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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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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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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蝉

蝉声又起了。

先是远处的一只,怯怯地试探着,继而两三只应和,不多时便连成一片,在烈日下织成一张声网,罩住了整个夏天。

幼时在乡间上学,须走过约1公里田埂。夏日清晨,露水未干,稻叶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蝉却已早早醒来。它们藏在路旁的苦楝树上,一声递一声地叫着,极是聒噪。我们几个孩童背着布书包,踩着胶凉鞋,故意用树枝敲打树干,惊得那些小东西“吱”地一声飞窜而去,便哈哈大笑起来。彼时只觉得蝉鸣是夏日应有的声响,如同蛙声之于夜晚,从未想过其中有什么深意。

师范学校的校园里多悬铃木,树干粗壮,枝叶茂密。每到周末,我常携一卷书,拣树荫浓处坐了。蝉在头顶不知疲倦地嘶鸣,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时读的多是朱自清、鲁迅或金庸的作品,偶尔也翻翻《红楼梦》《西游记》等名著。蝉声与文字交织,竟不觉得吵闹,反添了几分幽静。记得有一次读到“蝉噪林逾静”,恍然有所悟,抬头望着树梢,却只见绿叶颤动,不见鸣蝉踪影。

而后三十年,为事业而忙碌,自晨至暮,耳中灌满的是学生的读书声、课间的喧嚷声、运动场的喝彩声。偶有蝉声入耳,也不过是校园噪音中微不足道的一笔,转瞬便被各种噪音声淹没。那些年,耳朵仿佛被一层茧子裹住,再听不见自然的声响。有时午夜梦回,恍惚听见幼时乡间的蝉鸣,睁开眼却只有空调的嗡嗡声,不免怅然。

在县城的住宅小区有不少高大的树木。今年七月初,忽闻蝉声乍起,先是一惊,继而驻足静听。那声音与记忆中并无二致,依然尖锐而单调,却不知为何,听出了几分苍凉。细辨之,一只蝉的鸣叫不过持续二十秒左右,稍歇又起,如此循环往复。据说蝉在地下蛰伏数年,甚至十数年,破土而出后仅存活数周。它们用尽积蓄一生的力气嘶鸣,不过是为了求偶繁衍,完成生命的最后一程。

我驻足树荫下,忽然觉得这蝉鸣像极了人的一生。幼时如初夏之蝉,懵懂无知,只管恣意鸣叫;青年时似盛夏之蝉,自以为声音能穿透云霄,震动林樾;及至中年,方知生命短暂,鸣叫已带喘息;老来则如秋蝉,力竭声嘶,犹自不肯停歇。

午后小憩,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蝉,伏在树干上拼命鼓动腹部的鸣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急得浑身颤抖,猛然惊醒,发现窗外蝉声依旧。不禁失笑,想起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的辩论。子非蝉,安知蝉之乐?我固然不知蝉是否快乐,但知道它必不忧虑。它不会思考为何而鸣,不会计较鸣声能否传远,更不会担忧明日是否还能鸣叫。它只是循着本能,在属于它的季节里,完成它该做的事。

黄昏时分,雷雨骤至。雨点噼啪打在树叶上,蝉声顿时寂然。雨过天晴,空气清新,却再无蝉鸣。我想那些小生灵大约躲雨去了,明日还会再来。不料接连三日,竟不闻一声蝉唱。第四日清晨,在树林底下发现几只蝉的躯壳,透明轻脆,保持着爬行的姿态,仿佛生命只是从中悄然抽离。

拾起一具空壳,对着阳光细看。这壳上每一道纹路都清晰可辨,连眼睛的部位也完好无损。蝉已不知去向,或许已坠入尘土,或许已化为其他生命的一部分。它的鸣声却似乎还在我耳边回荡,不是用耳朵听见的,而是从记忆深处浮上来的。

人的一生,也不过是留下几许声响,而后悄然退场。有的声音洪亮,有的微弱,有的被人记住,有的随风而逝。蝉不计较这些,人又何须太过在意?

小区的树静默着。我知道,待到来年夏日,又会有新的蝉爬上树干,在烈日下开始它们短暂的歌唱。而那时,不知是否还有人驻足聆听,是否有人会想起,这聒噪的鸣叫声里,藏着怎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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