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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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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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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墙里面是故乡

一圈墙围起来,是一个家。

一圈一圈墙围起来,是一个村庄。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分家另过,爸和妈三十出头的年纪,带着六个孩子,大的十三岁,小的两岁,懵懵懂懂搬进了这栋陌生的新房子。在褪去喜迁新居的兴奋之后,爸和妈弥漫在心底的那份孤单、迷茫与憧憬,成为他们之后几十年独立门户、吃苦受累、奋力前行的精神起点。

房子是爷爷找人帮忙盖的。那时候,盖房子比较粗放,土打墙,坯搭炕,木头檩子铺秫秸,上边盖大泥,俗称车轱辘圆。基本上不出一个月即大功告成。新房子在老院子东南面,在村子最东头,再往东是一条大车道,道东是一片稀疏的杨树林,树地往东,是一片黑土台地,连着一望无际的沙窝子。新房子南偏西方向,是一座平缓的低山,山脚下是一口老井,被几棵大树护佑着。井的南边是一条坝渠,坝渠外边是下坎地。

新家初立,除了光秃秃三间车轱辘圆土房子,再无它物。但从此在地理分布上有了前院和后院之分。我们是前院。以往回后院是回家,现在再去,除了请安、求帮,只能算作串门了。而爷爷平生最厌恶闲来无事串门子的人,所以妈一再叮嘱我们没事儿千万不要老是往后院跑。

爸妈商量,一家人住西屋,中间屋是厨房,东屋装一些粮食杂物。东西屋靠窗台是一排土坯炕,窗户是上下两扇对开的纸格子窗。西屋摆放着我家最值钱的家当,靠北墙是一溜三节子柜,分家分来的。柜上立一面横镜,横镜两边是大小两对帽盒,一对梳妆匣子,妈说这是娘家陪送的。柜西侧是一件新打的红木箱子,挂一把灰色的锁。靠西墙摆一台前进牌缝纫机,是搬家两年后爸妈起早贪黑种几亩旱烟换来的。从此后好多年,做棉衣单衣、纳鞋底、缝被褥、编补炕席,照例是妈年复一年的功课;而在春天的风沙中埋下种子、在如火的夏日上山耪地、下了秋扛回几斗粮食以及腊月里淘米磨面、撒年糕、蒸豆包等等,都成了爸妈独立完成的家庭作业。小年之后,该扫房了,爸领着大家一起用旧报纸糊顶棚,糊墙。妈用大红纸剪出窗花、墙围子,贴上年画,把屋子装扮得焕然一新。堂屋没有这个待遇,只要能烧火做饭就行。堂屋的横檩上,燕子留下的窝要清扫掉。第二年春天燕子飞回来的时候,依然从坝渠里衔泥,一心一意地筑巢,心安理得地住进去。入户门是两扇厚厚的木板门,附带上亮子和半门子,是堂屋与当院连通的枢纽。因为没有围墙作保护,晚上睡觉前,妈都要大声经营我们去把门闩好,并用一截粗木桩子顶紧。

搬新家之后的头等大事是一窝八口如何填饱肚子。爸在大队合作医疗社上班,姐十三岁便上山干活,姐是半拉子劳动力,全家靠一个半人的工分养活,好的时候杀五六毛钱,收成不好的时候还赔钱。帽高粱、猪毛菜干粮、苞米碴子,是我们的主食。肉是极其罕见的,油是有点儿,大半年菜里能飘几个油花,小半年清汤寡水,如镜照人。一日三餐,妈费尽心思、变着花样让我们吃饱。我们出去玩或者放学回来,透过锅台上腾腾的热气,总看见妈在那里专心地侍弄着什么。很快开饭了,大家挤坐一桌,七嘴八舌,盘碗交响,筷子打架,跟抢似的。

第二件大事或当务之急是把院子围起来。夹杖子大概是清朝末年大规模关外移民定居之后的首选物防措施,我们那一带以某某杖子命名的村落数不胜数。它起码标志着这是一户人家,对外宣示主权,还可以有效防止野兽或散撒牲畜的侵扰。一个村庄,像一座营盘,驻扎在日光和月光交错的大地之上。

说干就干,爸托人弄点粗木桩,又想法弄些葵花秆子、粗树枝子。认真划线、挖槽、定点,又细心把葵花秆子、树枝子混搭均匀,植入沟槽之中,填土夯实,再拦腰绑上细木杆,每丈八距离深埋一粗木桩,乃固定杖子之用。不到两天的工夫,房前和两侧就围上一圈参差不齐却牢不可破的杖子。有了杖子,春天的风沙不再囤积门口,夏天的雨水不再纵横流溢,秋天的粮草有了安顿之处,冬天的积雪也不再封门堵路……有了杖子,邻居家的猪不再来拱墙根儿,散撒的小鸡不再来捡石子吃,令人生畏的大黑狗也不敢再越雷池半步,毫无礼貌的大犍牛也不再不管不顾地来啃青草……

爸又在入户门前方十米偏东位置辟出一道大门,也不知道从哪弄来几根粗大的木头,用旧铁丝绑成一个简易大门。白天,我们从大门的横梁之间爬进爬出。晚上,妈总是轮流支使我们去把大门关上。大门口,是妈手搭凉棚声声吆喝我们回家吃饭的地方,是家里来了客人彼此寒暄迎送的地方,是爷爷踱出当院在石墩上静坐抽烟的地方,是几个小崽子挤在一处眼巴眼望等爸下班回来的地方……当年,爸走村串户给人看病,乡亲们管他叫先生,骑毛驴是大队给我爸的特殊待遇。离家三里地之外,一条土路从大片林穿过,土路西畔有一棵歪脖子树,爸的身影在那儿出现的时候,妈用手一指说:“看,你爸!”大家顿时雀跃起来。待爸离家门口二三百米的时候,我们呼喊着争相扑了上去。他翻身下来,扶上驴背两个,怀里抱着一个,大家有说有笑地回了家。

第二年,房子后面也要护起来。爸妈又起早贪黑到山上割柳条,编柳条笆。成形之后,爸指挥大家固定笆片,笆片的下端嵌入土槽之中,每条笆片以铁丝或柳条相连,固定方式和夹杖子类似,将木桩深埋地下与之绑牢,笆片就能屹立不倒了。这样,我家房子的四周竖起了一道坚实的屏障,家有了边界,也有了一副铠甲。

接下来,在爷爷和叔叔的帮助下,主房西侧又接出两间屋,我们称之为大西屋,爷爷奶奶曾搬过来住了好几年。靠西侧建起了一溜敞棚,喂养那头毛驴和一帮羊。爸妈又到后山采石头,挖旧砖,垒猪圈,搭鸡窝。姐从邻居大娘家抱来一只小猫,院子里渐渐热闹起来。爸妈在院子东西两侧各栽一溜白杨树,在南侧栽几棵糖槭树,又从后院移栽过来一大一小两棵枣树,种了一棵杏树、一棵桃树,那些黄的杏儿、白的桃儿和红的枣儿,应季的酸酸甜甜布满我们的味蕾。

几年后,山后的八户人家先后搬到山前。我家东边那片空旷的稀树林地,一夜之间,就成了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我家的新邻居姓崔,论辈分,叫他二叔。有了邻居,伙墙就显得不可或缺。爸跟二叔商量,打一面墙吧,二叔欣然应允。于是两家合作,左邻右舍相帮,借来工具,划好线,洇好土,就等开工。在我少年记忆里烙印最深的,一个是抡鸡蛋磙子的二叔。二叔体格壮,大嗓门,凌乱的头发、粗粝的胡茬、黑亮的眼睛和火红的面颊,活脱一幅老家农民的自画像。只见他头顶烈日,浑身冒汗,弯腰抄起鸡蛋磙子,瞬间起身,两臂上扬,现在想象一下,既像NBA扣篮的球星,又像青铜雕塑掷铁饼者。二叔粗壮的肱二头肌,像一块铁球在肉皮里滚动。而鸡蛋磙子抡下来的一刹那,呼呼生风,地动山摇。再加上喉咙里发出的“吭—嗨”的呼号,觉得二叔恨不得把自己全身的力量都砸下去,成为大墙的一部分。另一个是抡条子锨的爸。爸眼里有活儿,看墙体长度够了,便抄起铁锨,动手去紧墙皮。有人开玩笑:“你那手号脉行,许拿得动铁锨?”大家哄的一声笑了。爸说:“抡鸡蛋磙子咱差点儿,这活儿还干得来!”爸先用尖锨铲去里出外进的穰秸,削去凸处,补平缺口,再换成条子锨上去。紧墙皮,俗称“两面光”。这活儿讲究力道、方向和整体粘接,从里到外墙皮要结实、紧致、光滑,要抗风,防雨,经久耐用。条子锨在阳光下泛着白光,在爸的头上飞舞,噼啪有节奏的撞击声,震动着耳膜,在村庄上空回荡。看到成型发亮的墙体,就连全村公认的行家崔家大爷都竖起大拇指:“干啥像啥!”

伙墙建好了,两家界线分明,并没有阻断相互往来。东院二婶拎一把韭菜、菠菜放到墙头,妈把一捧大枣、半筐杏隔墙递过去。腊月杀猪,左邻右舍相互送点杀猪菜和血肠,还客气地说:“请你们尝尝。”由于房子北面风沙侵蚀严重,爸想把北面墙也打上。爸结识邻村的两个年轻人。他们起早到闸门口值班,干完活儿就来帮我家打墙,邻居们忙完了也过来帮工。中午在我家吃口饭,稍事休息,下午再干一气活就散了。那时候找人干活不用工钱,只要管饭。主食多是小米饭,园子里自己种的角瓜、茄子,再佐之以大葱醮酱。冒冒尖山一盆饭,经常三下五除二就清仓见底,而且连锅巴米汤也片甲不留。妈担心的是不够吃,我们担心的是捞不着。墙打到三分之二的时候,囤子底就露天了。妈只好硬着头皮上后院和邻居家借米下锅。忍饥挨饿奋斗了半拉来月,终于看到高大坚实的院墙巍然耸立,与油然而生的安全感和自豪感相比,饿肚子又算得了什么!

分田单干之后,啥时候种地,种什么,怎么侍弄,以及收成好赖,都成了自己的事情。所以,爸妈更累了。这时,南面和西面围墙的更新改造迅速提上日程。爸没事就在院里院外转悠,掂量来掂量去的。妈问爸在转悠啥,爸说:“我在琢磨这墙是咋个整法。”“你自己整不了,还是找人帮忙吧。”“咱不求人喽!”爸嘿嘿一笑,“这回咱自力更生!”此后的漫长岁月里,爸爸的嘿嘿一笑往往是胸有成竹的外在表现,是我家重大事项决策的定海神针。

垒一面石头墙需要大量的石块。白天,妈到后山脚下的废墟里起石头,晚上,爸下班后和妈一起运回来。不上班的时候,爸套上牛车,领着我们上山捡石头,长短厚薄,方圆凹凸,不管大小,来者不拒。山路颠簸,为防止滑落,他把笆片拴在车厢板上,把石块放到里边。好像没过几天,当院的石块已经堆积如山。垒石头墙,俗称“干插缝”。爸边干边学,边学边干,有时候爷爷也过来指点、帮忙。爸站直身子调线,猫腰选石头,抬起头擦汗,俯下身子垒石头,一套连贯的动作不断重复着。一块石头常在爸手里翻来覆去摆弄好一阵子,才放到某个位置,恰如其分,严丝合缝。实在不搭的用锤子敲打敲打,直到摆牢为止。有的时候,垒了拆,拆了垒,也是常有的事。一袋烟工夫,爸身上的老头衫和肩膀上搭的毛巾早已湿透。饭好了,妈让我们去叫爸吃饭,叫了好几遍,也不见他收工。说句公道话,爸垒的石头墙在村子里属于中上水平,对于好多农活都是无师自通的爸来讲,诚属不易。爸说:“山上的石头都有位,就看你安的对不对。”在一旁帮忙递石头的我们似懂非懂,惟有点头称是。墙垒好之后,还要垛一层墙头帽。我们几个去坝渠抬水洇土,爸妈将湿土和穰秸搅拌成泥。以四股叉挑起,垛筑于墙头之上。爸身材不高,一叉泥分量很重,每次都要踮起脚来,双臂很努力举起,妥妥地放下,还要不时整理一下。不一会儿,爸喘粗气和汗珠子掉到地上的声音便连缀到一起了。

爸妈又用石头墙把小园重新分隔成东西两个,春天种上菜,栽点烟,抓挠几个钱。园子里的枣树、杏树、桃树已经长大,茂盛,多产,把小园装扮得生意盎然。不久,爸从村里弄回来一副铁大门,安装到大门口。那个粗笨的超期服役的木大门被闲置一旁,它所记载的贫寒岁月和少年心事已随风而逝。

1994年,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土屋在村子里接二连三耸立起来的红砖瓦房群里显得那么不合时宜。这个老哈河畔的鱼米之乡因稻谷致富,家家户户都显出不可遏制的基建冲动。一来不想在左邻右舍的竞争中败下阵脚,二来为儿子讨媳妇显示资本。爸妈也有点坐不住了,并迅速作出决定,扒掉老房子,盖一栋五间大瓦房。这绝对是我们家有史以来分量最重、耗资最大的跨世纪工程。姐早已出嫁,哥几个也都俱各成家。所以,这也是爸有生之年为这个家量身定做的最后一个重大项目,爸为此兴奋了好几个晚上。

房子竣工,旧围墙的使命宣告结束。首先是和东院二叔的伙墙换成砖墙,然后是其他三面围墙和院子里矮墙的改造升级。院子里红砖铺地,建起了大门楼,安了一副铁大门,可进出一辆越野车。那两棵枣树仍然生命力旺盛,杏树和桃树已换成了苹果树、沙果树。在爸的精心侍弄下,年年挂果,一饱口福。爸又盖了一栋厢房,作为自己的药房兼诊所,冬天生炉子,很暖和,还为全家供应开水。爸拎着水壶,每天都在主房和厢房之间穿梭往返好多次。家里的院子要设防,爸的心肠不设防。来人看病抓药,爸总是笑脸相迎,精问细诊,照方抓药,药到病除。5毛钱能治好的病,绝不收6毛钱;没带钱的可以赊账,下了秋再还;有忘了不还的,爸也不去要。村里人有个为难着窄,找爸借钱,凡张开嘴的,爸都会叫人家乐呵呵地闭上。

世间围墙万千种,相同之处有不同。围墙里是一家人的酸甜苦辣,围墙外是一个村庄的悲欢离合。就像我家的围墙,不论什么时期、什么材质、什么样式,都铸满了泣血的慈爱和挥汗的辛劳。在院里,我们无一例外地长大成人;在院里,我们先后送走了奶奶、爷爷,2014年又送走了爸。原来,一大把年纪都是以亲人的生离死别作代价换来的。说真的,围墙里面才是一个人真正意义上的故乡。人生不过百年,一般情况下,围墙里的一家人,同在一个屋檐下的缘分也就是二三十年。树大分杈,人大分家,虽然还是一大家子人,但大家小家,毕竟不一样了。偶尔的团聚,则成了儿女们不可忘却的奔赴和期待。当年的村庄很小,充其量二十几户人家,鸡犬之声相闻,邻里长相往来。一圈圈有形的墙,隔出了一个又一个家;而那些无形的墙,又深刻地影响着每个人的生活。有形的墙是家与家的界线,无形的墙是心与心的距离。该看的不该看的,该听的不该听的,该说的不该说的,该做的不该做的,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根线、一杆秤。这是一个村庄约定俗成的规矩和经久不息的传统。网络时代,很多围墙都在坍塌,这个平静祥和的小村在时代的一次次震动中逐渐变得沉默寡言,老迈不堪,由此带来的怀恋、迷惘和疼痛谁能说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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