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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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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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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姓字香

秋分前夕,我前来粤东潮州拜访韩文公祠。晌午的韩山,天宇澄澈如洗,秋光似琉璃般通透。阳光温润如玉,却自有一种清冽,将飞檐的轮廓勾勒得格外分明,瓦当上的陶兽在淡金光芒中仿佛刚刚苏醒。几缕纤云掠过笔架山巅,被秋色染成素绡,时而将日色滤得如梦如幻,时而又任其流淌而下,在石阶上漾开一片浮光。

我进入韩文公祠,迎面是五开间的山门,青石匾额上"韩文公之祠"五个大字凝着秋霜。穿过门廊,庭院内古木参天,其中一株相传为明代植下的橡树,枝叶间已见零星黄叶,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影。正殿高踞于台基之上,重檐歇山顶的琉璃瓦在秋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檐下"百代文宗"的金字匾额在澄澈天光中更显庄严。

拾级而上,五十一级石阶像天梯一般延伸——后来才知道,这正对应着韩愈生命的五十一个年头。石阶两侧立着历代碑刻,青石表面沁着秋日的凉意。一步步向上走时忽然明白:这石阶其实是后人将他的一生铺成了一条朝圣之路,每一步都踏在岁月的脉络上。

正殿内,韩愈塑像端坐于神龛之中,绯袍玉带,手持笏板,眉宇间犹存刚毅之气。龛前悬着“泰山北斗”的楠木匾额,为清代潮州知府所题。两侧柱上镌刻着千古名联:“辟佛累千言,雪冷蓝关,从此儒风开海峤;到官才八月,潮平鳄渚,于今香火遍瀛洲。”香案上青瓷烛台静立,缕缕檀香在秋光中袅如轻纱。

那八块条石平台,静静诉说着韩愈在潮州的八个月时光。石面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如玉,恍惚间仿佛看见那位五十二岁的贬官,踏着秋凉在岭南大地前行。最后四级石阶特别陡峭,象征着他在潮州完成的四件大事:驱逐鳄害、兴办教育、解放奴婢、劝课农桑。登上石阶尽头转身望去,整个潮汕平原在秋雾中舒展,这才发现祠堂原是建在笔架山的脊梁之上。

碑廊里展现着另一个韩愈。四十余方碑刻沿墙而立,如同展开的竹简长卷。秋日的斜光在廊内勾勒出分明界限,苏轼“文起八代衰”的真迹如蛟龙腾空,字迹在光影交错间愈见灵动,饶宗颐的题匾则沐着一隙柔光,墨色温润如初。最打动人的是那块残碑,上面刻着《鳄鱼文》拓片,字迹斑驳处,仿佛还能听见千年前秋祭的鼓声。廊角陈列的宋代青铜豆、簋,在清冷秋色中更显古拙。

东配殿设有韩愈治潮业绩展,绢本《刺史南来图》长卷上,描绘着他巡视农桑的场景。玻璃柜里珍藏明版《韩昌黎全集》,纸页泛着秋叶般的暖黄。最特别的当属清代潮绣《韩祠秋色》,以五色丝线绣出祠堂全景,正是眼下这个时节的光景。

远处韩江的水纹也亮起来了,整条江像一匹缓缓展开的素绢,江面上跃动的不是波浪,是秋阳碎成的万千金箔。

这样的天气,不似盛夏浓烈,也不似春暮缠绵,而是一种清朗的照耀,仿佛天地为一位千年以前的客人,特意准备了一幅最相宜的秋光画卷。

常想韩愈在潮州不过二百多天,为何能让这片土地连山水都冠上他的姓氏?在他到来之前,笔架山只是寻常山丘,韩江还被称为“恶溪”。待他离去后,百姓自发将山改名韩山,水改名韩江,甚至连书院、道路都愿以“韩”字命名。这不是官方的册封,而是百姓用心投下的选票。

查阅史料可知,虽遭贬谪,韩愈却从未消沉。正如他在诗中所言:“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他释放奴婢七百人,却将自己的俸禄分给贫寒学子;主持修建的水利工程至今仍在滋润田园;他亲手栽下的橡树,直到明代还在生长。最令人动容的是《永乐大典》中的记载:离任时,潮州百姓凑钱为他准备车马,他却将银两全部捐给学堂建设,只带着来时的旧书箱北归。这份“为官一时,造福一方”的信念,和清廉自守的品格,至今读来仍令人感慨。

秋分日的暮色来得格外准时,韩江渐渐染上夕晖,看见三五学子从韩山师范学院走出来,沿着江边散步。他们或许没有完整读过《师说》,却都知道学院旁的祠堂里供奉着一位好官。潺潺流水声中,忽然明白:真正的纪念不是香火供奉,而是让一个人活成山河的模样,永远流淌在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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