,个子还不高,年龄也大了许多呢。

看着她还有说有笑的样子,不知怎么,我的心像被谁猛拽了一把,就立刻疼起来了,眼睛也湿润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