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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剑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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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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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物的证言

进入中国革命军事博物馆,人仿佛是走入时间深处的一个梦魇,沉重而肃穆地敞开着。在陈列着一座防空洞的情景复原面前,我惊愕地停住了脚步。那粗陋、窄小的避难所,比我想象之中还要令人窒息:微光幽暗,洞壁为粗砾的岩石,角落里存着半桶浑浊的水。我默默想象着,炮声如雷,外面世界正经历着破碎与撕裂,而洞内却蜷缩着等待命运宣判的卑微生命——骤然间,我仿佛自己也蜷缩在洞底,四周满溢着恐惧和绝望的气息,天地仿佛只剩鼻子底下这一方窄仄的空间。

大厅正中,一座红军战士雕像兀然而立,虽伤痕累累,浑身布满弹痕,却依旧凛然不倒。敌人凶猛的炮火曾猛烈冲击他的身体,却未能撼动他如同磐石般的意志。他弯曲的双膝被炸断了,却终究没有倒下——那伤痕累累的躯干,承载着中国近代史上最为沉重的喘息。我凝视着那雕像布满裂痕与灼烧痕迹的躯体,仿佛看到血肉筋骨被掷入历史熔炉的烈焰煎熬,却并未化为灰烬,反而淬炼出钢铁般的骨骼与魂魄。昔人杜牧有言:“折戟沉沙铁未销”,那身体上每一处创伤,都饱含一截不曾断裂的意志,在无声地诉说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这躯干,便成了历史的断碑,灵魂的粗砺印戳。

我继续穿过战场遗物的长廊,各类武器在展柜里静卧,如同被拔掉毒牙的毒蛇,失去了昔日吞噬血肉的凶恶。然而陈列在玻璃柜中的各式武器,虽已偃旗息鼓,却仍透出冰冷的光辉。一架马克沁重机枪躺在那里,枪口曾喷吐过吞噬生命的火舌,枪身上阴森的光泽仿佛凝固着当年惊心动魄的呻吟。我俯身端详,心底涌动着凄凉的怅惘:这器物坚硬无情,却又为何曾饮遍人血?“夫兵者,不祥之器”,老子之言如警钟敲醒;然而当它被赋予所谓“正义”的宏音之时,这“不祥之器”便复又被供奉于祭坛之上——于是血肉之躯便顺理成章被碾作铺路的泥尘了。

参观者中,一位白发苍颜的老人,仰头久久凝视一枚航空炸弹。那庞然乌黑的躯体悬垂于空,静默无言,却仿佛向老人砸来了整个战争的重量。老人神情滞重,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钢铁外壳,直抵那爆炸核心般的旧日,深烙在他记忆深处的一片火焰尘土。老人身旁的孩子,懵懂中抬头看着高高墙壁上密密麻麻的弹孔,伸出小手认真地数着,却似乎永远也数不完……孩童稚嫩的声音与弹坑的斑驳黑影纠缠在一起。刹那之间,我突然看见了这不仅是某个人的战争印记,更是无数生命共同承载的沉重烙印——它同时沉淀在老人眼底的沧桑深处,也漂浮在孩童眼前无知的数字游戏中。

博物馆隔窗之外,车辆与行人络绎不绝,城市依旧喧嚣如常地涌动着。然而,玻璃窗内这些沉眠的器物却纪录着曾经的时代悲鸣。那一刻,我忽然领悟到了博物馆存在的深意:它非仅为陈列往昔的坟茔,更非是颂扬战争的道场。它立于此地,是要把历史悲怆的重量,真实地放在每一个参观者手中,让人捧起这冰冷遗物,同时与其一起捧起生命原有的温度与沉重。

展馆尽头,一顶钢盔静静陈列在墙角玻璃柜里,一枚弹孔赫然刺穿钢壳边缘,金属被野蛮撕裂的痕迹依然狰狞。我凑近了凝视,仿佛看见那铁片内壁曾紧贴着一个年轻滚烫的额头,也听见了弹孔位置瞬间爆开的空隙里匿藏着怎样的惊惧呐喊。那翻滚撕裂的金属边缘,凝固着刹那间炸裂却陡然永恒的生命呼喊!穿钢入铁,这洞开的岂止是钢铁——它撕裂了青春的呼吸,窒息了胸腔里本可延续的生命歌咏;那声音因而未曾消散,只是凝固在了金属狰狞的伤口之中,至今犹在我们耳际呜咽。

走出博物馆时,几只灰鸽正栖息在军徽基座的阴影里,羽毛映着阳光,显出淡银色的光泽。鸽群忽然扑棱棱飞起,轻盈掠过那沉重庄严的军徽,向着开阔蓝天而去——仿佛战争之上,仍有生命轻柔的翅膀在永恒地翻飞。

展览柜中那些静默的器物,原皆是制造死亡的工具,如今在博物馆里却成了守护和平的证物。历史与人性仿佛永远纠缠在这悖论的螺旋之中:战争将人铸成了器物,而器物又被时间归还为证人。它们静卧于此,以自身沉默的破碎提醒我们——和平之宝贵恰恰始于对战争的恐惧本身:不要盲目相信任何“崇高”名义下对个体血肉的轻贱。

老子曾曰:“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古人向往的盛世图景里锋芒退隐,无圣战的荣光铺路,亦无血染战袍的祭奠;若抽象的大词剥离了个体内在悲欢的尊严刻度,那墙壁累累的弹痕便是无声的控诉碑文。

走出展厅,再次仰望博物馆灰墙青瓦的肃穆轮廓——突然明白,这高墙锁住的不仅是战争遗物,更是人类对和平的原始祈求与恐惧。静物们点点伤痕,是历史滴落于时间之河的血渍;它们寂然不语,却让每个走过的人听见了比枪炮更深沉的战争回响:那是对生命一缕缕熄灭的怜悯,也是对和平一寸寸艰难的丈量。

展品无声陈列其间,它们不再制造毁灭,却正在默默见证我们重建世界的努力——这努力,或许便是人类面对自身血腥悖论时,最谦卑也最执着的光明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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