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碑是冰凉的。即便九月的阳光已经有了些温柔的意味,斜斜地照在那粗粝的砂石和石灰筑成的墓冢上,指尖触碰到的,依然是岁月沉淀下的那种坚硬的凉。石碑上,“高瑞沐烈士,永垂不朽”九个字,被时光打磨得边缘有些圆润,却依旧每一笔都透着股铮铮的力量。它就那么静静地立在村郊的坡地上,仿佛我叔公这个人,一生虽短暂,却像钉进大地里的一枚楔子,沉稳,执拗,不可动摇。
关于叔公,我童年记忆里的形象,是由叔婆絮絮的讲述,一点点拼凑起来的,带着硝烟味,也带着人间烟火气。
夏天的夜晚,我们围坐在竹床上,叔婆摇着蒲扇,话头总是从“你叔公在部队那时候”开始。作为团长的勤务兵,尚未满十七岁的他真正踏上了抗美援朝的战场。叔婆讲过一个让她后怕半生的细节:一次,敌机投下的炸弹就落在叔公身旁仅几米远,万幸的是,那是个哑弹。“他后来讲,要是那炸弹响了,也就没有后来的一切了……”叔婆的声音会在这里微微停顿,仿佛命运的丝线就悬在那一瞬。是啊,若真如此,便不会有后来归乡的他,自然也不会有我的两个姑妈了。这生死一线的真实经历,让“牺牲”二字于我,不再是抽象的概念。
然而,更常被叔婆提及的,还是鸭绿江边那些漫长的等待。她说,江风带着冰碴儿,能吹透厚厚的棉衣。他们趴在战壕里,望得见对岸的火光,听得见隐约的炮声,枪栓擦得油亮,手心攥出汗来,就等一声令下。后来,胜利的消息传来,战事已定。队伍里有人欢呼雀跃,而叔公,只是默默地又擦了一遍枪,望着江水,很久没说话。
“你叔公说啊,没能在战场上多尽一份力,是遗憾。可国家需要你冲的时候,你在;需要你等的时候,你能稳稳地守着;就算炸弹落在眼前,该守着的岗位,一寸也不能退。这就是本分。”叔婆模仿着他的语气,慢而沉。
这“本分”二字,从生死一线的战场,被他带回了故乡。退伍后,他先是在区政府武装部工作,穿着整洁的制服,处理着文件与训练事宜。但渐渐地,他觉得自己离乡亲们远了。于是,他做了一个让旁人不解的选择——回到生他养他的那个小村庄,当起了治保主任。从区里的干部到村里的“管家”,位置变了,但那颗心没变。
在叔婆的故事里,少有擒拿匪徒的惊险,多是东家丢鸡、西家拌嘴的琐碎。叔婆常“埋怨”:“你叔公心里装着全村人,就是装不下这个家。深更半夜,只要有人敲门,披上衣服就走。”我记得最清的,是一年台风天,他冒雨加固五保户的危房,回来时浑身湿透,冷得打哆嗦,却高兴地说:“老陈头的屋子,这下塌不了啦!”
他三十五岁的生命,最终定格在一次因公殉职中。1968年6月,区政府为他筑了这座坟,立了这块碑。他用一生的“本分”,换来了这“永垂不朽”。
年岁渐长,我才品出这故事里的筋骨。他的一生,仿佛都在践行一种极致的“本分”——在战场上,是直面生死的不退却;在区武装部,是恪尽职守的担当;在村庄里,是守护乡邻的温情。从战场到机关,再从机关到田间地头,岗位在变,风险在变,但那颗“本分”的心始终如一。这种将忠诚融入血脉、把责任扛在肩头的品格,比单纯的英勇更让我震撼。
风起了,拂过墓旁的松柏,传来沙沙的响声,像是低语。我轻轻拂去石碑上的尘埃。今年,是抗战胜利八十周年,也是抗美援朝出国作战七十五周年。宏大的历史叙事里,有他这一个微小的身影;国家的记忆里,有他这一份沉甸甸的牺牲。
九月三十日,烈士纪念日将至。我想,所谓“惦念”,不只是血脉亲情的牵绊,更是一种精神的回溯。我从他身上汲取的,正是那如石碑般沉默而坚实的“本分”——对家国的忠,对岗位的责,对脚下土地的爱。
夕阳将我的影子拉长,与石碑的影子叠在一起。我转身离开,脚步似乎比来时更沉,却也更稳。叔公不再只是墓碑上的名字,他成了我心中一口永不干涸的泉眼,默默流淌,滋养着我前行路上的每一寸光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