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后的怀集南隅,空气里浮动着蜜糖的甜。晨光漫过山脉时,我沿着诗洞保安村背面的山径小路探进贵妃金桔示范基地。路边的芭蕉叶还垂着露水,金樱子藤蔓已攀上野竹搭就的藩篱,几簇鹅黄的花苞像是被春风点燃的小灯笼。
转过杉树盘踞的山坳,扑面而来的白雾让我怔在原地。整片向阳坡地上,三千株金桔树正在开它们今生的第一场花。细碎的米白花瓣沾着露,在黛色枝桠间织出层层轻绡,恍若昨夜银河倾泻时溅落的星子。几个戴草帽的妇人穿行其间,她们腰间竹篓里的剪刀与铁钳不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像在为这场盛大的花事打着节拍。
“这花得疏得比绣娘劈丝还仔细。”合作社的冯子万递给我一朵刚剪下的花苞,四瓣玲珑的雪色里裹着青玉似的子房,“每根枝条只留七朵花,结出的果子才能个个赛蜜罐。”他指甲缝里沁着叶绿素染就的墨色,掌心纹路里嵌着金桔花的香气。基地农具厂房里的音响传来断续的客家山歌,采花女们用扁担挑着满筐的落英,说是要送去酵肥池酿春天的第一坛花肥。
冯子万带我走到育苗圃时,他捧着本泛黄的笔记本比对嫩芽。“抗黄龙病的砧木是我们和广西所里琢磨了三年的心血。”育苗棚里万千幼苗列队如阵,他抚过叶片的动作轻柔得像触碰婴孩的脸,“等六月梅雨来,这些娃娃就要住进新垦的坡地。”阳光穿过薄膜在幼苗上投下细密的光斑,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两百亩金桔林在雨中舒展根须的模样。
暮色将临时,合作社的楼房里飘出金桔膏的甜香。灶台上的铜锅咕嘟冒着泡,深琥珀色的膏体正在收汁。守灶的阿姨掀开陶罐让我闻去年熬制的成品,陈香里沉淀着山风与阳光的重量。“咳嗽起来含一勺,比枇杷露还润。”她布满裂痕的手搅动着木勺,墙上晃动的光影里,那些装在玻璃瓶中的金桔蜜饯像封存了无数个小太阳。
归途经过正在平整的撂荒地,履带碾过板结的泥土,翻出沉睡多年的褐色肌理。几个穿卫衣的年轻人蹲在地头测绘,无人机在他们头顶盘旋,电子屏上的等高线正编织着新的种植版图。山风掠过待垦的旷野,送来远处育苗棚里此起彼伏的滴答声——自动喷灌系统洒落的水珠,正轻轻叩响这个春天的门扉。
山月爬上金桔树梢时,我衣襟上仍沾着未散的花香。疏花女们的山歌隐入渐起的虫鸣,而保安村外的诗洞河依旧潺潺,带着两岸金桔花的倒影,奔向绥江的春潮。
此刻,那虫鸣声把我的思绪带到了金桔成熟季,口中不禁吟诵《金桔辞》:
这些浑圆的、鎏金的灯笼,
在腊月枝头低垂着——
低垂着,仿佛仕女图中
滑落的金钗。
这些凝固的蜜,这些
阳光锻打的薄釉,
把整个岭南的甜
都锁进凹凸的皮囊。
宫墙内的妃子数着:
“三百颗,三百零一颗……”
而更漏突然折断时,
有几粒正在霜里转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