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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区东南一面平缓的山坡上,四周是庄稼地,中间一块空场,被辟为公用的吊唁场所。2021年8月20日上午,姐的灵柩停放在那里,前来吊唁的人很多。双方的亲戚,外甥的同事、同学,老家那边的人,得知消息后能来的都来了。妈说:“我去看看你姐。”妈蹒跚着来到灵前,定定地端详着姐的照片,泪水在眼里转圈儿:“香子,妈来看你了!”回到家,妈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半晌,“你姐没福,就这么大寿数。”妈自语道,“等我死的时候,没有丫头哭我了!”
第二天出殡,妈坚持要去。开光仪式开始。姐夫在哭:“你走了,我们咋整?”我扶着妈,颤微微地挤到灵前,妈看了自己的女儿最后一眼,喃喃地叫着姐的名字,说:“妈来送你最后一程!”灵车启动,秋风里,庄稼地,杨树林,通衢大道,车流不息。从县城到故乡,姐此生最后的行程,就这样静静地躺在车里,缓缓地从人间驶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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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妈说过:“唉,你姐就是操心受累的命!”姐听了苦笑:“咋着还不是一辈子!” 有一次,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姐,我给你看看手相。”端起她满是老茧和裂口的手掌,从十来岁开始劳动算起,这双手就和养尊处优、细皮嫩肉彻底绝缘了。我把生命线、感情线、事业线什么的胡诌一通,有意无意说到她的心里,姐听着听着竟然落了泪。
姐出生在1959年冬月。那个季节出生,那个年代长大,谈不上多有福,却也足够幸运。1972年分家另过,爸妈领着六个孩子搬到前院,开启了独立支撑门户的生活,可谓叽哩骨碌,一贫如洗。姐排行老大,家里唯一的女孩儿。这样的身份,或许为她一生的命运埋下伏笔。姐都10岁了才上小学一年级,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三年级没念完,就辍学了。学校老师做过两次家访,一看到家里面的状况,只好无奈地转身离去。
回想小时候,听得最多的爸妈的吆喝:“香子,你看弟弟哭啥?”“香子,你去把羊圈上,再抱一捆棒子秸进去!”“香子,去把外面的衣裳收回来!”“香子,水缸没水了!”“香子,把犁杖给你二叔送回去!”……这些,就是一个少女一年四季的主要功课。十四岁,姐开始跟着大人们上山干活,成了一名“半拉子”劳动力。十七岁,一跃成为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姐性子急,要强。夏天上山耪地,别人抱四根儿垅,她也抱四根儿垅,一遭下来整个人跟水洗的一样。收工之后,还要到田间地头割青草、薅灰菜,我至今记得她扛着锄头,驮着一大捆青草,踩着落日余晖进院的样子。秋收时,别人一搂一割是一条线,她一搂一割是一大片,茬口齐整,摆放均匀,别人还在忙活,她已经坐在地头歇息了。冬天,姐天不亮就爬起来,扛着搂耙到河滩上搂柴禾。妈刚做完早饭,她挑着晃晃悠悠的一大挑子柴禾,满头大汗地赶回来。
小时候的应季美味,大都是姐的杰作。姐把上衣袖口系紧,便能兜回来满满两袖筒的李子沙果;秋收时,姐顺手割下玉米秸、高粱秆带回来,均匀分成一段段的,任由我们翻过来掉过去嚼出腥甜的汁水;几乎每个春天,姐都到河滩上挖婆婆丁、苦麻子、曲麻菜,为我们留下苦涩而清新的味蕾记忆;有时候妈不在家,为了给我们解馋,姐会亲自下厨炒葱油干饭,能把我们香一溜跟头!妈回来时,发现油缸里被剜出来一个坑,把姐好生训了一顿……
刚分家,只有光秃秃三间土房,没有院套。姐和爸妈一起起早贪黑夹杖子、编笆,挑水和泥,脱坯打墙;他们在院子四周栽植杨树、糖槭树,看家护院,遮风挡雨;他们在园子里栽大枣树、沙果树,树旁辟成畦田,种烟、种瓜、种菜……既解馋,还能挣下几个钱。多少回看到满头大汗的姐放下水筲、竖起扁担、迎风而立。没问过姐当时的心情,而年少无知的我总以为那是她应该应份的事儿。
年纪渐长,姐开始跟妈学针线活。在漫长的冬腊月里,姐和妈一起靠在窗棂的阳光下,打袼褙,剪鞋样,搓麻绳,纳底子,绣枕套。眨眼间,一堆破布变成了结实的袼褙,一团乱麻变成了细密的针脚,一摞袼褙变成了温暖的千层底,一条条彩线变成了喜鹊登梅……姐和妈蜷坐在炕上,扯平大红花布,一层层絮棉花,穿针引线做被褥。快过年了,姐步行到代销店扯布料,为弟弟们做新衣裳,剩下的边角料缝书包……
大辫子,红头绳,蝴蝶结,雪花膏,是那个年代女孩梳妆的标配。姐有一头乌黑的长发,两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一直垂到腰下。姐每天都要花点儿时间打理她的头发,三天两头用碱面子洗一次。姐穿的全是粗布衣裳,补丁摞补丁的。每次换下来,都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当时,和姐年龄相仿的大闺女,我们生产队有二十多个,亲疏厚薄,在所难免。不到二十岁,姐当选生产队妇女队长,惹恼了一位把尖儿的人,两个人发生了冲突。夜里,我听到了睡在炕稍的姐的抽泣。姐在我们面前从未掉过泪,这回肯定受了委屈。第二天早晨眼泡子还肿着,通红通红的。问妈,妈说:“找过那个人了,疙瘩解开了,不怨你姐”。后来对方道了歉,笑容重新回到姐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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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家,婆家,是一个女人一生的两个家。记得我家卧室的西墙上挂一个广播匣子,时常播放《刘巧儿》、《花为媒》之类的评剧,姐陪妈一起听,还不时哼唱几句。春节期间扭秧歌,元宵节撒灯,农闲时唱戏,姐和伙伴们前后营子追着撵着看。一出《秦香莲》哭得稀里哗啦,一出《张五可观花》又笑得前仰后合。或许她也曾想跟刘巧儿那样“这一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呀 ”,结果还是走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路。
1980年春,经一个远房姑姑介绍,老叔领着姐到村上相亲。回来不久便订了亲。姐曾说过,两家离七八里路倒不远,只是觉得对方个头不高,好像身体不大好。但她的反应不怎么强烈,甚至有点儿轻描淡写。考虑到介绍人身份以及前后营子的亲戚关系,怕爸妈犯难,姐宁可自己心里别扭,也一声不吭。1981年秋,男方提出结婚。姐跟妈说,刚分田单干,想再帮家里干一年活儿。爸妈知道她的心思,但对方催得急,就同意了。出嫁的日子是爷爷选的,由于和男方的日子有冲突,又提前了一天。姐是在不十分情愿的情况下,把自己嫁出去的。这和她在评剧里听到的爱情完全不一样,现实版的男婚女嫁,取决于长辈的面子、亲戚的目光和世俗的力量。姐被请去吃饭,村子里二十多户家家轮了一遍。事后问妈,妈黯然说:“这是上轿饭,吃罢了百家饭,就该出门子了!”那年放寒假,弟弟们陆续回到家,正赶上姐回娘家。姐跟妈说:“你看人家个个都往家里奔,我却得上别人家去过年!”说罢,还掉了泪。
1982年10月,姐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姐夫脾气倔,家庭关系、邻里关系往往处理得不太好。姐气急了会把姐夫数落得哑口无言,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就愤而离家出走。有时带着孩子,有时顾不上孩子,一个人走出去老远,待冷静下来,思前想后,又不得不原路返回。姐从不把坏情绪带回娘家,辗转好几个月,才听亲戚说起两口子吵架的事情。姐曾抱怨,这地方好人不稀罕待,孬种人待不了,早晚有一天都得远走高飞,各想各的法吧!话虽这么讲,姐这辈子压根就没做到远走高飞,那不过是她气愤至极时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理想罢了。
姐结婚不久,就分家另过了。里外两间低矮的平房,摆着屈指可数的物件,多是结婚时的家当。几亩稻田,几亩旱地,东一条西一绺,最远的一块稻田离家十几里路,赶牛车差不多得走两个小时。第一年独立种稻,不知什么原因,别人家的稻子青翠茁壮,自己家的稻子又矮又黄,还缺苗断垄。邻人笑道:“这块地估计白搭了!”姐不听邪,东边挖几棵苗,西边补几棵苗,把杂草薅得一干二净,定期施肥喷药,每天坚持上水排水。到了秋,前后左右数这块地的稻子长势好,籽粒饱满,一片金黄,在秋风中飒飒地响。姐的底线是过日子不能比别人差。姐夫他俩种十多亩地,养点儿猪鸡,又买了一头耕牛。奋斗好几年,盖了三间大瓦房。第二年又盖了三间配房,后来又在后院盖了一栋标准化牛舍养牛,日子过得越来越殷实。
我们老家那一带,女人普遍比男人累,男人干完地里的活儿基本上完事大吉。女人不仅要和男人一样上山干活儿,回到家里还要烧火做饭,喂猪喂鸡,有时候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胳膊腿不像是自己的,话都懒得说半句。姐后来跟我说过,当她拖着疲惫的身躯,扛着铁锹,背着干粮和水,头顶烈日,行走在崎岖泥泞的田间地头,四周热浪翻滚,草棵里蚊虫嘶鸣,上头扑面,情不自禁在心底感叹:“这一天天的啥时候是个头啊!如果有一天不用上山浇地薅草,真的就是享福了!”
我读初中时,有一年春季开学,姐住娘家,送我去赶班车。早晨五点发车,三点就得起床。妈做饭,姐套车。姐怕误了车,十里路赶得着急麻慌。刚到村前大梁下边,就听到马达的轰鸣声。姐顾不上许多,停住车,让我背着书包前面跑,她扛着40多斤的米袋子后面紧追。当我上气不接下气跑到梁顶,班车已驶入公路,再晚几秒钟就没影了!我拼命地奔跑,招手,使出浑身力气爬上班车。师傅刚要关门,姐踉踉跄跄奔将过来,把米袋子砸进车门里,便瘫倒在地上。一到寒暑假,弟弟们都愿意去姐家玩几天。有一年寒假,我在姐家呆了十多天,陪姐夫到东沙窝子捡粪。驱车来到二十里地之外的沙地,撒落在草地上的牛粪马粪俯拾皆是,不一会儿就捡满满的一车。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姐说给我俩加犒劳,她做的手擀面粗细均匀,长短一致,摊在盖顶上,像一件纹路清晰、花一般盛开的工艺品。倒进锅里,像千百条鱼儿游泳,划出一道道弧线。煮出来的面条晶莹剔透,筋道不断,浇上香喷喷的肉丁卤,直吃得我浑身冒汗,饱嗝不断,回味无穷。
说实话,弟弟们的成长,姐付出了巨大牺牲,对姐的好自是理所当然。而姐对弟弟们的好,也从来没有变过。不论谁去她那儿,只见她不停地忙这忙那,还微笑着不停地劝啊让啊,仿佛你不多吃点儿、多喝点儿就不能原谅自己似的!进了腊月门子,杀年猪、蒸豆包、撒年糕,堆成小山一样的豆包年糕和满满的两大盆杀猪菜,没多久就让姐送出去了。头些年,从南方来一些卖布、卖杂货的小贩子,进了家门口,喝一口水,吃上一顿饱饭,有的甚至可以在此借住一宿,第二天早饭后再登程。有偶尔路过此地讨饭的,姐把他们领进屋,递上一瓢温水,盛上一些饭菜,让他们吃饱喝足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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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对孩子百般呵护,严厉有加,常用一些老话激励他:“人受教调武艺高”“虚心使人进步”……有一回,外甥在外边玩耍时捡到一个火铲,便用手提着,紧贴着裤腿带回家里。姐发现后,立马训斥道:“这玩意是哪来的?”“在营子东大沙包上捡来的。”“这东西肯定是附近哪家孩子拿出来玩的,在哪儿捡的送回哪儿去!”外甥都三十多岁了,姐还经常就一些待人接物的细节当面唠叨,外甥诺诺连声,从不顶撞她。在姐的心里,供孩子念书是头等大事。外甥挺争气,大学毕业即找到工作。第二年,外甥的女朋友也顺利就业。孩子们工作都稳定了,另一件大事便迅速提上日程。2007年12月,两个孩子结婚了。姐满怀兴奋和憧憬,严格按当地婚俗郑重其事地完成这场婚礼。她担心又操心,细心又热心,择吉日良辰,请支客班子,发帖请客,杀猪宰羊,沏茶满酒,烟火不息,祝福不断。老邻旧居悉数到场,亲朋好友一个不落。姐对大家都来捧场心存感激,唯独对自己的表现不尽满意。
2008年冬,姐“远走高飞”的目标终于要实现了!孩子要生娃了,需要有人照应。进城不是儿戏,姐再一次陷入纠结之中。当她意识到真的要离开这块生活了27年的乡土,离开村前村后那几片稻田,离开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院子,姐的心里被莫名的酸楚填满。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看看这,摸摸那,哪一样都舍不得丢下,而很多东西注定得丢下,甚至是永远的丢下。再见了,那不管不顾的骄阳;再见了,那令人头疼的稻草;再见了,那浸满血汗的铁锹镐头;再见了,那前拱后刨的猪鸡;再见了,那烟熏火燎的灶台……2009年2月,举家进城。老房子卖了,卖得牵肠挂肚又义无反顾。地都包出去了,再不用起大早贪大黑、风里来雨里去了!再不用汗一把泪一把、泥一坨粪一堆了!姐当时的心情,我不敢细问,从她的言谈举止中,感觉到进城是她意料之中的事。姐偶尔的沉默和不自然的笑,我猜姐一定是又想家了!姐在家哄孙子,婆媳关系是必须面对的新课题。好在俩孩子都孝顺,姐又能成全事儿,一家人和和睦睦,其乐融融。姐夫还张罗一笔钱,给姐上了养老保险。在姐的生命历程中,这是一段难得安稳的幸福时光,那年姐正好50岁。
2012年春,爸妈搬到城里。姐夫到一家公司打更,外孙也撒开手了,姐便去陪姐夫,不时回来看望爸妈。从此,姐开始了三点一线的生活。从工地的家到外甥的家再到爸妈的家,整个人忙碌着、操持着、开心着。每次来,姐从不空手:春天,带来婆婆丁、曲麻菜,爸妈都爱吃;夏天,带来一些瓜果,自己种的青菜;秋天,带来从山上捡的蘑菇,亲手烀的玉米;冬天,带来她腌的酸菜、咸菜,晾的豆角干、冬瓜干……姐五十多岁的人了,见到爸还有些拘谨。有时提醒她,都这把年纪了还怕啥。姐难为情地一笑:“我打小就怕爸。”我好像从未见过姐开怀大笑的样子,倒是常见她温和而略带苦涩的嘿嘿一笑。有时候留姐住下,姐几个陪爸小酌两杯。爸高兴:“来,喝吧!”推杯换盏之间,姐往往会放松一些。吃完饭,姐又忙不迭地收拾碗筷,忙完了厨房的活计,才静静地坐过来。2014年清明前夕,爸因病去世。我们把爸送回老家,入土为安。几天来,姐哭得肝肠欲碎。在之后的日子里,姐经常跟我说:“我又梦见爸了。”其实是姐想爸了。爸走了以后,姐常回来陪妈。好几年了,她说一回到娘家,就感觉爸还在。
进城以后,接触的人比原来多了,人情往来成了不小的负担。尽管日子不宽裕,但姐从来不差事儿。在乡下住的时候,姐没一点坏心思,凡事忍让,与邻居们从没红过脸。倒是村子里有些遇到难处的妇女,常来找她吐苦水、求解药。姐对娘家婆家的亲属,不分远近亲疏,都是一付热心肠:对长辈们,逢年过节,无多有少,必问候致礼;孩子们来玩儿,除了做好吃的,什么好玩的都舍得拿出来;亲朋好友的红白喜事,只要没有极特殊情况,保证按时到场……姐曾调侃过,像她这样的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说真的,她的到来可能微不足道,但她代表的是她的家,以及她在亲戚朋友中间的一份情义和担当。
姐夫打更住一间旧砖房,条件简陋,虽然免不了透风漏雨,修修补补也将就了七八年。这地方人多车多,又杂又乱。姐夫一个人忙不过来,加上脾气冲,经常跟停车的司机、运料的工人拌嘴。姐都是从中说合调停,让大家心平气和而来,平心静气而去。工地上时不时出现几只流浪猫狗,姐给它们找一间空房子,絮上一些柴草和破烂衣物,用剩菜剩饭喂养它们。以至于后来猫狗越来越多,姐都快忙不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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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正月初四,大姑、老姑、大姐等老少住家的难得一聚,中午一起吃的饭,姐还喝了两小盅白酒。没想到这竟然是姐和娘家长辈们的最后一次午餐!这年三月的一天,外孙给外甥打电话,说他奶奶迷昏得厉害。姐抢过电话说:“没事儿,躺一会儿就好了,以前也这样。”外甥陪她到社区医院,也没看出什么。姐生病以后,一开始没咋当回事儿。直到有一天,外甥电话里问她:“妈,咋听你说话舌头不利索呢?”她还嘴硬说没事儿。事已至此,马上到医院检查,CT结果显示信号异常,但也没有查清病因。妈说把你姐接回来住几天,帮她调理调理。姐来了,就说头迷、恶心,不愿吃东西。大哥找大夫给输了几天液,问她感觉咋样,她说好点儿了。看姐愣愣怔怔的样子,根本看不出好转的迹象。即使头迷,姐仍然起早爬起来帮妈干这干那。为了喝一口水,努力站起来走过去,努力调整壶嘴与杯子的方向,再努力端起来。
五月初的一天,姐靠在家里的沙发上,跟外甥说着说着就哭了。捱了这么长时间,病情反而加重了。5月5日到市医院,核磁显示在脑干和延髓交际处有一个明显的占位。做了一些检查,用了些药,大夫建议往远处走走。5月10日,外甥带着姐到北京宣武门医院,做了一次系统检查和一次定向活检。姐的一头黑发剃光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空洞而无奈,表情略显木讷。姐很少说话,穿着一身病号服,有护工料理。不时发出视频,家人都很关注。5月23日,去北京看她。见到主治大夫,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倒是一直观察、询问、研究病情的外甥,几乎成了专家。住院的这段日子,没黑没白的煎熬,全是陌生的面孔,姐感到十分孤单和无助。有时姐闹情绪,不吃不喝,要求回家。我们在视频里和她聊天,开导她,鼓励她,在互动中感觉到她心态的积极变化。姐干什么从来都是自己动手,从不愿也从未想过麻烦别人。医院不允许家人陪护,护工伺候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姐开始变得焦虑,跟外甥见面第一句话:“咱啥时候回家?”
五月末出院,姐的心情大好。终于可以回家啦!回来的时候,剃光的头发已长出来了,精神状态比之前好了许多。第二天,陪妈去看姐。中午,姐百般挽留大家吃了饭再走。姐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张张罗罗做好吃的了。她坐在炕上也不闲着,一会儿支使姐夫拿水果、拿饮料,一会儿又支使外甥找茶、找烟酒。饭好了,大家挤挤挨挨地吃了一顿饭。第二天,妈让我把姐接下来:“我再伺候她几天。”呆了几天,我又把姐送回外甥家,扶着爬上楼已是力不能支。不久回到山上平房,姐夫每天照顾她,用轮椅推着她出去晒太阳,状态却一日不如一日。大家商量不能这样耗着,去北京换个医院再试试。姐一个劲儿地摇头,说:“这回哪儿也不去了,就在家待着,在哪儿也不如在家待着好!”其实她是怕花钱,怕劳累人。姐耐不住大家一而再再而三的好言相劝,终于点头再去北京。7月30日,外甥陪她到了天坛医院,各种检查照例重复了一遍,几次会诊也没整出子午卯酉,几天后出院。
出院后又回到市医院,每天给点儿液体。姐的语言中枢出现问题,吐字不清,呼吸急促。大家都在祈求上天保佑,奇迹出现!几个月来外甥跑细了腿,磨破了嘴,操碎了心。姐担心儿子超过了担心她自己。不论在北京,还是在赤峰,她一直唠叨:“你老是不上班儿,哪行啊!” 有一天姐好像预感到病情的不妙,她和临床的病友聊天:“我家他四婶儿闹病没几天就走了,没给任何人添麻烦,你说我这咋就不添病呢?”最后的日子里,市医院也不留了。姐回到了自己的住处。这是她和姐夫多年积蓄买的楼房,五六年的光景,拢共也没住上多长时间。这回终于回来了!这回哪儿也不去了!一些亲戚朋友纷纷来探望,有几位直接留下来照顾她。我有时间也过去看看。姐已经卧床不起,明显消瘦,十分虚弱,经常大口喘气,语言表达越来越含糊不清。我最后一次去探望她,抚摸着她的手,听她呜呜喳喳地说话:“老四,别耽误上班!”这是姐留给我的最后的叮嘱!姐没念成书,说自己是一个下庄稼地的,她羡慕读书人,尊重上班的。姐虽然没啥文化,但她有自己的想法和活法,也有自己的不愿和不甘。我不敢想,假如姐多读几年书,会不会活得更好?
8月19日下午,外甥打电话说情况不好。明知回天无力,还是手忙脚乱把姐送到医院,当天晚上便被宣布病危。在妈和我们几个焦急的呼唤中,姐的脉搏还在顽强地跳动!我深知,姐还有很多心愿尚未达成,还有很多事情尚待去做,再苦再累再难,她也不愿离开这多风多雨的人间啊!抹去她眼角的泪珠,握着她粗糙而无力的手,望着她紧闭的双眼,我的大姐啊,我多希望这里躺着的不是你,而是一个梦境,一场演出;我多希望你再和我们一展笑颜,一番言语;我多希望回到并不遥远的乡下,大口吞咽你炖的酸菜粉,煮的手擀面……再叫一声大姐吧,现在她还能听得到,再过一会儿,她可能就永远听不到了!再叫一声大姐吧,这若是一生的缘份,我们此生何其幸运而富有!再叫一声大姐吧,世间再也找不到这样好的姐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