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背上书包。爹说,好好读书,书里自有黄金屋。娘笑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像哼一曲古老的民谣。我翻开书本找,手指头蘸干了唾沫,眼巴巴不见黄金屋;瞅了几条街,根本没有颜如玉!
教室郎朗的读书声,在泥桌泥墩上飞溅,汇成的风暴,径直往屋顶上冲。被挡了回来,又从门缝、土坯墙、窗户纸溜出,在村庄上空盘旋,告诉这家,喊叫那家。叽叽喳喳的读书声消停下来,读书的孩子各自回家,书本放在枕头旁,摊开在炕边上,人在睡梦里,梦在读书中。书包是打开“镣铐”的钥匙,书包在肩,竟能摒弃家务烦扰。玩的心思,占据了手脚,大人一来,眼睛慌忙又回到书本。
书本是孩子的天堂。文字、词汇、长短句、文章、中心思想,一起构筑的隧道,通向外面多彩的世界。打开课本,一页页崭新涌动,发出脆铮铮的颤音,又像纸币沙沙作响。从小学到初中,读破一册册书本,空留黄金屋和颜如玉的遐想,却把希望延伸得更远。
读了几年书,懂得“黄金屋”“颜如玉”,只是比喻,带着前人的狭隘。新中国的孩子,具有反封建的思想,什么金屋玉颜功成名就,庸俗低级丑陋。隔壁的叔叔,带回一沓小人书,里面并无“黄金屋”,一段段故事饱满热烈,一个个英雄钢铁不屈!于是,一墙之隔的邻居屋,打住上十几册小人书,就成我心目中的“金屋”,金屋才有小人书,书中英雄多奇志!一屋精气神,一腔爱国情。我啥都不想,吃了饭背起书包,就往“金屋”跑!
一册小人书,藏在书包里,揣在贴身的兜里,像一团烈火,在心里“哔哔剥剥”地烧。小手伸进兜里摩挲,地道战、地雷战、铁道游击队,在年幼的心中,燃起人民战争的烽烟,汪洋恣肆。抗日的神勇,从此在心中生根;小兵张嘎、草原英雄小姐妹,大无畏精神在心灵的土壤里发芽;白毛女、红色娘子军、红灯记,激发起对旧社会、剥削阶级的仇恨,对祖国、对党至真至诚的热爱。爱国情怀一旦觉醒,急剧上升到了空前高度!
书中没有黄金屋,书中没有颜如玉。几千年积淀的文明遗存,忽如海潮暴涨,人民站起来,读书热情顿作千丈高,一览众山小;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生慧开智。有诗词为证:“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而我,就像人流中的一只小蝼蚁,嘴里衔着书本,虽微不足道,却豪情万丈。
有书的孩子都快乐。闲时,喂猪鸡、带弟妹,剥玉米、拣小麦,拾柴烧火、做作业,大人不注意时,拿课外书偷偷看;忙时,拣麦穗、拉麦捆,掰苞谷、搬秸秆,割猪草,跟着大人挑水磨面、推架子车。再忙,身上总藏着一本书。我蘸着口水舞动手指,一张张书页如春天画出的第一波嫩叶,绿意氤氲,萌萌亮亮。翻着翻着,读的书比以前更厚了,借得来的书不够我看了。
借书的难度正如无法吃饱的口粮,怎么也赶不上消化的速度。那时一书难求,洛阳纸贵。读过的书页,恰似秋日的落黄,纷纷扬扬。到了高中,缺少书籍,亦无看书时间。漫漫长夜,隆冬冰彻,文化课本,一页页似冻萎的残叶,黢黑而晦涩,脆弱又易折。绞尽脑汁,还会卡壳,事半功倍。夏天随意一笔,大地就被画得一望无际,小说的字里行间,满是碧绿的树叶,青春饱满雍容华贵,片片内涵丰富,韵味十足引人遐想。
青春年岁的书籍锦缎,一叶叶浮现……小说春的嫩绿,诗词秋的红黄,直抵现实的批判艺术黑灰色的凋零,象征各种艺术交错葱茏繁密的墨绿色炎夏,其无穷的奇思妙想,都经心灵的七彩丝线,针脚细密的绣嵌在大脑之中,何时回想,都心花怒放!我喜欢绿叶,更喜欢坐在葳蕤茂密掩映下的小屋读书。一部部小说,简直就是希望的田野、幸福的月夜,是温柔乡、黄金屋,温馨浪漫的白玉床!
离开校园那个仲夏,在那株高大古老的银杏树下,在银杏绿叶常常抚摸的斗室里,我用小说解忧,享受字里行间的快乐与宁静。一个月又一个月,月季花开了败了,地里的玉米蹿高了,嫩苜蓿长了老了、嚼不动了,西瓜落蔓了,桂花醉人了……娘说,抱着的书,得放放了,不养家,也得找个吃饱饭的地儿去。
我赖着,把心里的苦涩说给夏天,夏天摇头,不急,等凉快了吧……我又把心思吐露给秋,秋说等秋雨啊……说给冬天,冬说等一场雪吧……我留恋绿荫和金黄银杏下的小屋,五米陋室,土坯墙、泥脚地,破破旧旧的屋门窗,一铺土炕一张矮桌,却是我读书的“金屋”。无法拒绝,春天,还是来了,在我不情不愿中姗姗而来。春天的气息漫开,房前杏花开了,地里青草绿了,树叶哗啦啦的声响盖住了书页的窸窣声,我依依不舍地合上书,离开“金屋”,走向一处建筑工地。
人生的季节,四季不那么分明,唯有书籍把丰富多彩的人生,分成春夏秋冬。高考过后,我一头扎进自己的小书屋,在书海徜徉。书给不了什么,留不住无论我多么珍惜、舍不得的“金屋”,留不住绿荫和金黄掩隐的宁静,抵不住惊扰的波澜,但是,我喜欢它,不忍断舍离。手捧一本本新书,读着读着就傻笑!然而,读着读着,饥肠辘辘,饿了渴了;忍耐一下,这本读完;读完一本,坚持坚持,再读一本:一本一本,夏去秋逝冬尽春来……
有书读的人,不一定能读书。陋室的昂贵,一本书的沉重,轻而易举降伏了空腹的身体。咕咕饥肠挑出白旗赔礼道歉,红着脸讨饶,不由我小跑住进了工地。灰浆砖块的硬度,一举摧毁了握惯书本绵软的拳头。我关了“金屋”的门窗,告别了心不甘情不愿魂牵梦萦的小说梦。
四肢有力无力,都得妥协给工地。心想,挣了钱就回“金屋”,挣了钱再去读小说。挣钱养书,住“金屋”……虽然,羞于启齿,却是无法说出地秘密。不想在高楼里沉沦,不愿被砂浆砖块湮灭,只能在尘土飞扬里挣扎。盼望着:何日重回“黄金屋”,何时才能把书读?书中没有黄金屋,书中没有颜如玉!
工地后面的田野,空旷得只有土;凄冷寂寥的宿舍,失意的只见风;不远处一株银杏树,孤独地伴着一枝草。新年的风雪吹开,绿意从树枝的褶皱里挣出,灰黑的枝条柔韧了,不易觉察的麦绿隐隐可见。老远一只鸟,模糊得只是个黑点,它顶风傲雪飞翔,撞入我的视觉!一只不知名的鸟,灰黑的翅膀沙沙作响。
它在奋力,它顽强而矫健,它不丧气不沉沦,它向既定目标进取,它的决心,以及它的微不足道,它的默默无闻,在天地中放大,独占空旷与浩渺。在我心中震撼,在世间共情中震颤鸣响……它在干什么,回家还是外出?觅食还是玩耍?是为远大志向行动,还是为看一处景色,一幅画或者几页书?它像我,身在野外;我不像它,不论环境安身立命,按自己志向,去实现理想!
鸟儿栖上树枝,哪儿觅食那里歇息。心里一只鸟在飞翔,无论哪里、哪一棵树都是银杏树,哪一间屋都是黄金屋,哪一个晚上都读书正当时。读书的种子埋在心中,生根开花,长成林,聚成山,汇成四大洋。抬眼望去,幢幢黑黢黢的楼影,哪一处都是金黄的,明晃晃,亮闪闪。手捧一本书,哪里都有书桌。
我脸皮薄,看书像做贼,见人就心虚。只要有空闲,拎条装书本的蛇皮袋,躲到无人处,天黑就到路灯下。工地砖墙纵横交错,不见一丝动静,不小心咳嗽一声,就像整座楼塌了一样响,先吓自己一跳,再吓别人一跳。慌忙左右瞧瞧,生怕被人发现,就像猫儿土掩便。
不知第几个年头,一座座高楼竣工了,田野树木有了颜色,特别是那棵银杏树,挺拔茂盛的枝干,浓密金黄的叶子,颇像一座黄金屋。我的欢乐藏不住,心中炫耀自己的文章,像已打印成册,一张张贴在脸上。见到我的人,一准先看到我的文章。我抬头又看见那只奔赴目标的鸟,它也把喜悦写在脸上。
工地的建筑快完了,静谧的天空把高楼也迷醉了。田野里的玉米、高粱、辣椒、苹果,一片一片箍得密密实实,它们拉帮结派,一簇一团挨的紧密,一帮不让一帮,相互抢占地盘。封顶的楼盘装扮一新,迎来一波波看房买房的贵宾。盖楼的人们,原来住在没有交工的半成品楼房里,潮湿阴冷、污浊不堪,却也遮风挡雨。工程进入尾声,工人们宿舍没有了。唯独茂密的银杏,依然是“房屋”的容颜。没有宿舍就失去读书的“黄金屋”,上班了来,下班了走, 饭后一会,就在银杏树下看书歇息。读书的时间挤走了,我不能忍受太过奢侈的浪费,毅然回到了家里的“黄金屋”。
骨感的现实昭示,黄金屋要金子打造。彼时,十年匆匆飞逝。做工得到的金银,大多变做一部部书籍,像毛坯砖块堆在“黄金屋”。我在“黄金屋”披挂上阵,读着书,写着字,有时高亢吟诵,有时抒臆放歌。“黄金屋”可以恣意江湖,可以率性而为。但是,“黄金屋”最多的,却是莫名地忧伤,因为,很早以前,我在“黄金屋”编织了一个美好的梦——文学梦,我为这个梦烦恼忧愁悲伤,更有被“黄金屋里无黄金”打垮地懊丧。
并不是笔尖太过秃钝,没有适合小说的纸墨;也不是键盘太软,留不住才思转瞬即逝的脚印;更不是文学梦朝三暮四水性杨花,容不进凡夫俗子的柴扉。我想,不是我不够坚贞,而是命运不济,佛祖不渡!“黄金屋”绑架了我的人生,捆绑式赋予我阻滞的道路。因此,我用对待小说的方式看待人生;现实不看我,它冷冰冰蔑视,当然包括有关小说的梦和现实。纵然有书生意气,哪堪挥斥方遒!
我愿在“黄金屋”里沉沦,更想在“黄金屋”里崛起!不知是错觉还是巧合,那天当我推开木窗,惊悚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目瞪口呆不知道怎么言语:“嗷……你,嗷,你……鸟!”我在心里注释,是飞向目标的那只鸟!它也在瞪大眼睛望着我,好像在问:“是不是真的?”而后,我和它同时发现:没有酒醉,也不是做梦!于是,我背起自己的“黄金屋”,变成并陪伴那只美丽的鸟儿,和它一起飞翔,一起出发抵达自己的目标!
我把一本本书放在翅膀下,不,是装在背包里,像鸟一样轻盈。人不是金属,无需一件件繁冗的零件组合构筑,正如我没有金钱的负重,没有“黄金屋”的束缚,没有可以炫耀的物质或者声名桂冠的牵绊,甚至连一支多余的毛都没有,无事一身轻。所以,我确信,目标再远,身轻如鸟的人,一定能到达!我拖着废铁皮书箱,背着碗筷被褥,栖息哪里,就在那里架起“黄金屋”,摊开“铜墙铁壁”的书桌。向自己的远方,振翅飞翔。
道路远近,用直尺在地图上量,不知要忽略多少艰难险阻。从一场场秋播盼望夏收,就像饿狼瞅着担子中的骨头。第一场麦子碾打出来,嚼一口香喷喷的白面馍,放光的眼神,顿时黯淡下来。目的地还很遥远,再诱人的美食,狼吞虎咽也食不甘味,向目标靠近……走是最要紧的。夏天有收有种,不几天,高粱、苞谷半人高,施上化肥,浇上两水,红彤彤、金灿灿的“秋收万颗籽”,给予人们无限喜悦。喜悦被一顿饭吃下,淡淡的忧伤,又悄悄爬上眉梢,就像猪仔总想逃脱安逸的猪圈,穿越整座险象环生的山林。怎么样地舒适,都比不上越来越抵达目的地令人欢欣鼓舞。
信心满怀的晚上,白天还满面春风,到黑夜心情跌落峡谷。笑的多么灿烂,就哭得多么悲伤。读过那么多的书,写了这么厚的纸,退稿的邮差根本不改日子,恰好在最高兴的时候,兜头浇下的冰冷,使人痛不欲生。谁知道忧伤是怎么长成的?比高粱米、苞谷粒经历过多得多的风吹雨打!一年年过去,10年、20年、30年、40年,像从苞谷地的西头走到东头,还没来得及看清路沿的石头,人生多半截春秋已然灰飞,头发白了,容颜老了,眼睛花了,书翻烂了,写过的稿纸依旧换不来几枚小小的邮票。
谁也敌不过年龄的界限。到了一定年纪,少了以前的忧伤,内心波澜不惊。看见树叶落了,就像看见树叶绿了;看见太阳下山,就像看见日薄东海;看见退稿,犹如领奖一样无所谓悲、无所谓喜。一个甲子过眼烟云,日子过成了习惯,书和生活长在一起,像耳朵和眼睛一样关联,读书写字,成为生活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我以文学待人,我以文学待己,文学成为我的性情,是我“七情八欲”的一情一欲。我常常宽慰自己:“写吧,不写干啥,写着,其他的让佛祖管去”。我写,不间断地写,谁说人生有成有败?没有啊,写失败是半路夭折,我没有不写;写成功是圆满到了尽头,圆珠笔从窗子丢出去,我却还在写。可以说,我的成功——是一直写!
六十比五十通透。偶尔会禁不住寂寞,不免扔下手中的笔,看几眼文友的作品。一看见人家的东西,就手痒痒,立即也想写他们那方面的文章,而忘了自己手头不能中断的自诫;有时,打开宁静的门窗,探头张望,心血来潮,往往就告辞自己编织的小说人物,在尘土飞扬的竞争场中赚吆喝;有时聊发少年狂,针贬时弊,口无遮拦,畅所欲言,说自己的真话,惹别人的闲话。
写作的人,不断地给自己营造一座座“黄金屋”。书中人物、结构、情节、发展等等,就是这间房屋的建筑材料,而作者本身,则是房间的主人。小说注重里面的人物,作家并非在小说中表现自己。小说是作家心目中搭建的“黄金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座“黄金屋”,居住的就是作家本人,被屋子关住的,当然也是作家本人,而当屋门打开,作家和读者随意进出,这才完成了一部作品。在写作过程中,作家必须全神贯注把自己关在这间屋里,一刻不能松懈,天天不能出“门”。否则,作品必会烂掉。
人生的神奇之处在于,那屋关着,有人总想进去;那门开着,却谁也不进。小时候,在书中寻找,多想打开一扇门,走进一间“黄金屋”。如今,用笔写出无数的字,关在屋里作,编织一个个故事,作茧自缚,先把自己关住,反复检验其宜居并且完美,而后,进一步打造,吸引读者进来。写作者希望自己的作品,是读者进来就不想出去的“黄金屋”。
书籍是作家和读者真正意义上的“黄金屋”。我的“黄金屋”装着我自己,我敞开大门,迎接并期待所有人进出,想让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好梦。“书中没有黄金屋,书中更无颜如玉。书籍就是黄金屋,半生纸叶做知己。”读书写字,不是为了别的,只为自己内心的金屋,和这灿烂的世界一样亮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