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里屯的夜,是霓虹的河流。
这河流自黄昏时分便悄然涨起,先是几星灯火,继而连成一片,终至于泛滥成不可收拾的光之洪流。白日里灰白的楼宇,此刻都浸在五色的波光里,忽红忽绿,忽紫忽黄,仿佛被施了妖术。玻璃幕墙映着广告牌上的模特儿,模特儿又映着街上的行人,行人的眼里则闪烁着橱窗中的商品——如此互相映照,竟不知谁是实体,谁是倒影了。
我站在三里屯路口,看那人群如潮水般涌来涌去。青年男女们打扮得极精致,脸上涂抹着流行的颜色,身上披挂着时兴的款式。他们三三两两,或独自行走,面上带着一种奇异的自信与空虚混合的表情。自信,大约是因为自觉跟上了潮流;空虚,恐怕是由于潮流跑得太快,稍不留神便要落后了。
酒吧的门口常有黑皮肤的守门人,用生硬的中国话喊着"欢迎光临"。里面传出震耳的音乐,每一下鼓点都像敲在人的心脏上。偶尔门开时,可以瞥见里面扭动的人影,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水草般摇摆。酒精与香水的气味混在一起,飘到街上,竟使过路的人也不禁放慢脚步。
咖啡馆则安静得多。落地窗前总坐着几个对着笔记本电脑的年轻人,一杯咖啡可以消磨整个晚上。他们时而抬头望向窗外的人流,时而低头敲打键盘,不知是在工作,还是在假装工作。玻璃上反射着他们的脸,与街上的霓虹重叠在一起,构成一幅奇妙的图画。
商店是最热闹的所在。那些洋名字的店铺里,陈列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商品,标价牌上的数字往往令人咋舌。然而购买者络绎不绝,他们刷卡的动作潇洒至极,仿佛那卡片里的钱不是钱,而是一种可以无限再生的数字。店员们面带标准微笑,嘴里说着"您好"、"谢谢",眼睛却不时瞟向门口,看是否有更阔绰的顾客进来。
一个女孩,在奢侈品店前徘徊良久。她穿着普通,与周围光鲜的人群格格不入。终于鼓起勇气推门进去,不到五分钟又退了出来,脸上带着羞愧与渴望交织的神情。她在橱窗前又站了一会儿,突然举起手机,对着里面的包包拍了一张照片,然后匆匆离去。不知她是想存钱购买,还是仅仅为了发在社交媒体上。
餐馆的门口永远排着长队。那些网红餐厅尤其如此,人们宁可等上一两个小时,只为品尝一道被短视频炒红的菜品。他们边等边拍照,照片里的食物总是比实际端上来的要诱人得多。吃饭时也不忘直播,对着手机说话的时间比与同桌人交流的时间还长。食物凉了,关系也冷了,唯有点赞数在升温。
街头艺人是夜的另一道风景。有弹吉他的,有画素描的,还有表演街舞的。围观者时多时少,掌声时有时无。他们大多来自外地,怀揣着艺术的梦想,却不得不先解决生存的问题。一个歌手曾告诉我,他在这里唱一晚,收入比老家一个月的工资还多。"但这不是艺术,"他说,"这只是背景音乐。"
午夜过后,人群渐稀。霓虹依旧闪烁,却少了欣赏的眼睛。清洁工人开始打扫街道,收拾人们留下的空瓶、纸巾和各种包装。他们默默工作,仿佛与白天的繁华毫无关系。偶尔有醉汉踉跄而过,对着垃圾桶呕吐,然后又摇摇晃晃地走向下一家酒吧。
一个卖花的老妇人,她背着大捆的鲜花,从傍晚一直站到凌晨。问她为何这么晚还不回家,她说:"再等等,说不定还有生意。"她的花很新鲜,价格也公道,但路人大多行色匆匆,无暇驻足。那些花最终会枯萎,就像这个夜晚终将过去。
凌晨三点,最后一拨客人从夜店出来。他们高声谈笑,脚步虚浮,身上的名牌服饰已经皱皱巴巴。有人突然蹲在路边哭泣,同伴们却只顾自拍,无人理会。出租车排成长队等候,司机们面无表情,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景。
天快亮时,我站在天桥上俯瞰三里屯。霓虹渐熄,街道空旷,昨夜的繁华如同一场幻梦。最早的清洁车缓缓驶过,洒水器喷出的水雾中,隐约可见彩虹的颜色。
这霓虹的河流,每晚涨每晨退,周而复始,永不停歇。而浮沉其中的人们,可曾找到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抑或只是在追逐着水中月、镜中花?
谁知道呢。三里屯不说,霓虹也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