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想到,多年以后,她依然记得那个霜花满地的夜晚。
她的出现非常意外。当时不知是因为他生气忘记了时间,还是怎么,反正觉得夜还不够深。
他也不知道,他会不知不觉沿着那大堤一闷头走下来三四里路,转身来到这片柳林。等到往回走,他才苦于路的漫长。当时他就在河坡里,背靠着离河水很近的一棵大柳树,眼前是夜色茫茫的淮河,河水翻着细浪,像一页页翻过的书。晚自习前,他和同事闹了别扭,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的矛盾,只因为他和校外一个叫陶然的农家姑娘,因为热爱诗歌走得有点近,拿他开玩笑,引起了口舌纷争。
他靠在树上反省自己,作为一名教师,不管怎么说,再多的理由都是不应该。关键办公室离毕业班就一墙之隔。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坐了下来,坐到一根裸露歪斜的树根上。
他偶尔会朝左边一溜麦地看过去,麦芽才刚刚出土,如果是白天,就可以看见路路成行的嫩黄色芽尖;芽尖和一些土块之间被盲目而又无理地扯起一丝一片的蛛网。这地是从他学校的方向,沿着堤坝一直向南种过来的。
他低头发现,在他搓踏的脚边,异外滚出几颗干螺螺,他不时地把它砸向河水。轮到他晚自习时,他住校,今天应该是回家的日子。但就在下午第三节课,陶然向他借自行车,说是急用,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在质备自己。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很突兀地,云洁就在大堤上喊:
“孙——老——师!”
“孙——老——师!”
第一声,他有点恍惚,第二声他听准了,是喊自己,他听出是云洁在喊。怎么会是她?他爬起身来,靠在树上,他心里愈发懊丧,他不愿暴露自己,不愿走出树的阴影。感觉惭愧之极。
“孙——老——师!”
云洁又喊开了。
他感觉那呼喊声在震颤,在夜空里裂开一道道口子。他不能再躲下去了。他的拳头砸在粗裂的树干上。
他走了出来。稀稀拉拉的林子里坑坑洼洼,一只硕大的老鼠想从他的脚面上翻过,却被他踢得叽叽歪歪,他也无知无觉。他低着头,踩着白霜覆盖的荒草和落叶,一步一步穿过树林。
大堤上,他看清楚还有两位女同学。
他就一句话也不说了。一句也不说。他只管低着头往回走。他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在押的犯人。后面三位同学就是警官。
走了三四里路,一直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不说话,谁都不说话。
当时的心情坏极了。他不领她的情。他那时并没有想到,这一幕会让他铭刻于心。
这是他在从家来的火车上。面对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致,那些往昔的画面,又一次扑面穿过他的身体。如同水中扩散的涟漪,他还想到了另一些事。
有一次节日,班里搞一个文艺活动,代数学的王老师连唱了两首歌,大家一致要求让他也唱两首。他们热烈鼓掌,欢呼雀跃。他唱不好,他就站起来向大家表示歉意,但迎来的是又一波热烈的掌声,潮起潮落,一遍又一遍。盛情难却,他正在为难,这时候云洁站起来说:“我替孙老师唱吧!”原本大家都想听她的歌,就这样顺利通过了。他顺势而为,又请了两位同学,每人唱了两首。这一页就算翻过去了。
……
昨晚冲过凉以后,他趿拉着拖鞋,跟着张大庆穿过大小剑杆机呼啦呼啦轰鸣强烈的织布声,回到办公室。办公室就在进门的左边,是在厂房里圈起的简易的活动板房。张大庆只穿个灰色短裤,一身肉滚滚的,伸长两条毛腿,惬意地躺在与他按摩条台靠近的棕红色大沙发里。张大庆宽头大脸、壮壮实实,像他母亲。五十平偌大的办公室,被横竖放着的三张大沙发占满了。沙发的颜色综合了老板们的一贯追求,大富大贵,但造型所突出的个性相去甚远。张大庆有些夸张地憋着嘴说:“淘来的,只花点油费。你没见着,那真叫个惨呀!一眨眼,啪啪啪公司一倒一片,真他妈秋风扫落叶呀。眼泪哗哗啊!”
“三年疫情,像一场苦霜。”他躺在八十公分宽的黑色按摩条台上。话一出口,他还是感觉到有点不痛不痒了。张大庆他欠债七百多万呢。他于是又补上一句:“了不起,你还是挺住了。”
张大庆苦笑笑,摇摇头,然后说:“老大,你很想见云洁吗?你来我这,是不是就是为了见她?”
“既然来了,又怎么能不见就走呢?”他弱弱的说。
张大庆就跟他说了云洁的处境。说云洁原先开了个外贸公司,很赚钱的,他也做过她好多活。“两年功夫不到,她自己买了一辆宝马mini,还为她老公买了一辆丰田。她那个败类老公坐不住了,脑子一热,耀武扬威开了一个布匹定型厂。大投入,又不懂管理。后来遭遇疫情,风一吹就倒了。妈的,看人家吃豆腐牙快的。为了拯救那个破厂,云洁她关了自己的公司,整天去帮她老公。这里扑那里扑,救火啊。最后鸡飞蛋打,关门大吉。外债五百多万,两部车也不翼而飞。”张大庆不住咂嘴,替云洁惋惜,说好好一个公司就没了,还说她不该关掉自己的公司去帮她老公,他倒闭是他自己逃不过的劫数。扶不起的阿斗。现在倒好,自己挣的钱全赔进去了不说,还要挣钱还债,还要养家。
一阵沉默之后,他就从条台上坐了起来,他说他想请云洁吃顿饭。张大庆也从沙发里坐起来,抱着圆鼓鼓的肚子,他总是一副笑脸,他曲着手背揉揉鼻子,说:“她是不会让你请的。来到这边,让你请客,不是打人家脸吗?你想也不用想。”
“可是她太难了,我过意不去。”
“要么……你就不要去看她了。看不看有什么?”
看着沉默无语、左右为难的他,张大庆便咧开嘴笑了起来。
他觉得这家伙有点幸灾乐祸。故意给自己下套。
“老大,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曾经暗恋过班里一位同学。你猜会是谁?”
“会是谁?难道是云洁?”
张大庆“嘿嘿嘿”笑得响亮了。
他又躺下了,躺成看天花板的样子。他想着张大庆变大的脑门,变少了的头发,和那咧开的嘴角一边会有一个酒窝。
张大庆说:“我也曾跟云洁说过,但没告诉她是谁。”
“我觉得你有点坏诶。”他转过头,眼睛盯着张大庆看。
张大庆摇着头,笑得确实有点坏了:“我没说。一直都没说。”
他又是看天花板的样子,听着张大庆的笑声,听着他的大小剑杆机的织布声。一下他觉得挺无聊。
“你想想,我们那一届最漂亮的女生是谁?”张大庆似乎有点得意。
“是谁?我哪里记得清呢。”
“你从云洁想啊?是不是应该数刘玉婷。”
“刘玉婷?噢……好像是噢。”
“从五官长相,到身材走姿,再到说话性情……但不是她!”
“你卖什么关子!”他不耐烦地笑笑。
“嘻嘻嘻,我告诉你吧,是宋娆娆!”
“宋娆娆?……我想,还是因为她离你家不远吧。”
“我也不知道。辍学以后,我很不甘。每当她放晚学时,我就赶紧放下手上的活,雷打不动,上路边等着看她。其实也看不到的。都是瞎折腾。离近了,我怕她会看到我,我就钻到路边大沟里草丛中,那时我还瘦小,就趴在沟里,有时会想到有没有蛇。等宋娆娆骑着自行车吱吱溜溜过去了,我才翻到路上。只能看着她的背影。”张大庆摇头笑着,“你说邪魔不邪魔!每次还都这个熊样子,非去不可,欲罢不能!”张大庆激动时,“嘿嘿嘿”能笑成几个弯,像三两条鱼绕过几根摇曳的芦苇。“老大,你说,这人是不是太有意思了!嘿嘿嘿。”
说着笑着,张大庆又揉揉鼻子,虽然手遮着嘴巴,但还是遮不住他的坏笑:“你不要怪我没大没小的,我觉得你对云洁也有这个意思。就是老惦记着。如同我对宋娆娆。就是老惦记着,总担心她过得不好。对了,嘿嘿嘿,差点忘记跟你说了,有一次同学聚会,几个讨债鬼通知我,其实我也知道他们只是有当无的、闲得蛋疼,但我还是答应了,我听说有宋娆娆,我什么也不管。你猜怎么着,几个讨债鬼一个个惊掉下巴,眼珠子跳出来二里远收不回去。你知道的,那种所谓的聚会,就是几个自认为的成功人士,聚到一起,刷一下存在感,显摆显摆,还能有什么?你说,正儿八经过日子的人,山南海北、五鬼分尸,你到哪里去抓人聚会?从浙江绍兴到安徽滁州,有多远?就为一场聚会吃顿饭?我老婆狠命跺着脚,要知道,她是很少发脾气的,‘你以为你还是穿开裆裤的小孩子噢,开什么国际玩笑?!’把她给气得鼻青脸肿,活活半个月没理我。算起来我和宋娆娆也有二十好几年没见过面了。她是点燃我青春的第一把火!老大你不要笑。真不是开玩笑的,搞得不好,也许我们今生都无缘再见面了。”
他忙说:“我笑,是因为被你感动了。真的!”
张大庆嗯了一声,说:“这就对了。你知道吗,那天等得我焦头烂额,结果是宋娆娆没有来。我蔫头耷脑,云里雾里,不知道是怎么把车开回来的。所以说,你现在的心情我能理解。”
他没有回应。
张大庆摸摸肚子站了起来,趿着塑料拖鞋,绕到办公桌后的木转椅旁,似乎又确认一下,才坐了下来;他背对着大玻璃窗,外面来去的车辆,灯光会打到玻璃上,跟着是驶过的声响;茶具在他桌面左端,他倾身点动了开关,机子就自动注水烧水。张大庆做着这些,嘴并没有停,他说:“我觉得暗恋并不丢人,相反,我倒认为它是人类高尚的情感;它是个体的,免检的,保值期很长的情感。它又不惹人、不害人,你讲呢?”
他赞成张大庆的说法,但又不好强调自己的观点。他想强调,在困苦中,在家庭风暴的背后,这种情感,往往有着强大的动了和热能,会让你不竭的心灵永远充满了诗与远方。而爱情是两个人的事,要两个人相互吸引与共处,要保持长久,非常艰巨,多数是短命的,逃不过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的无情埋藏。弄到最后,婚姻只是搭伙过日子,甚至造成离异,造成伤害。问题是,是人都会有贪婪自私的弱点。暗恋中的人,往往不能安分守己,迫切对方能有所回应。相互暗恋的两个人就更不好说了……这些丰饶的想法只像闪电般一闪而过,他不会以自己的名义说出口。尤其是在自己的学生面前。做了几十年的中学老师,只固定在一个框架里转来转去,墨守成规,不好跟闯天下的年轻人相提并论。
张大庆见他还没有回应,就笑了。就叫他起来喝茶。
这时候门被推开了,织布机的轰鸣声潮水般涌了进来,瘦瘦的机修工只穿着短裤,一身汗水,油污污的两手捧在胸前走了进来,他说了故障,张大庆就带上门跟着出去了。他本想起来喝茶的,又躺下了。他想着他们走过右边一卷卷挤挤压压的布匹库存区,再进到闷热轰鸣的车间里。他想到张大庆的前身是个干了七年的机修工。就自然想到了张大庆的一次诅咒:“我才知道嘞,他妈的,机修工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他就问怎么讲。张大庆就摇摇头笑了:“怎么讲?一个男人白天昼夜被女人们恭维着,还能怎么讲?”
等张大庆回来时,他已经睡着了。
云洁早早就来了。张大庆因今天新开了一台机子,一直挨到午时,等到十二点已过十分了,才抽出身来。他们四人从办公室里出来,在摄氏40高温的热浪中小跑着冲向依维柯,他走在后面,云洁就站在车门外等。她披着长发,一袭宽阔的长裙,七分袖,红、蓝、白三色水纹图案,五十二岁的人,走起路来仍有飘然临风的洒脱。虽然债台高筑,却瞧不见她一丝挫败。出了厂区就是公路,左拐,跑了大约八百米的样子,又左拐,便来到这偏僻的路边饭店。
他们就四个人吃饭,橘色的大木圆桌,只占了一半,菜也全推到这一边来。除了张大庆的爱人小王,他们俩都是他的学生。张大庆后来还成了他拜把兄弟。最近几年多有联系。知他在绍兴办了个织布工厂,但一直没有来过。张大庆也早希望他能来了。云洁嫁在绍兴,三十年了,他们俩今天是初见。
张大庆打开手里这瓶“国沙”,伸头吸了吸鼻子,对云洁笑着点点头:“嗯,好酒,酱香型的。”
云洁说:“是我儿子朋友送他的,一直珍藏着。”
“今天我们沾了老师的光。”张大庆看着他,笑眯眯地咧着嘴。开始伸胳膊倒酒。
“这个话不假。”云洁说。
酒到了小王面前,她捂着酒杯说不喝,张大庆也只是做了个样子。他和云洁都劝她能少喝点,劝不过,云洁又去拿了一瓶果粒橙。
一盘叠成圆圈的红虾端上来,云洁说:“这是河虾,这里的河虾比我们家的个头要大,肉质要好,你尝尝!”说着,她连续为他夹了两只河虾。
他对云洁回了个笑脸,点头还说了声谢谢。
张大庆也夹了一只放进面前的碗里,跟着说:“就是不一样。可能因为这里的水能长期保持,能充分沉淀,不像我们那里大起大落,旱能旱死涝能涝死,水总是浑的。”
南瓜头堆成一盘青山,端上来,几个人都笑了。“在家里,南瓜秧的嫩头是用来割喂猪的,我们都干过,而南方人是用它来待客的。”云洁又说,“蛮好吃呢,你尝尝!像鸡呀鹅呀肉呀,就没什么太大区别了。”
酒瓶握在张大庆的手里,节奏快慢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他死守着面前一杯酒,不许张大庆再添。张大庆就不让了:“老大,你看我开车还在喝酒,你说我图什么呢?你以为我真不在乎交警,我也是个守法公民呀!你来了两天了,滴酒未沾,你说你不能喝酒了,好,我尊重你。我想这几天高温,过几天再喝也好。今天见到云洁了,你就说明天要回去了。我真猜不透你……”
“好好好,我喝我喝。”他终于坐不住了,端起玻璃酒杯,一口喝掉将近一半。他怕张大庆下面不知又会说出什么来。
云洁会心一笑,也端起酒杯,咕噜一口,一杯酒也下去一半。
“老大,这就对了!你看我的。”张大庆咧开嘴笑,然后一仰脖子,一杯酒喝掉八分,他举着杯子,“一杯酒八钱,老大,你喝两杯。只喝两杯。可以了吧?”
“好好好。”他笑着,只得点头应承。
其实他心里明白,张大庆之所以选择这里,就是为了成全喝酒,交警才不会在这种地方浪费资源。
酒喝到二八盅,眼睛就有了点迷离朦胧的意味了,远处的事物似乎都变得近了,话题也渐渐离开了桌面的吃食,如嗡嗡的蜜蜂离开花朵,奔着远处酿蜜的地方去了。
张大庆说:“老大,我们是一起滚过稻草铺的。”
“嗯,记得。”他点点头说。“我对于他们,如同和一堆旧事坐到了一起。”他在想。
那天是不是家访,他记不清了,又好像张大庆已经辍学了,因为他父亲年纪大了,已经摇不起手扶拖拉机。他家有二三十亩地呢。张大庆兄弟两个,姊妹有七个,只有三间矮草房,和两小间灶房。大哥带上媳妇,就早早分出去了。他张大庆出马是责无旁贷。记不得云洁是怎么去的,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们两家是前后庄,并且离得不远。那天晚上他酒喝多了,坐着就起不来了。当时外面的天已经暗下来,矮草房里的灯是昏黄的。云洁也该回去了。但她倚在西面的半边门上迟迟不走。云洁的意思是要唱两首歌才走。当时人多,话头也乱,加上醉意,他就沒太注意。她的意思是由张大庆的母亲帮着重复出来的——张大庆的母亲宽头大脸,声音响亮。大家听了自然高兴。其实那气氛唱什么歌并不重要,图就图那酒劲上的快乐心情。云洁是个爱笑的姑娘。她笑着说:“孙老师想听什么歌,你点,我唱。”大家就附和着说:“对,孙老师点。”他就点了她上次在班里替他唱的两首歌:《又见炊烟升起》和《咖啡屋》。记得,后首歌起声有点高,到了高音部没能唱上去。也许多半是怪喝酒,坏了嗓子。
记得那天晚上的路还有点烂,似乎是低头才能见着点路眼。他送她到门外,醉得摇摇晃晃,张大庆架着他的膀子。那时候房前屋后的树冠都黑洞洞的了,好似正在化开的墨块。那晚就是张大庆送的云洁。
不知让什么话题带偏了,像一只鸟落上了旧枝头。一定是云洁也记起了那晚唱歌的事,或是那个霜花满地的夜晚。
云洁说:“你对我好!”她看着他。
他不在看她了,也没有去看他右边上的张大庆夫妻俩。他知道他俩都在盯着他。他在审视自己。他觉得云洁这句话,应该由他来说才对。但他又不可能当着其他人的面,这样去直白。话说回来,云洁既然这么说了,自然有她的道理。云洁在班里成绩不算突出,但歌唱得特别好,人又阳光,又乐于助人,如果你正窝着一脑门子的烦恼,又突围不了,要是这时遇见她,你就自然会想到岁月如歌,人生如歌,人也就如沐春风了。不光是他,在提问和批改作业上,会为她多付出一些,班上的老师也都会这么做。人之常情吧。他想,要么她指的就是这个,别的又会是什么呢?他铭刻在心上的这些画面,难道她也能看得出来,像白墙上的几幅画,叫人一目了然?打住,他觉得自己想多了。但不知怎么,他眼角有些潮湿,他想说些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说。
问题是,他该怎样去回答她,回,还是不回?
云洁眼巴巴在等他的话。
“你讲,格好?”她看着他,目光和声音一样都充满期待。
他端着的表情还像课堂上一样严肃。他曾在镜子里反复对照,知道自己这张臭脸有多难看。他应该摘下面具,换一个和蔼可亲的表情与时俱进才对。像他和张大庆一样能称兄道弟。
他点了个头,木头木脑地说:“好。”
和那个霜花满地的夜晚同出一辙,她在大堤上喊,他就木头木脑地出来了。这些幸福的感觉,都是在他清醒以后、再回过头来,才慢慢品尝到的。
云洁笑了,她把右手放在他的左手上,两只手摞在桌面。
“我们已经三十年没见了,整整三十年。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啊!你知道的,以后我们都将老去。我都五十二了,记得你好像比我大十岁。”云洁的声音渐渐低沉,她微微低下头,披散的长发盖住了她的脸。
“是啊,岁月无情。”他目视前方的样子像是对着隔壁那道敞开的门说的。那里也有三张桌子,只一桌有客。院门外那辆放有装修工具和油漆桶的黑色皮卡,应该是他们的。
云洁抬起了头,把头发撩了撩,说:“你现在怎么住的?”
张大庆说:“我和老大住办公室。我睡沙发,他睡按摩条台。”
他点头说:“对。”他一直在吃他面前碗里的菜,一直没有停,好像他饿了几十年似的。
云洁的手还贴握在他的手上。她晃着他说:“我给你开个房,我想陪你说说话。”“我给你开,”她点头示意,“我们照半夜聊。”
他仍然忙着吃他的菜。
云洁去看张大庆,似乎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张大庆面带微笑,把放下的杯子又拿起,不置可否。他爱人小王总是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表情,说话始终语气平平;似乎她的性情已被坎坷的日子磨砺得平淡无奇了。应该是太辛苦了吧,她看上去十分柔弱,甚至憔悴,嘴上没有血色。不像云洁,活力充沛,语言生动。
他觉得难为情了。一个被条条框框固定了一辈子的人,像拴久了的一头猪或一条狗,即使你把拴着的绳子剪掉了,也不愿走出自己习惯的范围,须有一根棍子去打,或用一个鞭子去抽才成。他也是需要有人推他一把的。但不知怎么,张大庆并没有配合,只是袖手旁观。
这一次他没有木头木脑的说声“好。”;没有听从自己的内心:他是很想她能陪他说说话的。
最后他答非所问地说:“住办公室挺好的。”
“你不觉得我们有话要说吗?”云洁失落地蹙起眉头,“叫你喝酒又不喝……以前不是挺会喝的?”
云洁拿酒来时,他就说他不喝酒了,云洁说:“酒还是要喝的……不喝,有些话就说不出来了。”
他只忙着吃菜。
云洁不说话了。她只顾为他夹菜。他碗里的菜已经堆成山了。
也许是为了换个话题,张大庆说,“哎,云洁,你姐夫是我老表,你可知道?”
云洁翻眼看看张大庆:“没听说过。”又说,“是不是你老表,现在与我一毛钱关系没有?”
“我知道。”张大庆又说,“真没想到他们俩会离。”
“有什么想不到的?”云洁一脸冷笑。“在家那会儿,他哄住哄着我姐。当初我爸我妈是不同意他们俩的婚事的。瞧不起他。你是知道的,我们家那个时候条件多好。出来开个破厂,就不得了了。”
“一开始我也不知道,”张大庆说,“那次我去萧山拉货,碰见他和一个女人亲亲热热从他厂里出来,我悄悄问他唱的是哪出,老表说换了。他说他要去上海,两人没开车,打滴去高铁站。”
“那女人卖了自己的房子,钱全给了他,救了他燃眉之急,我姐她能有什么呢?”
云洁又说:“就拿我来说,我当初和我老公走到一起,就不是奔他有多少钱、有多大本事去的,现在叫我要求他怎么样,也不现实。你说对吧!”
张大庆摇摇头说:“唉,你呀,你当初就不该由他去开厂。”
“我能拦得住他?一腔热血,油门踩到底,你挡不住的。”
“挡不住,我就离!现有的财产一分为三,他的一份他拿走,你还有你和儿子的。不至于现在什么都没有吧?”
“我知道你讲得对,关键是我做不到呀。”
很少说话的小王也跟着说了,她先轻咳一声,再看一眼张大庆,就说:“对,毕竟是多年夫妻,你说离就离了?”
张大庆酒杯一顿,瞪着小王说:“你懂个什么,地球就是真理,离开谁还能不转?”
“算了算了,我谢谢你们。我现在不也还过得去吗!来,我们喝酒。”
晚上,张大庆开着华晨宝马和他去了夜市,张大庆总是一副笑脸,他说:“云洁可能喝多了,你看她下了车就抱着你的胳膊不放。”这话头,多像朝暮时分的一根竹竿,虽短,但立竿见影。见他没有理会,张大庆又说,“估计还在睡觉。听说凌晨三点就起床了。”他这才说:“是啊,她要卖多少份早点,才抵得上这一顿饭的花销。”其实,这句话他已经思虑了很久,这下终于说出来了。他想,一句话在心上放久了,似乎也能把人压死。他轻轻地松了口气。张大庆对着前面倒车的红屁股,按了两声喇叭,这才用安慰的口吻说:“这是两码事。”他又是沉默,但他脑海里又浮现出今天一早去看云洁的情景。她穿着鸭蛋青色的短袖衫,站在靠墙的方桌边,身子倾在一个不锈钢盆上,正忙着包水饺或馄饨。张大庆说,那就是她。走近她时,他看见她后颈下方有一个鸡蛋大的包。他想起短视频里有人叫它“富贵包”时,他就想骂人了。“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这种包都长在你身上,看你会不会大富大贵?”停好车,他们就加入了乌泱泱密集的人流。先后在两个流动的卤菜摊上切了些猪耳朵、猪口条、和一只白斩鸡,又在一个转动的电烤炉里,隔着玻璃挑了一只香喷喷酱红色的烤鸭。回来后,张大庆又亲自动手,炒了两个素菜,这才打电话叫云洁。这时小王已带着两个孩子,从假期的补习班回来了(大女儿在读博,假期没有回来)。
云洁又带来两瓶红酒。进了办公室,她一边把酒放在桌上,一边笑着揉揉眼睛说:“哎呀,不好意思,睡到南天门去了。”
小王说:“晚饭晚饭,不急。我们也才刚刚准备好。”
饭桌上有了两个孩子,说话的内容自然要过滤的。
小王说起她生养三个孩子,倒受了多大的罪,张大庆只顾厂里,没人帮衬她。“特别是生这个小的,二女儿只有两岁,那时候我们还是租房住,条件很差,我躺在床上坐月子。孩子有时候摸出去了,就进不来了,那门,有时是她自己关上的,有时是被风关上的,常常这样,我就在门后拴根绳子,为她开门。他晚上会带只鸡回来,煮上,就回厂里了。你一天的旱涝,就指望这只鸡了。”她边说还边对两个孩子指指点点。说到儿子玩游戏,张大庆也会附和着说几句,发发狠。后来说到兄弟姐妹,云洁就说了她的大哥因何坐上轮椅,小哥又如何怕老婆,母亲生病就全是她姐妹俩的事,县里的医生宣告不治,她不愿放弃,弄到南京,就治好了。说到最后,就没人有好心情了。
第二天早上,等到八点时,估计云洁的早餐店没有人了,他便催张大庆送他走。为了顺道去拉地板砖,张大庆依旧开着依维柯。
和云洁道别时,他看到的,感觉已然是她学生时的样貌了:温婉有礼,微笑而不失矜持。和她身后艰辛忙碌的背景画面、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感觉是站在冰天雪地,面对一朵错过季节、仍依然努力绽放的花。他喉头发紧,半天才吭哧一句:“我走了。”
他快速地穿过马路,站到依维柯车后面,云洁母亲病重住院的画面在他脑子里浮现,她说她陪护母亲四十多天……
于是他全力对着她喊:“今年回不回家过年?”
云洁就在对面喊:“回——!”
他又挥起手喊:“我会去看你——!”
他这么一喊,就突然喘咳起来,像一股风掀开了他生命的一角。心里一个声音在说:我父亲活了六十八岁,母亲活了六十二岁,他们都是被肿瘤祸害死的。我也走上了他们一样的路了。这次见面,有没有下一次,已经很难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