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雨的路面,总能在凹陷处蓄着一湾水,其中晕着婆娑的淤泥杂质,如同幽雅的荇藻。那路灯噼里啪啦地坠进去,细碎地闪着如水中映月,如一个远古的音容笑貌。空气湿漉漉地往下沉,紧紧裹住吸水胀大的路面,于是,路面的凹陷,恍然成了扑向床铺那一刻,枕头处形成的小动物腹部般的凹坑。于是,凹陷处呲出的瓷器碎片的裂纹,也成了柔软毛皮表面的花纹,理应如此的,光滑的崎岖。这是瑈前去与岑然见面的晚上,算起来,他们应当有六年未见。
所谓六年未见,对十八岁的瑈来说,还是过分长了些,长到分不清,过去和梦境有什么两样。回忆变成了一块一块的定型了的亚克力透明画,叠在一起成了更为复杂的场景,每当神游之际,一垒一垒搬出来回味,画板的边边角角都磨损了,就近丢在意识的各处,因此也不清楚,如今费力拾掇出的那份回忆,到底是打上现在烙印的过去,还是只属于现在的过去充当质料的感受,亦或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现在,仅仅只是,平均而又模糊的领会呢?像一块化掉一半的硬质糖果再次凝固了,变成了一切偶然的形状,变成了一个不再是曾经的糖果的,一个糖果。
瑈努力地回想着,对她来说,回忆早早地打上了自娱自乐的痕迹,关于岑然的那一份更是。因为自主性,伟大的自主性,回忆是供她随意地遣调使用的,随意地修饰,随意地篡改,随意地遗忘。关于这一点,她想,可能是因为她有一个视角。一个视角,像躯壳的盒子里开一个窥探的小窗,于是她摄取了太多的不为人知的所有,把他们像拖拽一根细线一样从窗口不断地拖拽进来。她把它们编织起来,装裱起来,精心保存,一万次默念,她的委屈,她的渴望,她的炽热的爱与情感,但他不知道。于是,没有台词,没有剧情,这场天然的独角戏孤独地展开,又匆匆落幕,从始至终,不为人所知,像一个路边的积水坑,天晴了,又放干了,谁也不知道那荇藻的梦幻。
也许她得有一个视角,她想。她想起小时候,她不漂亮,不活泼,不讨人喜欢,最主要的,她羞于表达。她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玩洋娃娃,听见窗外岑然与玩伴们的爽朗笑声如玻璃碎屑一般各处闪着光,突然觉得世界很远很远,像一台古旧的手风琴,拉长了空间,滞涩了时间。有一次,她抱着一堆书去找他,那是她妈妈让她送给他读读看的,那时他显得那么热情,就像是想让全世界知道他爱着全世界一样,他大声地爽快说了一句谢谢,于是,她的脑袋“噌”一下一片空白了,她恍惚记得自己貌似说了一句“这个我三年前就读过了”,她接着快步逃走了。记得下雨天,窗玻璃上蜿蜒着水幕,像今夜这样凉丝丝的,嘶……踩到了一个水坑,看来,得好好走路,好好看看路。
这算不得什么美好的回忆,如果放在任何一部狗血剧中,那主人公最终都会收获幸福与情感上的满足,他们的瑕疵变成了冰裂杯上的瑕疵,变成了一个工艺品的圆润与矜持。所谓“超越性”,大概就是人们寻找的目的的最终释义,事情一旦涉及本质,不必争论的面红耳赤便能体面离场,那晦暗不明的先天的谜也成了神秘史诗、中医康复、爱情与缘分、幸福与命运一类的事。但生活却从来不是戏剧性的,于是,六年来,她也只是从他人的口中,从一些辗转传阅的照片中见到他,就像曾经,她透过一扇窗,远远地望着他。时代变得很快,快到QQ和微信里的联系人一波又一波潮起潮落了好几个轮回,等不及六年前的她添加一个他的联系方式,他们就升学去了,旅行去了,总之,从那个虚构着存在的天地,去外面去了。她的六年前,早遁入了原始时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死不相往来。多安好,生活还是要继续,就想把水坑当作光滑的动物皮毛那样,把崎岖的抹成光滑的,把光滑的凿成崎岖的,把过去的自己当成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因此,过去的塔楼也轰然倾塌,似乎世界某个角落在这一天的一个长短不一的节日,在不声不息间溜走了那样平常。
因着这份怅然,她反而生起无名的期待。同时,因着这份哀怨,她感到某种无限付出的自满,尽管在现实的世界里,未曾因她的情感的付出而泛起任何的涟漪。因此,这份付出在某种意义上成了一个自欺欺人的骗局。弥足深陷地她想,这份情感的付出也许会因此而伟大,明知是骗局而依然陶醉的,仿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似的,无声无息,全盘包容,双泪阑干的古典诗。光辉灿烂的,也许伟大得足够抵消怅然与哀怨的阴翳。这大概是能够回忆的权利,为了回忆付出点代价,也要从回忆中获得点什么才行。无论如何,至少她看到了过去,几经磨损的,真真假假的,但至少情感是真的,关于回忆,她感到把把自己的情感实实在在地握在手心里。回忆因此散发出近乎真相的酩酊,背景俨然附着温和的光辉,像一个婴儿,让人无限包容,无限依赖。过去的痛苦的她与现在的企盼的她出现了无伤大雅的分隔。她感到这种转换的微妙性,回忆不再成了过去,而成了今天的符号,一种明晰的概念的象征,回忆的对象,岑然,也不再成如今自主活动着的那个人,也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可以修饰缝补的亚克力画板,一个视角编织出来的丝线,一个情感引流的契机。她看见我在手心里的情感与对象之间言不能及的关系,它们之间难道没有因果吗?显然不是的。但若说都是因果的话,那是太奢侈的事情。所以,瑈想,现在的这种期盼到底是我爱着他呢?还是我还爱着他呢?是我曾经爱过他呢?还是爱着我自己的生活呢?就像六年前的我,到底是企慕六年前的他,还是六年前的窗外呢?一切都不可知,就连六年前的他的身影是否会与即将见面的那个他的身影重叠,又是否会分离,这一切都未可知。”又不是庄生梦蝶嘛,有什么不能知道!”她自嘲地笑笑。
思绪回笼间,她这才注意到路灯下立着一个人,身躯隐在黑黢黢的夜色中看不大见,对方好似也注意到了她,怔愣了几秒,旋即大步向她走来。视野逐渐清晰了,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叶遥。她登时手足无措起来,路灯下,她仿佛一只暴露的鼹鼠。
“嗨,好久不见!”先发制人似的,她急急地吐出一句。路上的行人不多,各自走着各自的路,时而有脚步踩到湿落叶,发出干瘪的一声轻响,在空荡荡的夜里,像一声委屈的呜咽。她不明所以地难为情起来,她想,大概自己又进入了她为她们准备的世界,自成一个舞台,在那里她终于成了她人生的一个主角,但也成为她人生的一个戏子。
“嗯,是好久没见了。”叶遥的语气淡淡的,她富有磁性的女中音,是如同她宽厚的唇,无棱角的椭圆的脸,那脸上白皙而厚重的质感,那蓬松微卷的浓密黑发一般的,一杯醇厚而难消化的芋泥奶茶,轻而易举地把她拖回了过去,那浓烈馥郁,又冷冽醉人的过去。
自从那一次不欢而散的谈话,除去一年后匆匆的偶遇,算起来她们也已经有三年未见了。对于叶遥,她始终怀有“原罪”,在被愧疚迷茫(主要是迷茫)折磨得最不得安宁的那些日子里,她多想和她来一次酣畅淋漓的面谈,她多想祈求她,“我已经付出代价了!”有一次她读了大江健三郎的一篇小说《鸽子》,她看着那个小男孩摔断腿的赎罪,看着书里那些华丽的“垃圾海”,突然感到一阵悲凉。她想,叶遥也许永远也不会读到它们,她当时爱的是她,而不是读着它们的它。她相信的唯一就是,她的热情和她自己。叶遥所爱的她,其实只是叶遥的热情。她想,也许自己最适合活在书页里,变成一堆文字,一堆符号,她的行为有得解释,她的行为的前因后果,选择与困境,白纸黑字地一一记录下来,或隐匿下来,待你用客观性头头是道地一一加以分析,永远不会在时光中挥发掉,永远不会互相使绊子纠葛成一团乱,永远都不会让她因为当务之急一次次淡化它们,看轻它们,甚至遗忘它们,她重新建构,重新自圆其说,在场景涌动的街头眼花缭乱,分不清楚真相,在疑虑重重的阴天,试图用不知所云地行走来抵抗微不足道的虚无。
她放弃了叶遥的爱,并为此抛弃了她。这一点是不可辩驳的事实,无论期间她怎样地备受煎熬,怎样地不堪忍受,这一切都是归不进戒备森严的现实世界里面的,反而是“事实”的庞然大物的肉体,盗用真相的名字,过分厚重地倾轧过来。现在的回忆,仅仅是少得可怜的几个片段,观念一旦形成,经由外界过滤后干净利落的观念一旦形成,不重要的东西就被搁置在一旁,因为变旧变废而不得不被及时清理掉。现在她记得的仅仅只是,在茉莉花盛开的季节,她和身为同桌的她在花坛边促膝长谈,这样相似的场景到底发生了多少次呢?她记不清,那时的日子毕竟就这样一天一天无声无息地过去了,当她惊觉叶遥对她热切的知己之情,她纯粹的傲气与独立性(这一点曾使她最为着迷),她为她们努力建构的那个舞台般的世界,成为她所埋怨和不齿的超越性的诱因时,她感到自己随叶遥所乘坐的超级真实超级热烈过山车在一连串的上升、翻越、俯冲之后,又百无聊赖地回到了原点。叶遥告诉她,自己和他们完全聊不来,她告诉她“只有你懂得我”,她说着自己的“爱如同食欲一般”的看法,伴着那馥郁的茉莉花香,曾经给在爱的方面受了挫、分不清爱的自己与爱的对象、高唱着自由选择的独立之歌却无时无刻不在依存着的她,带来怎样的满足。她看着叶遥热情澎湃地建起水晶玻璃箱,像小时候她一个人躲在屋子里,藏在窗子外面那样。老实说,她当时厌倦了,因为箱子后面什么也没有,等待后面什么也没有。她不仅厌烦了,还没来由地害怕起来,因为她总是看到叶遥所热切呈献的“真实”之上,布满了因依赖“虚无”所滋生的病菌。瑈不相信某些东西,就像她不相信她自己。最后的最后,她对叶遥说,“我们暂且分开吧!”,自从她们分了班之后,就更是“老死不相往来”了。她想,她也许从未像叶遥爱着自己那样爱着对方,毕竟她不是一个浪漫的、富于激情的、纯粹的人。“爱如同食欲”,一口把你吃掉,你我永不分离。我感知你的所有,如你感知我的一切,从此你我生活的世界成为孤独的无菌区。然而,这也许是“天人”的权利。她和叶遥所乘坐的悬空的过山车,眼看即将进入“天人”之“天界”,因着没有你我之分的所知障,因此没有你我之分的欲与苦,却在一触即破的传达的泡沫中撞了个稀碎,直直坠了下来。因此,事情就此盖棺定论了,因着她的反复无常,她犯了“背叛爱”的“原罪”。
“你到底在搞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有没有心!”看着叶遥气急的表情,她只觉得一阵无力。最后她只说了一句:“爱成不了食欲。”在叶遥为她轻飘飘地敷衍再度愤怒不解时离开了。她想,不必多说,她不会相信什么,正如她不会相信什么。但她毕竟还是因着对事态的逃避与反抗日日心神不宁着怀疑着选择存在的必要性,窒息地闭塞着她的心愿,以及遭受着无可避免的愧疚情。她想,正如她没有一点退路,她也没有一点解释和理由了。干脆选择最保险起见的一种,不再选择,就像一周有七天那样明确,怀揣一种工作日的道德,她毕竟贪生怕死。于是,当她一年后再遇见叶遥,看见她笑着同她挥手,如同无事发生的多年未见的旧友那样,她就知道他们已经走着不同的路,走到了两条方向一致却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上了。不过,在那天,她还是不明所以地落下泪来,她猜,她是在祭奠一次不明所以的落幕。
三年前的叶遥穿过时光的狭隙立在她的面前,穿着绘有色彩艳丽的紫色蝴蝶纹样的衣服,在无边的黑夜与昏黄的路灯的交错之下,在她面前像万花筒一样烂漫地变幻着。也许她们之间隔着一块布满裂纹的窗子,她想,这毕竟符合光学原理。所以,她是触摸不到她的,就像在梦里,你拼命地想去拿一个东西,却怎么也够不到。
“这么晚了你去干什么?”她听见叶遥说。
“去见一个老朋友。”
“我认识?”
“你不认识,是我小时候的玩伴。”
“我说,阿遥,你在这里干嘛?”
“呵呵,看星星啊!”
“今晚的星星可不算多。”
“是不多,但足够了。我说你快走吧,这么晚了,注意安全!”
“哦哦!好的!回见啊!”
“有缘再见!”
她的“有缘再见”,拖着余音,如一群紫色的蝴蝶扑棱着翅膀群飞走了,像时间和空间吹走了的碎屑。庄周说,我到底是在蝴蝶的梦里还是我自己的梦里和蝴蝶相遇呢?这话听起来颇有几分道理。也许过去的自己,过去的印象,也只是今时今日的一只梦中的蝴蝶,分不清到底属于谁的蝴蝶。当她与她相遇之际,她们的重逢即成为过去,于是不论此刻即与她交谈着的她,还是此刻即与她分别着的她,都立在她自己人生的路上,遥遥地望着曾经。所以,唯有现在,此时此刻的情感是真的,它至少或多或少实现了一些保存。“我触摸不到她,太过遥远。”她心下如此感叹。现在的我与她隔着窗,过去的她仅仅处在现在的我的回望之中,至于过去的我和她,我们从来丧失了一种共同的相信。“与君相逢知何处?两叶浮萍大海中。”这样一种格言式的下定义的情感表达方式————念一句古诗,竟然此刻的她心弦触动。她们遇见、分开、重逢,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如浮萍一般,一触即分,不曾重叠。
她得去找他,她告诉自己。现在,她又得过回现实的生活。她被告知见面的地点,就在不远的凉亭处,于是,凉亭成了绝对的目的,此刻她的脑袋空空如也,直奔那一边。她看见那隐隐绰绰实实在在的身影,他占据了一定的空间,他舒展了一定的物质,那记忆犹新的人。她突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她突然认为这场见面在她人生中具有某种意义重大的戏剧性,为了镇定下来,她决心像抛苹果一样抛弃她的历史,成为一个彻彻底底的“现在”的人。
“嘿,岑然,是岑然哥哥吧!”她听见自己这么说,她表现得像一个老熟人,像小时候的他表现的爱着全世界那样。就事实来说,他和她其实是不熟的,尽管他们相遇得够“老”。
“啊!你来啦!你长高了呀。”……“今晚约你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今天我收拾东西发现你过去的书落我家里了,上面你写了好些字,感觉是很重要的东西,还是物归原主的好。”他说着提出一垒书,沉甸甸的。
“我说,我们加个微信吧!小瑈也长大啦,我们可不能没有微信,以后常联系。你大学生活还适应吧?”“嗯,还不错吧!”那一夜,想象中的桥段什么都未曾发生,彼此未曾过问对方的情感、困境、愿望……他们的对话甚至没能涉足相对较深的那一层。按瑈的话说,他们未能彼此“触摸”。她只感到现实像沉甸甸的书向她袭来,于是她来不及思考他与六年前的他是否重合的事,来不及思考有关爱的事,她只是按照脑中呈现一万遍的绝不出错的观念“我们的相遇很老”来操演这一切。无形中像是有一种控制力,让他们无法言语,也无话可说,也许是不知如何说起,也许是不知从何说起……正因如此,她隐隐感觉到岑然与她怀有相同的看法,那就是,这次相见是一个符号。但是,若是深究这一点,势必引来更大的失望与不安,而她的十八年告诉她,唯一能把握的只有现在的情感。于是,这次见面匆匆的结束了,像六年前那一场独角戏,快到让她感觉,她的六年合该就这样被定义下来。
瑈突然觉得,她成了她自己的一个小客人,客客气气的,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做些模棱两可的事,遇到事关本质的重大遭遇,她想不出个所以然,也就不再想了。比如说,今天的她一脚踩到一个小水坑,脚陷进去了,她看着眼前呈现的现在的此种真实现象,想得脑袋发疼,她在想自己该从这样的场景中获得一种意指,一种意图还是一种意义呢?她的脑袋疼极了,神经轻轻地跳动着,像一群扑棱翅膀的蝶,旋转着变幻着成了一只万花筒,不知是在嘲弄什么,还是在戏弄着谁。她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脑袋疼疼的,早早地睡下了。
也许,她绝不会知道,那个新加的联系人对话框了,弹出了一句“小瑈,其实小时候我喜欢你。”没过几秒钟就又被撤回了。事情再度回到了正轨。
姓名:高筠茹
联系地址:复旦大学邯郸校区一号楼210室
高校:复旦大学
专业:中国语言文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