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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方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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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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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条彩信

 

我意外发现他发给我母亲九条彩信:

你好,我是多年前在王家塔打工的人。

你知道吗,我竟然找不见王家塔了。原先杨汛桥通向江桥方向的公路,两边是大片大片碧绿的水田,现在两边全是挤挤挨挨的商铺了。

我知道你不相信。牛头山对面不就是王家塔吗,王家塔后面不就是西小江吗。我也是这样想的。今天高温三十八九度。我是坐城乡公交跑的。眼巴巴瞅着牛头山热得青烟滚滚,就是找不见王家塔的影子。

今天下午两点钟我又出发了。只坐了三个站点的公交,打一把黑灰遮阳伞,顶着烈日,向王家塔方向进发。

你知道吗杨汛桥也通地铁了。真牛。牛的是地铁站后面竟然就是王家塔。哪想到呢!

原来的纱线车间、经编车间,五金开关厂,还有大院墙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王家塔村党群服务中心的一栋白墙灰瓦两层大楼。紧闭的门窗传出咿咿呀呀唱戏声。

我们住的那栋老房子也没有了。我就站在那里看。站久了,就像等一个人。

村里的旱路水路我都转了,包括后面的西小江。转来转去,就转出来了。在路边店里买瓶冰红茶,我问又躺回凉椅上的老者,知道王宏根住在村里。我又回去。他家的门上锁了。最后在唱戏会场见到了他。他早退休了,今年七十七了。

还在恨吗不回我一个字?如果不方便,打扰到了,那就算了。电话号码是找到彩子才有的,彩子现在住钱清。她说很久没联系了。怎么这样?我认为你们一直是联系的。最后祝你和女儿及家人健康快乐。

妈,妈,妈,我把自己叫醒了。母亲已经站在我的床边,笑我个孩子似的。我怔了怔,拧拧自己的耳朵,才觉得是做梦。啊!我做梦了!我好高兴。我把母亲的手机打开,查彩信,没有?想想,我怀疑他发错了?母亲问什么事,半夜三更神叨叨的?我说他发彩信给你了,就是他,他!。他去王家塔了!我把九条彩信从头至尾复述一遍。母亲瞪着我说,还是我反问母亲,你手机掉过?卡换过?母亲说是呀,还不是你生畅然时去医院忙掉的?畅然今年都八九岁了。嗯,所以我怀疑他发错了。你想啊,那个号肯定被别人用了。我母亲苦笑着,还是不相信。

这人很怪,半辈子也做不了两个梦,但一就灵验,百分之百我曾在高考前两天梦到过考试,后悔作文没写好。醒来是个梦。但千真万确,那年高考作文,照抄了我的梦。后来不管遇到什么难事,总盼望自己能做个梦就好了。

清眼前这个梦事情还得从头说起,从我糟糕的来历说起

那是一九九一年空前野蛮的淮河洪峰退出以后。离的人们又开始骂骂咧咧地搬回来了。被打乱的生产生活,以近乎野蛮的方式又重新恢复。

因为一场洪水,两个人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一个处在恋爱中的姑娘,在一望无际的绿野中奔走。渴望中的每一步,都在重复着他们牵手走过的路。一张汗津津的脸,跳动的刘海也湿润了。她气喘吁吁来到小石桥上,一手拎起长裙,蹬上桥端石,便抬远了她期待的目光。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登上小石桥了。眼看就要中秋节了。这可是乡村一年里最美好的季节。不说心情,不说愿望,单说身边的庄稼已美得天籁尽染。此时,她满眼金红色的晚霞,漫山遍野;路上时不时走着晚归的人;也偶尔会听到牛和羊长长短短的、亲滴滴的叫唤声。他是踏着极低的黄昏来的。

母亲说那天晚上俩从麻地出来,没有好路,似乎是为了安全而选错了方向,沟边是一溜黄豆地,块块地都挖有排水沟,就一直跳啊跳啊,跳了很长一段,才上路,没想到还能有你。真该你属猴,命大。所以他再三劝我把你拿掉,我就舍不得。

为了我,俩人决定背井离乡。

无处可去。他们就来到了太仓——那时太仓县城很小,屁股大一点。两个农村人在太仓的大街小巷,抛头露面,奔波一天,连个糟糕的工作也没找到一份。

黄昏降临炊烟四起俩人脑子里的暮色炊烟,与眼前的截然不同了。飞来飞去的鸟儿叽叽啾啾,也有了归巢的欲望了。俩才从公路边一片割了稻子的田里走上来,背上背着简单的行李,心上却是复杂无边的落魄。俩人在田里一处荒草茂密的坟茔边,一棵小碗口粗的树萌下坐了很久。中午又累的时候他们也在这里歇。他很想就在眼前晒着稻把的地里过夜,后半夜的郊外有可能会冷,但两个人有天大的自由。但他不好意思向她说,他说不出口。他想得很多,能说明白的:这遥远的江南会有什么害虫,比如毒蛇,比如蜈蚣……更多的是他说不清楚的隐忧。为了她,他已经说了好多言不由衷的话了她也说了他们彼此都能听得出来。他们是这样的人,他们才需要这样说话。不光是说话,连他们走向彼此也变得又慢又轻了。还有目光,粘粘连连,两个人像两块焐化了的硬糖。他们心疼对方的样子有些无力。“爱”字已经不再轻易说出口。当下,俩人面对的是如何生存,要有一个活路,要有一个屋子,要有一张床。

最后,他们还是花钱去住了那个有通铺的旅馆。有人说,所有对命运的挣脱,恰恰是命运本身。他们走进这个旅馆,再走出这个旅馆,命运才为他们翻出底牌。

旅馆晚上会供应一些简单的饭菜面点,他们俩和一个奔额头高鼻梁的中年男人坐在一桌。因为一份难吃的汤菜,他吃得生猛她问他,好吃吗?他点点头,说好吃她吃了一口,然后放眼过来,他就笑了,她也笑了。高鼻梁来了兴趣,问两个傻笑的是哪里人,住哪里,他说一楼,也就是通铺的那里高鼻梁说他住二楼。后来他遛进她的房间,竟然从窗子里能看见二楼的高鼻梁,他们这才知道自己住的并不是一楼,而是贴近楼房的平房。高鼻梁自我介绍,他是浙江绍兴人,来这里做推销。刚谈到工作,高鼻梁就被一个丰腴的貌似老板娘的人叫走了。

早上,他们又一次在路边的一个面店相遇。自然又坐到了一起。高鼻梁要的是大排面估计是为了让人看得起,为了她,他也跟着要了两碗。高鼻梁推销的是多系列家用照明开关他打开一个灰色的手提拉链包,让他们看。

大排面端上来了——就是一碗面外加一大片连着少许骨头的肉。他们没吃过。据他看来,样子很像家里拌了面煎成的茄子,或煮熟了的受了罪的厚芋干。他们边吃边聊。高鼻梁说,如果你们是盲目的,没有什么具体目标,就到我们厂里去做好嘞。说着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名片上具体地址是:绍兴县杨桥乡王家塔村。高鼻梁是供销科长,名叫王根。这位王科长又从上衣左口袋里拿出笔,在地址一栏详细注明乘车途径。最后,王科长还热情慷慨为他们两碗面买了单还为他们到隔壁有电话的店里和厂里通了电话。总之他们遇见了贵人。

拿着名片,他们没有立即出发。提议先去璜泾镇。她有一个同学的姐姐嫁在那里,说不定她的这位同学也在那里了。那同学前阵子说过,她要到太仓姐姐那里找工作,还说,你要想去的话我们就一起去。同学的目光有期待。并且还说了很多有关她姐姐的事。同学的意思是如果觉得好,可以在那里找个婆家。

她对他说,如果能在那里找到工作,不更好;找不到再去绍兴,也不会后悔,反正那边好坏是安排好的。当时他的心里是排斥的,这次出来目的就是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鬼也不认识他们的地方。显然是又简单又率真的。但他没有反对,可能因为囊中羞涩,从家里出来,怀里只有两百块钱一分钱能逼死英雄汉,更何况他还带着一个时不时有着妊娠反应的弱女子如果暂时能够缓一缓,他也不想轻易放马远方那个杨讯桥的王家塔,究竟远在哪里,心中没底

 

 

真是巧,到了璜泾镇,她的同学王芹果然在那里。王芹姐夫在镇边上有个做手艺的小店铺,估计是补救他那条不方便谋生的腿。她姐夫要用自行车把王芹从西北方向的家里带过来看过去,那是一片空旷碧绿的麦田,远处是连绵的村落。

他的这个店铺,向东已经没有人家,尽显孤零与落寞。看来这家人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去。他们没在店里守候,两个人逃避了相对无言的焦虑。似乎因为面临害臊,她沿着由西向东来的方向,继续向东走,左手边是挺拔茂密的杨树林,右边是蜿蜒的河岸,宽阔的公路上没有第二个行人。偶尔有一辆货车迎面开过来,腾起的烟尘立刻弥漫她的身影,一会,那娇小的身影又慢慢从尘埃里浮出来。也许,她原本是想让交心的朋友,看看自己心爱的人。但现在,她为难了。

她头也不回,一直向前走,一直向前走。

站在河岸上,他一直看着她,直至她一点点地消失在向北拐去的路的尽头。这样的画面,看着看着,就渐渐有了无边的时间上的苍茫,没有了人的画面,却写满了他们的故事。如同生活中的红痂暗疤,即使有一天在皮肤上消失,那些痛点,已经留在骨子里。

母亲说,她当时能感觉到他一直在后面看她他这人就这么有意思,不然也不会在他身上着魔。有人抽烟抽死,有人喝酒喝死,我也就是这个命啊。母亲说得惨兮兮的,语气却又是心甘情愿。

他下到河边洗了手,然后跳到离了岸的河滩上,惊起两只野鸡呼啸着一个赶着一个,飞向河对岸去了留下的是两棵柳树正在落叶。他发现一只蝉蜕抓牢在眼前歪柳树上;耳边似有了盛夏的蝉鸣响彻云霄。他抬起手,又放下了。他看了很久,不忍心把它拿下来。他可能觉得很像一篇小说场景,有了它,便有了无数可能。听说他在这方面小有天赋,但浅尝辄止,没能坚持。母亲说我像他,但我觉得我会坚持。

他下意识地转过脸来,王芹已红着脸含笑着近在河边。

她姐夫扶着自行车在门口远远看着他们。

王芹跟我母亲差不多高,大概一米六五,似乎更细挑一点,说话带点轻鼻音,感觉磁性飘逸,仿佛月色里的笛音。后来我在外婆家见过她。她也带着她比我小三岁的儿子走外婆,听说我们来了,才特地骑车赶过来的。她们两家一个是四队一个是八队,一个行政村的,远不到哪去。

他的表情纠结着窘迫、焦虑、羞愧、还有微笑但他举起双手打了一个哈欠,便自我消解掉了

王芹再沿着那条沒人的路一直走。

她俩回来的时候就更慢。

午饭是王芹姐夫烧的。大约荤素个菜——那时有鱼有肉,就是很客气了。有些是成品或半成品,没多长时间就吃饭了。因为工作无果,外加几分紧绷着的别扭,就是山珍海味也食之无意了。王芹的姐夫中等的个,衣服上有手艺人的邋遢,说来说去没有留的意思,只顾央俩人吃菜。只有王芹一厢情愿要把留下来。

母亲说,他一走王芹就和姐夫闹起来了,王芹的意思是应该把人留下来,如果实在找不到工作,那也是仁至义尽。王芹很倔,春节,在老家,她死活不容许姐夫上门了。

 

 

到了王家塔,俩人就有了家。

那个冬天雪下得很大,把全世界都埋葬了他们俩,不,还有我,还有两只老鼠还有两口棺材躲在一个很小的门朝西的房子里。房子很小,是一间西厢房从中隔开的后半部分。前半部分住着一个四川小伙子,听声音,有时也会是两个。打开西山墙吱呀响的木板门,进来,左手边是一张单人木板床,看得出是临时搬进的,没灰尘,赫然的是床头架着两口棺材,棺材是用桐油油过的,没上漆,但有等久了的疲惫苍老的表情。屋内昏暗,灯光这里似乎也垂头丧气——如同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没有窗子可以采光也许棺材后面有扇窗户,但除了老鼠知道,也只有鬼才知道。还要注意,有些话要趴在对方的耳朵上去说才行,隔墙有耳隔墙不高,上部全是空的,没做任何隔音处理,可以说对面放个屁都可以听见。对面还可以站在桌子上看过来。这就是他们俩来到杨汛桥的王家塔第一次住的房子。对,应该是两个人的喜房了。

不知寓意着什么,雪拼命地下像蠢学生用修正液,一场又一场,不知道有多少错需要掩盖。一床崭新的丝棉被子是厂里新买的,有点薄,酷寒难敌。两个人滚在一张窄窄的单人床上,只能靠抱紧取暖。焐热了的两块硬糖、又会唤起心中无比甜蜜的幸福冲动。但教训他们的是一堆难以收拾的烂摊子:盖着的厚衣服掉了,铺着的单衣服卷了,俩人虽然抓住被角,有些地方还是会滑落。后,等俩人拱起被子这样那样把铺盖恢复正常,就又瑟瑟发抖了。有时一个睡姿能坚持到天亮。俩人后悔没有把棉衣服背来化雪的日子很冷,每天上班,小一件大一件要穿尽包里所有的衣服,有时不合适,半途还要脱掉重穿。要说船破,还偏遭个迎头风。不久,人身上起了疥疮,我们家又叫无事挠,你闲它就痒,并且是越抓越痒,张牙舞爪,痒到牙根。被窝里,我抓你,你抓我,每一抓都迫切。每天晚上洗屁股用水都很烫,越烫越刹痒。这种自虐式的折磨,抵消了大部分肉体上的欲望。不经不识,当时不知道是疥疮,等到全身伤痕累累,两个傻瓜才知道看医生。身上结痂第二春天才消失。估计是旅馆通铺染上的。图便宜,到头来总该要以另一种方式付出代价。

母亲胆小,他不在的时候,她一人还不敢蹲在屋里。如果隔壁有人说话了,她才敢进来有时也会忘记,但突然间想起,听听隔壁没人,就会手慌脚乱地往外跑。屋子里一安静下来,就能听出另一种声音了,尤其是夜晚,那声音像是从墓穴里钻出来,毛刺刺阴森森的。看到是老鼠才会心一点。老鼠很讨厌,有时贼眼溜溜明明在棺材上的,转眼,就到床上了,死人的晦气扑面而来,吓得一个惊,头皮发麻。打又打不到它。有时恍惚,想它们就是棺材里长出来的货。睡在床上,整晚都会嫌恶。这个状况一直持续到第二年春天,母亲的肚子渐渐大了,厂里才想到给他们换个屋子。换的是这栋房子的当中一间,算是堂屋。

 

 

他那天从老家回来我已经出生了。

母亲说我出生的时候很丑,一脸都是皮,红像个猴腚似的。门是从里面插上的。他用手推,门没有动,像是没有人,但在廊檐下的晾绳上分明挂着母亲一件衬衫和一条长裤,地上的滴水还没有干再说门上也没有锁。这是空荡荡的廊檐下唯一的生气。他再推门的时候,母亲问,谁?他说,我。他的声音极低,仿佛是从遥远的家乡传过来的。母亲并不着急,这声音她仿佛已经听了很多次,也仿佛开了很多次门。母亲再开门的时候,她已经有了疑疑惑惑的陌生感。母亲说是我蹬着小腿先哭的,是我咯哇咯哇的哭声把她击垮的,她才哭的。母亲说,我一开门你就哭了哭声从门里扑向门外。背着蛇皮口袋的他就咧开嘴笑了。这个瘦又晒黑了,三十岁的人,看上去比人家五十岁的还老。母亲虚弱地坐回到床沿上去,抖着双肩,捂着嘴,泣不成声。床上的纱布蚊帐也跟着抖。他的笑歪歪咧咧就枯在了嘴角。我们的床是两个单人板床拼接的,上面铺着一张草席,我就在草席上拼命地哭,肚脐上的药棉纱布起起伏伏。这草席和蚊帐是东边一位鳏寡驼背的老爷爷送的。他出来进去都要打我们门口过,向西,上村道一直向南才能走出去。有了我,他经常会送一些好吃的过来。

他长途跋涉,手也不洗,就想抱我,母亲不让,母亲说,你有时间天天抱她吗?没有,那就让她默认这种待遇。他伸出去的手只捧住这句话,就慢慢收回来了目光停在母亲闪着泪光的脸上。他试着去抱母亲,母亲没有拒绝,也没有迎合。他应该知道,刚才的话仅仅是母亲心海里飞溅上岸的两滴潮水而已。

母亲大白天插门,是谢绝周围邻居阿姨们的好昨天从衙前医院逃回来,热心的阿姨们送来了红糖,挂面,鸡蛋,甚至还有包好的馄饨。当然也留下一屋子,咿咿呀呀的闲言碎语。

你来之前,刚刚还有两位阿姨来叫门,我没开。我不想让人可怜我。母亲缓慢地抚摸了一把他的乱发,才说

我是剖腹产生的。水破的早,没能及时去医院。杨汛桥医生说,赶紧去衙前,我们这里条件不够。去衙前?母亲又急又怕。那时候的路很差,七弯八拐,除了一段104国道,其余全是石头砂子路。更何况衙前在哪里她都不知道。等她从街上坐三轮车,一路颠簸,再到衙前医院,再排队挂号,我的小命已经岌岌可危,面临窒息身亡。那时恰逢午收,他像候鸟一样早回去农忙了。医生说要立即手术但交不起手术费。此时的母亲身心俱疲,头发汗得直往下滴水,一身上下全湿了。深色的裤子洇着血。母亲给医生下跪,请求救救她的孩子。母亲说那一刻她真的崩溃了,才能哭得那么响——她巨大的潮水般在楼道里回荡。楼上楼下所有的人都伸过头来看。医生把围上来的人们驱散了,把门关严。院方了解情况后,立即打电话至王家塔,与的厂里领导取得联系。马上就进行了手术。

我的小命差一点就没了。

我现在想起来都恨得牙根痒痒。人命关天呀,他却躲到家里去了她怎么找这么个不靠谱的人?这种人你能不恨吗?我不叫他父亲,是因为他不配。当然,我也恨我母亲,自作多情自作自受。就是到现在,不管哪天,提起来她还都是向他说话你只要说他个“不”字,就变天了。连锅碗瓢盆都长脾气了。正是那句老话,人家把她卖了,还帮人数钱。你说他有什么好?要钱没钱,要权没权,穷家破院,书也没读出来。据她自己说,他读高中那会,还穿断了底的白塑料底布鞋,甭提什么袜子,为了不被同学发现,脚趾头都是向下摁着走的,他要力保持鞋底的平整度,还要避免因此带来的拖踏……脚后跟每年都冻烂,先是溜溜的水泡,晚上脚在被窝里焐热了,痒啊,最后被挠破了或是鞋子磨破了,一天天就烂成洞了……

因此,有时候我会出洋相,故意学着他的样子,走得别别扭扭,拖拖沓沓,气她。但是她却笑了,没心没肺地,还说真有点像。摊到这样疯疯癫癫的母亲,你真的恨不起来。

我属猴,二点八千克——生日纪念币是块黄铜,外圆是出生年月日和体重,内圆是个调皮的金猴。母亲捧着这块金灿灿的生日纪念币,像运动员捧起一块重量顶级的奥运金牌。母亲又悲又喜,泪水擦也擦不完。不断汗湿的头发已经有了浓烈的异味,也顾不上,不在乎。就像农民一身臭汗,但捧起粮食,一口牙齿都能笑出来。母亲后来常说我幸亏属猴,命大,闪展腾挪有七十二般活路。

我们母女是从医院逃出来的。虽然王宏根为我们交了手术费,但要出院,还得要一笔钱的。母亲本想等他回来结算,可一等不来,二等不来,眼看费用越累越多。母亲就决定天不亮我们母女悄悄逃走。等他回来去。当然她事先已跟彩子暗示过。叫她不要来了,并把有些东西提前带回来。

彩子是过了春节跟过来的。她俩初中同学就形影不离,好得一个人似的。母亲说她能走出这一步,也有她的勇气。听得出,是又多了一个疯子。说有一次,雨后初晴夜湿雾重,三步开外就见不着人了,是彩子一路陪她,鞋子拖着厚厚的黄泥。他来了,彩子才走回去。看着雾里看不见的彩子,没办法,人反过来又去送她。如同我们身边许多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彩子的母亲身体不好,挣下的钱全寄回去给母亲看病了——彩子织布,一开始学徒工也没什么钱。母亲怕耽误她,去医院时就没有对她说。彩子是白班,早六点晚六点。她下班找不见人,就慌了。等她坐三轮车赶到医院,我们母女已经平安。彩子很生气,她噘着嘴,说你这人怎么能这样,什么都要自己扛,难道要朋友是留烧吃的?彩子泪了。彩子果断请了三天假,白天昼夜看护。三天假到了,晚上又来。所以后来母亲叮嘱我要叫彩妈,不能叫彩子阿姨。

他匆匆忙忙跑上街,鸡呀蛋呀糖呀油呀杂七杂八,为我们备下好些食品。

开始张罗烧水。水是在门口一个独立的灶台上烧的。几家打工的人,谁家来了亲朋好友,都会用上这口大锅。他端起盆子正准备烫鸡王宏根来了,一愠色。他质问他电报收到了没有?他赔着笑脸,说收到了。收到了为什么不回来?王宏根瞪着两眼,一手摊在面前,等他一句话。他没有回答。王宏根哪里知道,正是他的一封电报才害得他脱不了身。这时上班的人陆续回来吃午饭了。四川的荣喜是个“差把火”,听懂了王宏根的说辞,跳上来就是一拳。这一拳打在他的左脸上。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晒黑了的脸上明显红肿一片。靠在门壁上的母亲上前一步护在他的胸前。她斥责荣喜关你什么事?罗、肖剑也跟着起哄。荣喜说龟儿子,什么东西?左右邻居也围上来了。王宏根对荣喜挥挥手,说去去去,吃你们的饭!围观的人们七嘴八舌都埋怨他。有什么事儿能比生孩子重要?

但母亲一出面,什么事都没有了。

 

 

最糟糕的事发生在秋天。他回去收秋,就再没有回来。当我知道应该有个爸爸的时候,母亲拿一场车祸骗了我。这一切都是随着我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明的。并且知道当时母亲和的父母就是我的外公外婆也闹翻了。总之我和母亲就留在了王家塔。彩和母亲一个上白班一个上夜班,两个人轮番照管我。

我四岁那年彩已经二十七岁了。彩迟迟不肯嫁人都是为了我们母女。母亲想,不能再拖了。那一年的腊月二十我母亲带我嫁人了。嫁在我们那里的县城。母亲不愿嫁在外地。她有她的想法。彩嫁在王家塔了。那个男人是二婚。他平日里对我们多有帮助。后来跟彩过去的许多人,有困难,他都提供过方便。由感激到爱情,这一步水到渠成。换个角度说,为了大家,她奉献了自己。我曾经说过她俩都是疯子。她嫁人,定在同年同月同日。也就是说,那天是喜是悲,谁也瞧不见谁。

婚后,继父和母亲经常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母亲多是忍让。我就生气,越发瞧不起她。尽说些刻薄的话,故意虐她,把她得一钱不值。急了,她就怼我,说我把你茹苦含辛带到世上来,就是为了能多一个人折磨我吗?!大学四年,故意远离高飞。这四年大学,我爱也爱了,伤也伤了。想想母亲,常觉得不可思议。有时看着若有所思的样子,和渐行渐远的背影,人蓦然就软了,软得湿水的棉花团一样,心就咝地疼。突然发现,爱情,在她身上还就是那么真,什么穷啊富啊权啊,还真就不是那么回事。就这么悲催地活活被感动了。我走过去默默地抱着她,说,对不起。母亲会拍拍我,好像她早就明白我的心思,知道我想他了。

其实我心里也很清楚,如果当初母亲逼他离了婚,日后也未必会幸福。说千说万说到底,人心还是向善的。人生苦海,谁也不能独善其身。我敢说,他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

每次听莫文蔚的《这世界那么多人》,会情不自禁落泪。当初母亲要是把我拿掉,这世界就没我什么事了。

母亲和彩妈已经有几年没联系了。我们是母女,也酷似闺蜜,亲密无间,无话不谈。母亲曾经渺渺地说过,当初有心要把彩子介绍给他,大家一起做朋友的想法。如果是这样就不会有你了。但是他说这怎么可能。我说是不是当时你已经感觉到什么了,才这么说的比如是从彩身上,或是他的身上?你是出于试探?母亲摇摇头,又笑了,一副难为情的样子,说都是瞎想的,你就不要猜了。我就穷追不舍。我脑子里想到的是当初约会他们送来送去的情景。像彩妈这样热情、真诚又善良的姑娘,是人都会喜欢。母亲使劲点头。我说这就够了,彩妈是好样的母亲又使劲点头。那么这么年没联系,又是为什么呢?母亲说打也想打,可真要打了又不知说什么;听说她现在开公司当老板了,忙,所以一拖再拖就更不想打了。

当晚我就要母亲准备一下。母亲又是梳头又是洗脸,在镜子里照来照去。我告诉她是打电话,缓缓,以后再视频。

电话一通,这头一哭,那头一哭。哎哟,我看不得人哭,抱本书之夭夭。

奇怪,从此以后,她们又很少联系了。

事情就是这样,我母亲爱上了一个有妻室的男人,爱得遍体鳞伤。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有父亲宠着,我就像一个端着空碗的小乞丐。看到和他同龄的男人,我也会无中生有去想象,甚至凭空多出一份热情或仇恨。但他一直都没有出现过。

认定里这九条彩信就冥冥中的召唤感觉他就在王家塔或者……或者真的即将远去。母亲听我这么一说,有点色。

我决定立即动身去王家塔。好坏都想见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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