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高方明的头像

高方明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7/08
分享

繁星点点

绿皮车拖着目光窗外奔跑

跑着,跑着,就了起来,那些农家的房舍像风吹过的落叶、抓也抓不住,像零零碎碎的往事,像想着一个人,去抖落一件蒙着尘埃的衬衫一样不经意,而那纷纷飘落的不经意,感觉就是你心尖上磨下来的东西,因为太细腻,又太就逝无声息。近处抓不到,就努力地朝远处看,现在的人都是这么追随的,说什么远方的梦或远方的诗意,其实给你梦的还是脚下惹你疼、又惹你厌的那片土地。远方是梦醒的地方。瞧,边上一间农舍多像是在讲故事啊,她的故事有多远有多长,那门前站着的人不就是故事吗?她在看什么呢?心里想的,是她能看到的吗?她手里拿的是什么?应该是一根树条或长竹片,她在干什么?哦,她要补门前的一片篱笆,手里是绳子?看不清楚。篱笆是可以补,可以扎上的有什么东西是你扎不住,也拦不了的吗?看的目光,多像一段无的绳子在风里飘。

外面的景致和车内的画面开始在窗玻璃上交织这是暮色沉沉的效果,是灯光的效果。效果铺开我的心田,过去的,现在的,无数画面,辛酸苦辣,随水余热袅袅,一幕幕映在窗上

病魔无情也无理。母亲走了虽然我们兄妹四人,却也没能把母亲救治。重创之下,我的性格也因此有了大的改变。那是一九九九年的事。

挨到冬月,我把家里仅有的一头猪卖了。留下路费盘缠,余下的存进了农行,作为两个孩子的生活费。我要出去挣钱。

红旭学离家只有半小时路程,中午放学都是跑回来吃饭,晚上上过晚自习才回来,我给他一块钱买点饼什么的充充饥,晚上回来再吃。手捏着那一块硬币,都没有勇气直视孩子的脸;每次抱着愧疚的心情问孩子,一块钱够吗?孩子总笑着说“够了,学校的饭,很便宜。”但是,我每次看着他拐过溪口渐行渐远的单瘦的背影,眼睛雾起来,那瘦小的背影一下就被放大了,模糊了我的视线。每晚仅一块钱,也有掏不出的时候记得有一次,我翻遍所有有希望的地方,结果还是只有手里握着的那五毛钱铜币我简直不敢在孩子面前,展开我的手。我茫然在屋子里兜着圈子,还胡乱翻了一些根本就不该翻的东西。真讨厌,其实找不回的东西是在心里,在一个交代不清的父亲心里呀。

红玮读小学,这两天总挎着我的胳膊,跟这跟那,昨晚还和我去了一趟这次远行的搭档家里坐了一会儿。回来路上她翘着小脸问我“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念念不舍的语气,隐隐听得出许多天真的心思因为要哄她高兴,我答应了她许多许多精巧别致的一个女孩子家花花绿绿的愿望。她很想要那种装磁铁的轻轻一合“啪嗒”一声就好了的铅笔盒,说像她用的这种铁皮盒,要用力去按才能合上,合上了,打开又很费力,可时间一长,又咬不住口了,合不上了。“你看!你看!”她举着盒子,向我试着开合的手势。“现在的盒子都是将就着的,要用扎头的皮筋绑上才行。”她每次向我诉求这个愿望时,总是红着小脸,很不好意思地瞅着我,一只脚嗤嗤地划着地面。这一次,我正在溪口洗衣服,看着她晃动在溪面一手绾着辫梢的倒影,我郑重其事翘起小指头,向她不太信任的一双黑眼睛起誓:“这次打工回来就给你买,你妈不给你买,我给你买!侃空,就是天底下最坏最坏的小狗。行了吧!”她看着我,笑脸羞向一处绽放。因此,这会儿她吸着鼻子翘着小脸,天真烂漫地等着我给她一个今年就能回来的满意答复呢。孩子哪里知道,人这一生,叫你走,喊你停的,往往不是自己的声音。我轻轻抚顺着女儿的发辫,像抚平一道绽开的伤;一声轻叹,我顶着欺骗的嫌疑告诉孩子“到那边,看情况再说吧!”

不到两个月就过年了,孩子自然会这么想。那时有句俗语叫“小孩巴过年,大人巴种田。”对于一个仅仅只有九岁的孩子来讲,是有太多太多迫切的内容了啊。

卖猪那天是星期天,雨后的太阳特别神气,金灿灿的像驮着溪水的鱼,哗啦啦直朝身上撞。我买了两斤猪肉,买了一条大头鲶鱼,那排场全装进我挎着的圆篾篮里,人不走近是看不到的,可我分明觉得满大街人的眼睛骨骨碌碌都猴在我篮子里。我匆忙走着,想着遇见村里人上街时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和那对我一脸微笑和惊讶的模样。可真的遇见了,远远我就一脸局促,有秃子护头的感觉。我把黄鼠狼咬残掉的芦花鸡也一并杀了。两个孩子惊喜得跟过年似的欢呼雀跃,问东问西。红旭去拽草,红玮烧水,我忙着秃噜鸡毛。孩子们哪里知道,我就是把这顿饭当年过的呀。

饭后,我带着满口酒气,把人民币兑换出的黄表改改刀,父母习惯细水长流。酒气缭绕得让我纳罕,阳间人还能给阴间人造钱,奇怪的是人人都欣然而为。就像我斜着夕阳走过去,就认为是对的,他们不至于这么忙现在还没回家吧?给他们烧了大把纸钱,我是按两年用场给的;头也是按两年磕的。我说:“你们的孙子、孙女都丢家了,能照顾就照顾一下吧!哦,对了,西院茂利家喂了一条黑狗,很日厌,偷下口,不要吓着你们哦。彩霞,唉,她都两个孩子了,你们还叫她乳名,也难怪,一个村的看着长大,亲切了。”我心里有个秘密,当然只有我和彩霞知道,我们“一好”,我就喜欢叫她的乳名,她也叫我,开始不叫,过过过,就叫了,我叫她,她叫我……生活里有了摩擦,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几声乳名一叫,立刻春暖花开。真是神奇,乳名能摇动一个人的根啊。我想告诉他们,彩霞还在常熟,等我那边安顿好了,再叫她过去。你们在家里就委屈委屈吧!我跪坐着,陪他们喝两盅,开口想正式说点什么,心里就突然一沉,像日头落在水面上,沉是沉的,浮是浮的。风拖着袅袅的烟,斜斜的,拖着拖着,不知在什么地方就不见了。清晰难忘的,是一幅幅父母养育自己艰辛的画面。其中一幅画面特别奇怪,到现在我也改变不了这个长进骨子里的毛病:每当我看见与父亲当年般上般下模样的人,他们吃着一粒一粒的爆香豆,或者咯嗑着多味的香瓜子,就会情不自禁想起,暖阳里赤膊的父亲把一个一个肚大腰圆的虱子送进舌尖,咯嘣咯嘣咬爆的情景。那爆裂声忒叫人过瘾。说来似乎有点瘆人,但那时,我们的日子确实是这样过的。一到春天,中午暖和了,脱下棉衣,虱子都快活地叮在身上,繁星点点。我们捉它也快活。不记得我是六岁还是七岁,父亲说不要把两个、三个一起放进嘴里哟,要一个一个对付,如果漏掉了,咽到肚里会拱破你的肚皮的。我母亲好像一直都不可父亲的作派。我母亲是用两个大指甲斗的。母亲一边帮我捉虱子,一边感慨:狼走千里吃肉,猪走千里吃糠,虱子都是穷人养。唉,到哪说理去。那时我还听不懂虱子身上也藏着哲学的东西。晚上睡到床上,想起父亲的话,我还是会很不放心左摸摸右摸摸,骨骨蠕蠕,感觉肚皮真的有点痒痒了,并且感觉越来越凸起。想着想着,竟认为点点繁星都是天宫里的虱子呢。

夜已经深了。孩子的觉很好睡,看着红玮天真稚嫩的脸,心里说不出来的伤,她哪里知道,狠心的爸爸,抛给她黑白两面的潮汐是怎样无情和无助?九岁的孩子,在已经习惯了的环境里无忧无虑地生长五岁那年妈妈去了常熟,我买了一把山芋糖哄她安静下来,过了两夜,孩子就乖乖地喜欢上了安静,这份乖,这份安静,让我心疼地把日子翻来翻去,也没有什么办法。

红旭的灯还亮着。我知道的亮度,他照亮的是比爸爸远行的路,还要长吧。

点钟,我就烧好了早饭。红玮还在睡梦中,红旭已经起来了。从潘村到合肥,要经明光换乘,去迟了,赶不上由合肥到广州的火车。

我吃早饭,红旭也没有陪我多说几句话。他靠门站了一会,便回了自己房间;一会儿,又从他的房间转回来,有时也会在院子里看看天上的星星。

我没什么行李,只有几件简单的换洗衣服,装在一个印有“上海”两个字的破旧手提旅行包里。难就难在,这么多天准备下来的长长短短的心情不好装啊。我又轻轻地看了看女儿,我真怕她在这个时候会醒来;又反复叮嘱红旭,一定要做一个称职的哥哥。我拍了拍瘦小的肩膀,带着深深的歉,狼狈地走了,不,应该是逃了仿佛后面追随着坍塌的冰山。

红旭在我身后,反复重复一句话:

“ 爸爸放心!爸爸放心!”

出门十几步,一直没有听到关门的声音我停住脚,站住。刚要回头,那铁门冰冷的碰撞声,让这个冬夜愈发的凛冽。我想到那手傍铁门久久目送我的儿子,泪水唰一下就流了出来,一个劲地流啊真不知人泪崩的时候为什么总昂起头,是不是和把伤举过心脏就会控制流血是一个道理呢?

我一个劲地昂头看着星星,真不知孩子晚上,看的会是那颗星呢?

一个站一个站地数过去,恐惧渐渐地变成失望,我的心好像还留在家里——在醒来的女儿迷迷糊糊倾听动静的神色里,在揉着惺忪的眼睛,跑向锅屋,跑向堂屋,跑向门外,跑向茅房……那苦苦寻觅的泪痕里;在村边头黑夜最深的家里;在放晚学的红旭踽踽独行的脚步声里……我的心在常熟的红旗桥上,红旗桥早在我的梦里就构建了,还有它的经纬,它不弓腰,更不是罗锅背上疙瘩一样高耸的江南小桥,桥下有一河幽幽的清水,供人们洗菜、洗衣还有悠悠划过的诗意的乌篷船。人们都说我老婆很瘦,像个影子,我虽心疼,倒也放心,因为没几个人敢在晚上跟影子打交道。只偶尔会有贪了“猫尿”的醉鬼,跟在她的身后,漓漓拉拉,讨一串口水便宜。我的心在哪里?我已经没有心的感觉,只觉得血管被拉得又细又长,浑身紧巴巴的。车轮飞速碾过钢轨的颠簸声,仿佛在问“你咯疼?你咯疼?……你咯疼?”我的脸色开始苍白,呼吸也失去了力量。拉得越来越远的路程,怕是弯弯曲曲的梦也摸不回来了两个孩子被我狠心地丟到天边去了。

火车好像跟这条野路上了劲,跑得昏天黑地,叽哩哐的疲惫声摇摇晃晃,颤巍巍地传感着每一个人。过道上走着的人,步履蹒跚,走一步往往要退半步,方才和自己过得去;站着的人也忽忽悠悠,很像一个酒上了头或久病初愈的人,满眼晃动得幻影迷离;车厢里游走的目光,跟紧的,并非是要关注的,他心思,在远方……

我昏昏沉沉打着瞌睡。蓦然,我感觉女儿那只柔弱的手臂,一下子够了过来,我惶悚一惊,猛地用手捂住左臂的弯里,试图一把抓住女儿那只没能抓牢的手臂——这种感觉,在我的左臂上一直持续着,怔怔的好久原来是左边的女人走出时,挂在脖子上的小包划过了我的膀肘。

记得今年春上一个星期一的傍午,别人家的小孩都放学回来了,唯独不见红玮。又挨了一段时间,还是不见人影,我气吹吹地等在路口,望着学校的方向。出现了,红玮一望到我就惶惶地跑起来,书包带有些长,她后背着右手,按住拍着屁股打着大腿的书包。近了,她缩着头,猫着一双畏惧的黑眼睛,双脚也畏惧不前了;她好像已经准备好了,两颗泪珠无声地流过她小小的脸颊。她跑这么快就是她承认错误的态度。不由分说,我的脚比骂声还快,她小小的身躯瘫倒在路边的沟沿上。老师扣留的原因是星期天的作业没有完成。从今天起,孩子们就像一根摇摇摆摆的小草一样,全凭她自己抗击风雨的顽强的能力、来决定自身的好坏了。

上班的第一天像进考场,又紧张又疲惫。因为是周末,厂里没有排加班。我随老乡到夜市上转了一圈,工业区的夜市,都是五湖四海打工的人;半懂不懂的言,五彩纷呈,既迷茫又好笑。在旧书摊上,花一块钱买了本厚厚的《菜根谭》然后个借口很快就回来了。

厂里有两栋宿舍楼,我住的是南边比较陈旧的一栋,一楼是供应饭菜的伙房。晚上能听到老鼠追逐打架的声响,那声响,一直像踩在你的脚下,瘆瘆歪歪跟上楼。

我睡的是上铺,宿舍里对面放置四个高架床。南腔北调的乡音,乱在家乡的画面上。他们兴致很浓,可能刚刚从某个寝室看完碟片出来,兴奋的行为夸张。一方突然在对方的胸上猛捏一把,然后撕打在一起,拼命把屁股撂得远远的。乱着,乱着,我似乎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当一个人的心灵沉入某种深处、远处、极处的时候,你很难把握自己是梦境、是幻象、还是回忆。我意意乎乎就听见敲门声了……

当我从床上重重地摔下来时,他们多半还没有入睡,有的还在听收音机,因为是二楼,回声很响他们一迭声地惊呼。我顾不得许多两只脚,只找着一只鞋子,跌跌撞撞就冲了出去

哪里能找到呼叫爸爸开门的红旭?可能是每天太过专注于这个点吧?我胡乱地彳亍于廊道上,一颗心寻寻觅觅,在每个角落里盲目地碰撞。工业区的天空,看不到家乡星月的位置;远处有错落的灯火,像异乡人不眠的眼睛;偶尔,还有车灯闪过——逃离的树影这里没有家乡刺骨的风,可我的心凉飕飕的。

房内很吵,纷纷攘攘。我隐隐感觉出一股烈烈的火药味什么学会羊角疯可以过河——神经病杀人无罪——梦游症算不算神经病……

我一颠一跛回了宿舍,吃力地用一只左手抹了抹右脚的光脚板;握紧床架的右手,有些微颤膀肘受伤了,现在才感到火辣辣右膝也伤了。他们的目光紧盯在我身上,像一圈玻璃的刺。我试了一下左脚,还可以,我用力向上的时候,我的下铺,不客气地拉了我一把:

“老乡,你咋了吗?”四川口音,声音粗很像投胎时遭门挤过,底扣上的下巴凸出的有点夸张,躺着的脸像一个翘着尾巴的木水瓢。

一屋子叽里骨碌的眼睛,一直在审视着我,像审视一个包藏着瘟疫的怪物。我转过头,看了看他们高高低低的六张脸,他们的表情像动物园第一次看表演的孩子我想笑,他们可能更想笑,又怕这个高大的怪物,冷不丁跳起来龇牙咬他们一口。但我更清楚的是,今天搞的不好,明天可能就会被他们踢出厂门外

我吃力地爬上了床,把腿和胳膊安顿好,我着小心向他们交代“我听到,我孩子放晚学,叫爸爸开门的声音

“你说啥?!”我对面的下铺,插花头,河南口音,他像是被钉子猛扎了一下,受伤的表情,高高低低划过几张脸。我估计,网罗大家的情绪,来证实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我听到,我孩子放晚学,叫爸爸开门的声音

我硬着头皮,又原原本本地把话重述了一遍出乎我的意料,我没有等来他们暴风雨般、劈头盖脸,幺蛾子似的狂笑声。听懂我的话、似乎是天底下最辛苦最愚蠢最提心吊胆的事。这群虎视眈眈、霸气十足的家伙,像遭了山崩遭了海啸,所有的声音都噎成了腹语。整个房间静的如一口滴水回音的井一样沉寂,只有沉寂……只有房顶的日光灯,蒙着尘埃,吱吱作响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我的下铺,“木水瓢”竟然嚎啕大哭起来。床也随他颤抖。满屋子空气都在颤抖。

后来,我们像一窝蚂蚁,风风雨雨,相处得很好。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