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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方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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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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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

2023年12月18日星期一,中雪。

二舅被送进焚化炉,是下午三点一刻。雪一直纷纷扬扬地下。大概有些厅室处于改造,我们被指定在焚化炉后面、北侧,一个简易的钢结构厦棚下等候骨灰。逼仄的厦棚是敞开的。也许是离火炉太近,厦棚前没有雪,只有一汪一汪的积水,我们从水上踏过。

二舅没有成过家。他是在养老院里走完最后一程。

早上院长电话过来,说二舅过世了。我们全家人都很意外,但同时也伴有几分庆幸,因为我们16日(星期六)刚去过,该洗的洗,该刷的刷,连地都拖了一遍;头发也剃了、胡子也光了,为此,父亲特地网购了理发器和剃须刀;该穿的新棉衣也哄着让他穿上了。临走时,他站到廊下送我们,还挺养眼,没有哪里不对劲。母亲还夸口说,你看,你二舅老了也给看!如果我们没去的话,想必会自责一辈子的。

母亲仰天而嘘,说三年疫情都扛过来了,没想到这个时候还能走了。

母亲中风偏瘫,走路艰难,但每次我们去养老院都要带上她,因为二舅信她。二舅很倔,几乎每件事都是母亲哄着完成的。母亲会说,你看你,要不听话,过年,我们就不来带你了。很管用的。母亲在娘家是排行老七。后来他们很多事情都是母亲出面打理。

在老家,我们家和外婆家是紧挨着的,那时我们还小,父亲在外地上班,母亲也常去那里打零工,操吃操喝的都是外婆他们。

母亲常常念叨说,如果你二舅是个正常人,我们就接他来家过了。但听起来,多半像是她自己在说服自己,她不忍心,但又没有办法。

二舅的世界是封闭的。养老院人一致反映,说他从不和人聊天,整天躲在屋子里,门窗关得实夯夯的,像坐牢。是的,二舅的精神严重颓废,除了还能上食堂打点饭,保证自己不被饿死以外,别的啥事不做。养老院有专门人洗衣服,他也不换洗;有专门人打扫卫生,他也不开门让人打扫;有专门人定期理发,同样他也不理,这一切都得我们一家人分工去为他做。

母亲说二舅如果不是固执,早就满堂儿女了。当初外婆要把他嫁到邻村做上门女婿。枕头、被单、喜帐都置办好了,办事那天,他却跑了。一家人找翻天了,也没把人找到。据说那姑娘长得很好,后来嫁给本村一个小学老师了。母亲说是二舅狠不下心来离开。因为外公死得早,外婆带着七个孩子,全凭大舅二舅挣工分,起早贪黑逮鱼摸虾,才勉强困苦地养活这一大家人。

二舅总是发呆、愣神。在他光秃秃的孤独里,偶尔会冒出几句生冷的话芽子,但我们无法联想成篇。据母亲说,二舅被一门亲戚介绍到一家公司当保安,亲戚就利用这个方便,拿了公司不该拿的东西,二舅因此被辞退,当月的工资也没拿到。二舅和亲戚闹翻了,他如果告发,亲戚跑不掉要坐上几年牢。母亲曾试图去为他做些什么,但都被二舅挡回了。二舅瞪着母亲说,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可是一大家子人呢,别啰嗦!他放过了这门亲戚,但似乎没能放过他自己。他的精神上了枷锁,一天天身陷囹圄不能自拔。

母亲常常叹息,说他这是在为别人坐牢呢。

每年酷暑和过年,我们都去接他,晚上静下来,就听他和什么人在吵架,没完没了。父母睡眠本来就浅,这么一来就整夜整夜睡不着,母亲歪歪倒倒、几次三番起来吼他,你再这么吵,天亮就把你送走!但是没用,还没等你安下心来,他又开始了。

二舅过世,我们都松了口气,可怜的人,总算解脱了。

焚化要40分钟,感觉长过40年还要久,长到让我们想到有一天也老成二舅的样子,搞得不好,也许同样会躺进左面这台炉子里呢。这么一想,似乎眼睁睁真的就烧到自己的肉了,分外痛了。湿漉漉的眼睛,看着面前一汪一汪的积水,吸纳着一朵一朵雪花——雪花也干净地走完了它的一生。

出了殡仪馆,我没有去墓地,我被安排回家照看母亲——母亲一人在家,怕她过度悲伤。车是白车,又覆了雪,满世界都是白的,不注意已经分辨不清车的位置。钻进车里,才感觉自己冻坏了,浑身僵硬。首先打开空调。再启动雨刷器,看着它一下下把玻璃刮净。刚起步,传感器报警,有障碍物,但分明是没有的呀?我想下去,但犹犹豫豫又没下。我试着把车慢慢向前移动,有一米,嘀嘀嘀的报警仍未解除。想了想,我把车熄火,重新启动,仍然无效,显示的门窗还是都好,故障位置就在我驾驶这边。这时我恍然醒悟,会不会是二舅呢?我这个平素忒胆小的女生,一点也不奇怪就想到了。我想,二舅想跟我回家,想去看看一直为他操心的老妹吗?

我闭上眼睛,长舒了一口气,庄重地下了车,我把两边车门都打开,我说二舅啊,上车吧!我把车门重新关上。真就好了!一路通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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