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把日子过得像吃鱼一样,一天到晚只顾着挑刺
这话,初听时只觉得俏皮,再一想,却仿佛有一根极细的、冷冰冰的鱼刺,轻轻地扎在了心口上,不疼,但那一点异样的感觉,却再也挥之不去了。我仿佛看见无数的人,包括我自己,正围坐在一张巨大的、名为“生活”的餐桌旁,人人面前都摆着一尾无形的、庞大的鱼。我们低垂着头,借着窗外朦胧的天光,用精神的指尖,一遍遍地在那生活的肌理中摸索着,寻找那些可能伤及喉咙的、细密而坚硬的所在。
这使我不由得想起童年时吃鱼的景况来了。那时节,鱼是餐桌上难得的珍馐。母亲总是不厌其烦地将烧得酱汁淋漓的鱼腹肉夹到我的碗里,自己却擎着一双筷子,专挑那刺多肉少的鱼头与脊背。我那时只顾大快朵颐,全然不解那其中的深意。后来年岁渐长,才明白母亲哪里是爱吃那些边角料,她不过是将一整片丰腴与安宁都挑给了我,自己却默默承担了所有琐碎与艰难的“刺”。在她那里,日子仿佛不是用来“过”的,而是用来“渡”的,她用一种近乎本能的牺牲,为我滤去了生活里最初、也最柔软的那些锋芒。
然而我们大多数人,却终究成了另一种食客。我们变得警惕,变得多疑。我们学会了在每一声笑语里分辨真假,在每一次成功里掂量代价,在每一份善意里揣测动机。我们活得越来越“明白”,却也越来越疲惫
我有一个朋友,他是个古怪的人。他的院子里,不种名贵的花木,只养着一片泼辣辣的、叫不出名字的野花,红的、紫的、黄的,乱哄哄地挤作一团,他却宝贝得什么似的。夏日里,他搬一张藤椅,在紫藤花架下打盹,任光斑在他身上跳跃,任茶凉了又沏。秋深时,他提着个小布袋,去公园里捡拾形状好看的落叶与银杏果,回来用清水洗净,晾在窗台上,说是“把秋天请回家住几天”。他最爱的,是养着一缸褪了色的、品相平平的红鲫鱼。他给每条鱼都起了名字,什么“呆头”、“憨憨”、“愣愣”,常常能对着鱼缸,絮絮叨叨地说上一个下午的话。
在许多人看来,这真是顶没出息、顶无聊的营生了。他不想着如何理财,不与人争长论短,也不抱怨菜价的涨落。他仿佛全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将那旁人眼中的“鱼刺”——那些无用的、不能换钱的情趣,当作了生活的全部滋味。起初我也觉得他有些痴气,但后来,每当我被俗务烦扰,心绪不宁时,总爱去他院里坐坐。看他慢悠悠地浇花,听他乐呵呵地说那些鱼的趣事,心里那根紧绷的、总在挑剔与权衡的弦,便不知不觉地松了下来。
他的日子,不像是在吃鱼,倒像是在一片澄澈的湖里自在的浮游。他全然不去理会水底的淤泥与水草的纠缠,只享受着那水的温润、光的暖意。而我们,却多半是那个一头扎进淤泥里的人,满手污浊,还自以为深刻。
这般想着,我的思绪便飘得更远了些。我想起那些古代的文人雅士,他们似乎最懂得如何避开“刺”而品味“肉”的醇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将生活中这些肥美的“鱼肉”都视作了束缚心灵的“刺”,毅然舍弃,回归田园,去品那“此中有真意”的至味。苏东坡一生坎坷,被命运的“刺”扎得遍体鳞伤,他却能在黄州煮他的“东坡肉”,在岭南“日啖荔枝三百颗”,他有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却将这一切苦痛都化作了“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他们不是看不见生活的刺,而是练就了一副消化鱼刺的柔韧心肠。
夜更深了。窗外的灯火又熄了几盏,世界愈发显得安静。我站起身,走到窗前,玻璃上模糊地映出我自己的影子,一张疲惫的、若有所思的脸。我忽然觉得,我们这一生,仿佛都在与这些无形的“刺”搏斗。我们害怕被伤害,害怕不完美,于是我们用尽全力,想要将生活这尾鱼料理得光滑顺口,不留一丝隐患。可我们是否忘了,那剔除所有鱼刺之后,剩下的,或许只是一滩无味的、软烂的肉糜,早已失却了鱼本身那鲜活而富有层次的韵味。
那根根鱼刺,或许本就是生活完整性的一部分。它固然可能伤人,但它也构筑了生命的骨架,支撑起那丰腴的肉体。它提醒我们生活的真实与复杂,它让我们在吞咽时,多一份警醒,也多一份对甜美时刻的珍惜。
我应当学学我的朋友,明天,或许我也该去市场买一尾鱼,不再用挑剔的眼光去审视它鳞片是否完整、身形是否优美。我要学着母亲的样子,用心地、甚至带着些许虔诚地去烹煮它。当热气腾腾的鱼端上桌时,我要坦然地去面对那些必然存在的刺,不焦躁,不埋怨,只是细心地、耐心地去对待它们。然后,在挑出那雪白的、鲜嫩的鱼肉时,我要好好地、认真地品尝那份属于此刻的、完整的滋味。
这日子,终究不是一场需要赢得的辩论,而是一席有待品味的盛宴。别只顾着挑刺,而错过了鱼的鲜美,以及围坐在一起的,那一点点人间的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