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家的女主人叫李玉红,今年50岁。
她的丈夫叫慕向友,比她大两岁。
这是一个特殊的家庭组合,李玉红的丈夫、儿子、婆婆和两个大伯哥。而李玉红,则是这个六口之家谁都离不开的人。
人到中年的李玉红,已经明显发福,一身白底黑纹花衫和黑色弹力裤,黑里透红的脸上漾着晴朗的笑,一双大大的眼睛像清澈的泉,让你一眼便瞅得见她的心地。正是这个朴素而能干的女人,用自己的双肩扛起一个家的尊严,打理着一个老妈、一个孩子和三个大男人的幸福生活。
浑身透着精明干练的慕向友十分健谈,这个高中念了不到一年便辍学回家务农的庄稼汉子,脸上同样挂着浅浅的笑意。所谈之事尽管琐碎,从他瞅妻子的目光里,可以看出他对这个家的珍爱,对当下生活的满足。
孝是论心不论迹的。俗话讲久病床前无孝子,似乎切中了人性的弱点。见过世间种种如扫地出门、孤独终老、遭虐受辱等凄凉晚景,让人深感孝道似乎成了一种稀缺资源。而李玉红和慕向友这对恩爱夫妻,却用自己实实在在的孝心和善行,提供了一个相当有分量而又感人至深的反证,并且把这种正能量逐渐传递到全村、全乡、全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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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红没过门的时候,这个家是一个够不着底的贫寒之家。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慕家多子多福的祈盼被贫病交加的现实击得粉碎。两夫妻加上六子二女十张嘴,成了添不饱的无底洞。
先是老爹37岁那年得了肝硬化,被村医判了死刑。老妈不信邪,奔波老哈河两岸,老爹的命总算巴结过来了,但从此一个劳动力基本废了。
接着是五哥4岁那年得了小儿麻痹症。
紧接着是二哥13岁那年得了一种奇怪的骨病,没钱医治。拖到16岁那年,到公社医院求治无果,在24岁那年彻底失去了站立和行走的权利……
饥寒交迫的慕家几乎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的绝境,村里人无一不为他们揪心。
慕向友说,多亏了老妈能干,大事小情,老妈做主;缺东少西,老妈张罗。求人帮,也帮别人;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带领一家人捱过了难关。到了1982年,开始分田单干,慕家人终于看到了希望。
树大分杈,老大分家另过了;不久,老三也分出去了;集全家之力供念书的老四考上大学了。1993年冬,老六慕向友和李玉红结婚了,一年后有了孩子。老妈张罗分家,意思是两个残疾儿子在身边,就算老儿媳妇不咯应,也确是大累赘。李玉红两口子一商量,没同意。
老爹过世后,老妈看老儿媳妇是个好样的,便主动交出了权力:“老公鸡打鸣,不好听了,今后的事儿,就你们两口子商量着干吧,过好过赖,妈都接着。”
·2·
李玉红与慕向友的结合,尊重的是媒妁之言,违背的是父母之命。李玉红说,他们的婚事是一个亲戚从中撮合的,在东营子亲戚家,两个人见了平生第一面。年方19岁的李玉红觉得眼前这个小伙子挺可靠,也挺可心。对慕家几乎一无所知的李玉红,与慕向友互换了手巾,便订下了终身。李玉红的老爸是当地的一个能工巧匠,会木匠活儿,当过伞头。他听说慕家日子穷得嘎巴嘎巴的,不想闺女往火坑里跳,便极力劝阻。婚事几经周折,上了不少说和人,后来他听说慕家是个过日子的好人家,也就由着闺女了。
一过门,面对一双年迈的公婆,两个严重残疾的哥哥,似乎可以想见她当时的心情。问她:“你当时是什么感觉?”她淡淡地说:“一家人热热乎乎的,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公公识文断字,主张耕读立业,忠厚传家;婆婆通情达理,讲究吃苦耐劳,勤俭持家。公公的言传,婆婆的身教,让李玉红找到了一种不是闺女胜似闺女的亲切感,她很快就融入了这个家。
李玉红在家里是老闺女,老爸掌上的明珠,打小便很少做家务,更少做农活。
嫁到慕家,一切得从头开始。
刚过门儿,她老爸来看她。贵客临门,自然大摆筵席。两亲家盘腿打坐,推杯换盏,酒已微醺,李玉红煮的猪肉韭菜馅水饺端上来了,却已分不清哪个是馅哪个是皮。两亲家彼此示意,哈哈一笑,一顿狼吞虎咽。李玉红的脸却成了火炭。
李玉红把公婆当成老师,把丈夫和哥哥当成榜样,进入了一个与以往不同的全新角色。若干年后,亲戚朋友来串门,看到她把一家人经营得红光满面、乐乐呵呵的,都打心眼儿里佩服;再吃到李玉红做的家常饭、家常菜,都伸出大拇指,夸她得到了老妈的真传。
农村过日子,说白了,就是过一个女人。在很多农村女人忙于争房子抢地、忙于划拉银行卡或者忙于挑选时装化妆品的时候,李玉红却像一个停不下来的陀螺——从山上转到山下、从屋里转到屋外、从东屋转到西屋,这一转就是二十多年!
仅以某年夏天为例,看看她的作息时间表是怎样安排的:凌晨三点多起床,和丈夫一起上山;六点多,回来烧火做饭,招呼孩子上学,帮二哥五哥打水洗脸、打扫房间,盛饭盛菜;早饭后,拾掇碗筷、喂猪喂鸡、收拾房间;七点多,接着上山干活;中午十一点多要提前回来,还是早晨那一套的重复;午饭后,稍事休息,下午顶着日头上山;傍晚,回家,还要背回一大捆青草喂牛;做晚饭,一家人吃得热气腾腾;收拾完毕,询问公婆和两位哥哥有什么需要,再回头照看丈夫和孩子……
儿子五岁那年,公公病重,卧床不起。喂吃喂喝,端屎端尿,擦身洗脸……几乎便成了李玉红每天的必修课,就这样一直到公公去世。
·3·
慕家的日子依然过得紧巴,毕竟全家的收入就指望那二十来亩地,还有一半是旱坡地。那年月粮食不值钱,缴完“三提五统”和农业税已所剩无几。每年春耕前,必须到信用社借一百元贷款,下了秋卖了粮食再还上。慕向友说:“那可真牛,你不借这一百块钱,这一年你就周转不开。”连续五六年,年年如此。
慕向友开动脑筋,决定利用冬腊月农闲时节卖服装。东挪西凑了800块钱,跟着朋友去西柳,奔东辛庄,回来之后,领着李玉红,数九寒天跑市场,顶风冒雪赶圈集。近的地方赶毛驴车,远的地方扛着大包小裹挤班车。一连跑了七八年,终于见着了回头钱。给风雨飘摇的三间车轱辘圆土房瓦上了瓦,又在主房东侧接出两间偏厦子。小两口和孩子住西屋,老妈、五哥住东屋,二哥要强,非得自己住,便搬进了偏厦子。
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两个残疾儿子老妈一点儿都不用操心。倒是二哥和五哥总觉得自己是吃闲饭的,既愧疚又感激。一个兄弟媳妇和两个大伯哥,同在一个屋檐下,给他们温暖,给他们尊重,这种同甘苦、共呼吸的深情,谁说这不是一种非凡的爱呢?!
长年卧病在床,让二哥变成一个心细而又敏感的人。他要强,怕给别人添麻烦,总想把自己能做的事情尽最大努力做好。他的屋子里行李整齐,炕面干净,空气清新,毫无异味。早年,二哥拄拐帮着收拾场院里的庄稼,打扫院子。后来就做些针线活儿,择菜洗菜,还学会了十字绣。二哥已经六十多岁了,依然坚强乐观。他的身体严重畸形,全身呈S形,面容清瘦,目光如炬,双手十指扭曲,膝关节已不能屈伸,大腿肌肉萎缩到近乎干枯,整个人体重不到五十斤。平时,他用双手支撑着上炕下地,上炕,用胯骨斜坐到炕上;下地,就坐在轮椅上;睡觉,只能趴在炕上!
二哥觉得弟妹太辛苦,不想麻烦她,反而制造了更多的麻烦。他非常不好意思。而李玉红却丝毫没有怨言,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他:每天按时按点送饭送菜、送水、烧炕,定期洗衣服、换被褥、洗头发、剪指甲……闲暇时候,二哥除了陪老妈唠嗑,看看电视、听听广播,也和李玉红聊天儿,说说家长里短、收成好坏,说说生活的快乐与艰辛。有一年过年,二哥为表谢意,掏出纸包纸裹的二百块钱,塞给李玉红:“这是侄子外甥们来看我给的,我攒起来没花,你拿去买件像样的衣服吧!”李玉红执意不要:“二哥,我不能要你的钱,你留着自己用吧!”二哥都急了,李玉红才收起来,回头给二哥买了一些常用药。
说起慕向友辍学的原因,一个是因为家里穷,另一个很简单,他不想让家人挨欺负。五哥因为有残疾,常挨别人欺负,老妈为他讨公道,被人家打伤。放假回家的慕向友一进家发现老妈不在,便问老爹,老爹说被人家打了,现在医院。他“嗷”的一声不干了,直接蹿到了医院,并因此辍学。瘸腿的五哥,情况比二哥好得多,他基本上能够生活自理,还张罗着外出打工,减轻家里的分担。李玉红定时帮他烧火做饭,收拾家务,把五哥感动得什么似的。
逢年过节,老妈过生日,是慕家最热闹、李玉红两口子最快乐、最有成就感的日子。三四十口子挤在屋里嘘寒问暖,站在院子里七嘴八舌。李玉红里里外外穿梭忙碌的身影,在人群当中格外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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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慕向友大兴土木,偌大个院子,四敞大开,新盖的四间砖瓦房巍然屹立,房前是新挖的台阶,尚未砌筑。台阶前面是一块半亩见方的场院,原是一个两米多高的大土包,被他们两口子一锨一镐铲平。主房东面是两间彩钢瓦棚顶的小砖房。李玉红说那是她五哥和他女朋友的住处。主房后面是慕家的老房子,保留着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模样,透过老式柜子和美人方镜柜戳儿上的灰尘,依稀可见几十年风雨给这个平凡人家留下的沧桑印迹。小砖房前面是一片翠绿的菜园,种满豆角、茄子等时令蔬菜。
新房子盖得很气派,显然花了不少金钱和力气。刚搬进来不到三年,老妈和二哥住东屋,李玉红两口子住西屋,儿子住小后屋。二哥原本不打算搬,说新房子门槛子高,出入不方便,李玉红他俩好说歹说让二哥搬过来,旗妇联给换了一把轮椅,这样可以方便出入。说起这事儿二哥非常满意。他说,我这人是废物,最怕上厕所。小便能在屋里办,办大事儿就犯难,她们两个谁有功夫谁把我推出门送到厕所,完事后再推回来。
乔迁新居的时候,老妈说,咱这命挺好,还住上大瓦房了呢!谁知这年夏天,脑血栓第三次反复,血压不明原因骤高,83岁的老妈到底没有挺住,趴倒在炕上。
东屋窗明几净,老人家仰面躺在炕上,见有人来,只是“啊啊”两下,便不再吱声。老人家衣着很干净,行李很干净,褥子底下垫着一方厚厚的海绵垫子。李玉红知道,老妈口不能言,身不能动,虽已风烛残年,但心里明白。大夫讲,脑血栓加老年痴呆,没啥好法。李玉红每天要给老妈喂五六顿饭,全是流食。定期擦身、按摩,防止褥疮。二哥需要照顾,五哥和他的残疾女朋友也需要照顾,老妈更需要照顾!在老妈卧病在床的日子里,二哥给老妈喂饭也是一种分担,年复一年的陪伴背后,是李玉红日复一日的操持和忙碌。一晃,十年就过去了!这个家一时半会儿都离不了人。三个都需要照顾的人,为李玉红打制了一把锁,锁住了她的手和脚,也锁住了她的心。她说这也是一把连心锁,让她和一家人的心紧紧连在了一起。
几十年的坚守和付出,问她可否觉得苦,感到累?她腼腆地一笑:“不就是干点儿活嘛,习惯了,再说,这也是应该应分的”。问他们两口子可曾感到厌倦。慕向友说:“这么多年她从没跟老妈红过脸,但跟我二哥吵过嘴。”李玉红说:“有生气的时候,但很少。跟二哥吵架,有时候吵得很厉害,主要是他尽跟我讲客气或者耍脾气,我不同意,就吵架。”但两个人吵架之后都不记仇,转过身来,端来热乎乎的饭菜,又常常让二哥感动得热泪盈眶。问他俩,这么多年有什么值得记忆和总结的,李玉红说,“没想过图什么,也没想过为了谁,觉得应该做的就去做了。这些年孩子在哈尔滨打工,就觉得欠孩子多点儿。”然后拿眼睛瞅着丈夫。慕向友说:“我们就是一个普通人家,也没啥特殊的。你说养个猫儿狗儿的,时间长了都会有感情,何况是一个娘肠子里爬出来的亲兄弟!”
据说,乡里曾经担心这个典型树不住,怕经不住考验,专门到村里搞过暗访。结果,邻里街坊个个竖起大拇指,就连一向好挑刺儿的老支书都被感动得频频叫好,亲戚朋友们由衷地赞叹,慕家的孙男弟女们纷纷效仿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