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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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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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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口外问清风

早些年,我家大门口十分简朴,一副用粗木桩子绑成的简易大门被固定在石头垒成的墙垛上,车辙印和人的脚印重重叠叠,偶尔有几枚黄叶滚落在门前的大车道上,几只芦花鸡写下凌乱的“个”字不一会儿便被风抹去。

作为家的枢纽,大门口的方寸之地,虽不在宅基地主权之内,仍属一家一户的势力范围,反映这个家庭的气派程度。大门口是离家回家的界限,母亲大声的呼唤,爸爸熟悉的咳嗽;求学时的不舍离开,长大后的无声牵挂……大门口是迎宾送客的舞台,熟人到访,生客光临,来自远方的殷殷探望,身边亲人的依依惜别……大门口是生息起居的见证,春种夏耘,秋收冬藏,雄鸡报晓,群羊暮归,忠实记录着这里的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有一年,爷爷到这个偏僻的小山村给人看病,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地方。后来有人问他为什么选择这个背旮旯的地方落脚,爷爷先笑而不答,还故意反问:“你说呢?”那人说这里黑土地养人,人口也不多。爷爷还是笑而不答。到了一定年龄后,我才弄明白,爷爷作此选择的唯一理由,是这里有他多少年来梦寐求之的桃花源。这里西傍老哈河,东靠科尔沁沙地,北依架子山,向南是一马平川。这里太安静了,一道山脊把小村分成两半,北半部分叫山后,八户人家。前半部分叫庙上,因山前一座喇嘛庙旧址而得名,七户人家。小村依山傍水,林草丰茂,绵延数十里的老哈河湾到处是肥沃的黑土地。上世纪八十年代,这里辟成稻田,成了远近闻名的鱼米乡。爷爷饱读“四书五经”,相当于清末民初的知识分子。四十岁之前,他被抓过丁,和同乡挨饿受冻六七日才脱离虎口;他逃过荒要过饭,在崎岖的辽西丘陵上疲于奔命;他努力寻找立身之地,1945年,携家带眷从喀左一路辗转到敖汉;这中间又搬了两次家,1962年春,他决定把家搬到这里。

爷爷是在搬进这个村庄的第三十个年头离开的。他走的时候,家兴业旺,儿孙满堂。老邻旧居们都说他高寿,有福。全村男女老少都来为他老人家送盘缠,黑压压跪满了半面山坡。从此,大门口少了一个大年初一带领我们迎接喜神的精神矍铄的老人,少了一个踽踽独行、寂寂枯坐的单薄身影,少了一些时断时续、时高时低的精彩对白……之前的十多年里,每天上午、下午、傍晚三个时间段几乎固定的时间点,爷爷一定是踢拉着圆口千层底布鞋,从院子里慢悠悠地踱出来,一会儿低头看脚下,一会儿抬头看天,一会儿望向大门外。出得大门口,在东侧门垛前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稍后,点燃一袋烟,用力抽上几口,烟袋锅里火星明灭,爷爷吐出的烟圈一点都不圆,转瞬就随风而逝。他捻着自己长而花白的胡须,调集他数十年的智慧和情感,一遍遍打量这个叫他一见如故的小村庄。有年轻人打门前经过,都会礼貌地互致问候。如果是上山干活的人路过,爷爷会主动打听:“今年庄稼咋样?”“就是太旱啦!”“今年九龙治水,龙多四靠哇。”“您老爷子八十多了,见过这么旱的年头吗?”“啥年头都有,日子不得过?”……入了秋,一早一晚天就凉了,爷爷照例准时踱出大门口,端坐在石头上,好心提醒过往的行人:“明天有早霜,别冻坏庄稼!”“趁着晴天抓紧割豆,别烂在地里。”好多人就是因为听了他的话,才保住了来之不易的收成。夜色初上,爷爷轻咳几下,慢慢起身,轻拂衣袖,环视左右,再慢慢踱回屋里。这个孤独而睿智的老人,常年留给黄昏一个清瘦的背影。

爷爷脾气暴躁,有一份菩萨心肠。初到敖汉,为了糊口,他先是教私塾,后来被聘到县文教科管过北部十几个区的教育。村长说村里没一个识文断字的,请他回来当文书,他放下官差便回村了。后来有人说,要是一直坚持下来,不说提干,至少是个离休干部。他好打抱不平,帮穷苦人告过状。后来改学中医,被热河省卫生厅调来调去,为方圆百里的乡亲们看病抓药,解除苦痛。他先后带出不少出色的学徒,爸爸就是其中一个。一些被他治好病的娃娃,磕个头就认他作干爹,他笑着说这是吃百家饭,医百家病,结百家缘。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南方因旱灾水患,不少人来北方讨饭过生活,爷爷一见到这些人,便奉为上宾,必请到屋里,沏茶倒水,盛饭端菜,吃饱喝足,还要带上干粮和水,才送他们启程。被邻里请去调解家庭纠纷,把不讲理的骂个狗血喷头,把不养老的治得服服帖帖。爷爷是天经地义的一家之主,大事小情说一不二,谁有微词必被严辞训斥。他平生最讨厌无事生非好吃懒做,是家里睡得最晚起得最早的那一个,看哪不顺眼必盯住不放。谁的活干得不地道,轻则挨训,重则挨踢,叫你在他面前干点啥都提心吊胆的。如果他给你好吃的东西,你假意推辞,他便破口大骂,叫你不得不接过来,又不得不当面吃下去。

爷爷把这个村子当成他的精神家园和最后归宿。他对自己开辟的这个书香门第很满意,对自己一以贯之的严厉和一直以来的声望也很满意。耕读传家和勤俭持家的家族传统,正是源于他的苦心孤诣和言传身教,儿孙们正沐浴着他的恩泽勉力前行。爷爷善饮,一把锡拉壶,几个福字盅,无客自斟自饮,有客对酒当歌,五十以后天天不断酒;他擅书法,行医时不论回家多晚,也要放上桌子,就着月亮地甚至摸黑,以毛笔蘸水,把一大搪瓷缸子清水练尽才睡觉;他健谈,尤其在少饮后必慷慨陈词,文白夹杂,听者无不动容;他热衷道家,崇拜陈抟老祖和诸葛孔明,喜神秘,尚检朴,求宁静。在七十岁那年,他亲自设计,让奶奶为他量身订做一身道袍,胸前绣一对阴阳鱼,一顶诸葛纶巾式的帽子,一把拂尘,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正是这身打扮,揭开了爷爷人生信仰的谜底。爷爷的一生历经磨难,苦尽甘来,看得明白,活得通透,他不恋官场,不贪钱财,不近女色,一心向医向善向道,清静无为。旗里有人闻之,来和他盘道,惊为世外高人。他呵呵一笑,手捋胡须:“来,喝酒,喝酒!”

眨眼间,爸爸就到了爷爷的年纪。家里木头大门换成了铁大门,石头墙换成了砖墙。每天开门关门,咣当咣当地响,惊醒一个村庄的晨梦,也呵护着一个村庄的梦乡。大门口东侧的石头不见了,代之以砖砌的水泥平台。爸爸七十多了,还经营着自己的诊所。他一向很忙,只有闲下来的时候,才踱出当院,坐在水泥台上,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村庄。原来的下坎地依然是成排成片的庄稼,只是稻田又变成了玉米地;坝渠原来是长流水,现在变成了干河沟;坝边合抱粗的杨树都砍光了,新栽的小树在风中摇摆;前些年接二连三盖起一栋栋平房,不到十年的光景,陆续出现了一些空房子,空院落……街坊邻居打门前过,惯常的问候得到热情的回应,彼此的客套成了日常的关心。他在这个小村生活了50多年,前半段在村卫生所工作,后半段自己经营诊所。六十岁那年,爸爸被当作名老中医聘到乡卫生院上班。我曾跟他开玩笑:“人家是六十就退休,你这是六十才上班。”爸爸嘿嘿一乐,一副颇有成就感的表情。他在当地行医多年,口碑一向很好,求医问药者甚众,卫生院效益也连年上升。干了几年又回到老家自己干,2010年前后又被聘回卫生院,2012年春从医院请辞,搬到新惠居住。谁知2014年4月便因病辞世。当他最后一次回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永远看不到这里的物是人非了。在他老人家入土为安之后,我才痛彻心扉地意识到,那个从不说自己累、从不给儿女找麻烦、从不拒绝帮助别人的憨厚老头儿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从未忤逆过他的父亲,尽管没少挨过骂,也挨过揍,不耽误他每天跑几十里的路,去村里打酒,到山上耪青,帮奶奶挑水砍柴喂马;他从未亏待过他的六个孩子,喂饱一张张干瘪的肚皮,他和妈妈一直在奋斗,并经常为粮食和学习发火;他从未辜负过他的乡邻,他的肩膀、钱包、好脾气,大道理小道理,帮了好多人;他从未善待过自己,他把一页白纸撕成四瓣用,他把掉到炕上的饭粒捻到嘴里,他的衣服和房子补丁摞补丁,拼命为这个家遮风挡雨……他和他的父亲一样,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用踏实的脚步走完了艰辛的一生。

如今,曾经年少轻狂的我,已年近花甲。来自自身的信号和身边人的提醒,便知老之将至。以前的小某变成了现在的老某,以前的大哥老弟变成了现在的爷爷大爷,以前吃饭往外边坐现在习惯往里边坐,以前干一天活儿不知道累现在爬两层楼就气喘吁吁……每次回来,投身到故乡熟悉又陌生的怀抱,追寻那些刻骨铭心又似曾相识的记忆,常常让我热泪盈眶,感慨不已。我没事就山前山后、山上山下、河边地边地转悠,时间长就转大圈,时间短就转小圈。一圈转下来,山河依旧,草木焕然,街巷空寂,房屋圮然。长辈多已仙逝,同龄两鬓染霜,少年人到中年,唯不见童子嬉闹,哪里还有半点少年故乡的模样?!我闭上眼睛,依稀觉得清风拂过门口,阳光漫过窗棂,仿佛看见爷爷还在大门口踱来踱去,爸爸还在院里院外行色匆匆……此时的故乡,是祖辈倾其一生拓荒奠基的地方,是父辈含辛茹苦弘扬家业的地方,也是他们百年之后长眠于斯的地方。尽管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他们生命的高贵与深情,依然在激励和指引着我。想到自己少年离家,打拼半生,问一声故乡,可还有一个容我张望、许我静坐、令我骋怀的大门口?我疲惫的肉身和漂泊的灵魂,还能否像我的祖辈、父辈那样,在故乡找到最后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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