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地道的农民,一辈子与泥土骨肉相连,生死相依。我乡下邻居二叔就是一个和土坷垃打一辈子交道、顺着垄沟找豆包、守着乡土度时光的农民。二叔花白的头发很硬,在阳光、季风、尘土和汗水的共同作用下,显得粗砺凌乱,平时整理头发,十指并拢从前往后用力一捋,一年也不见他用一次梳子。赤红黝黑的脸膛闪闪发亮,连皱纹里都泛着光,下巴颏黑黑的胡茬一直爬到耳垂下面。因常年抽旱烟、喝红茶而发黄的门牙,随二叔爽朗的笑声肆无忌惮地暴露出来。他那双大而有神的眼睛,善良得不分善恶,倔强得明察秋毫。在我的印象里,二叔是个粗人,衣着粗,一年四季,两身打扮,粗布衣裳常年挽着袖口和裤腿,油泥打铁,汗味十足;嗓子粗,二叔放声吆喝开怀大笑的大嗓门,从院子里腾空而起,撞击到村后大山再折回来,仍震撼耳膜,经久不散;胳膊粗,肱二头肌像一坨铁疙瘩,粗壮的手腕能擎起半座山。作为好邻居,我家的一些重体力活,总少不了他的帮忙。有一年腊月杀年猪,他刚跳进猪圈,猪一惊,突然跳墙而逃。大家好不容易把猪围到一个旮旯,正琢磨怎么抓它,二叔身形一闪,一把拽住猪的后腿,然后顺势将它摁住,大家一齐上手迅速将猪捆好。猪褪毛前有一道重要工序是吹气,二叔拿过刀,在猪后腿处切开小口,双手捏住,用嘴使劲儿往里吹气,待猪全身鼓胀起来,二叔已经憋得脸红脖子粗。他叫人用麻绳把切口绑紧,只消一个人帮忙便抬进堂屋置于热气腾腾的灶台上。打大墙抡磙子、挑水和大泥、盖房子扬笆泥之类的活计,对二叔来讲根本不在话下。当然啦,二叔能干也能吃,一尺见方的粘糕、十个一垅的豆包、冒冒尖山三大碗饸饹,对他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二叔快七十了,生活在一个和他一样老迈的村庄。年轻人纷纷离开,所剩无几,中老年人成了村子里的主角。所以,在农忙时节的田间地头,在红白喜事的盛大场合,在人头涌动的乡村集市,往来穿梭的大多是二叔这般年纪的人。在乡下,很多东西在渐渐地、无可奈何地消失,没有消失的,也在不可避免地改变。二叔跟我说,他有好多事情整不明白:过去一年四季都在忙,现在一年就两季,一季种,一季收;过去种地靠人力畜力,施农家肥,现在靠机器,离了化肥农药玩不转;过去儿子媳妇不养老,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现在人人都认钱是爹,谁养谁还说不定呢;蔬菜水果越来越花哨高产,却越来越不受吃……二叔瞪着茫然的大眼睛问我,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二叔和往常一样,成天泡在地里。他的地与别人家地的最大区别是,地里没有比手指肚大的土坷垃,横平竖直的畦背没有超过一指宽的误差,垅沟刀切一般干净得寸草不生。他种地有自己的老猪腰子,不上化肥,不喷农药,不用地膜。他的作息时间是:早春,忙着倒粪、送肥、育秧、播种;初夏,忙着间苗、锄草、松土;仲夏,忙着施肥、浇水、防虫;初秋,忙着防霜、防冻、防风;深秋,忙着收割、打场、颗粒归仓;冬天,忙着铡草、喂牛、喂羊、积肥……日出日落,早睡早起,自给自足,自得其乐。三天两头还要到乡里赶集上店,买回点儿熟食、啤酒、白酒,叫二婶炒俩菜,攒几个乡邻捏上两盅。二两酒下肚,幸福指数就上来了,把国事家事大事小事新鲜事奇怪事乐子事倒霉事反复炒,一勺烩,说一千道一万,最后还得言归正传:一切要走正道,务正业,不离大格。待一干人等散去,美美地抽完一袋旱烟,让如雷的鼾声压倒夜晚所有的动静,和街坊四邻一起进入梦乡。
村里的人大都和二叔一样,过着脖领透着汗渍、袖口卷起清风、怀里浸润酒香的日子。一直以来大家共守一方天,共耕一片田,共饮一井水,成为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老庄亲。村子里有一个坚守如一的传统,至今仍未改变,那就是“一家好饭百家尝,一家有事大家帮。”前提是你必须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正经人家,或者是天灾人祸导致生活无着的落魄日子。如果你好吃懒做,小偷小摸,耍奸取巧,大家会让唾沫星子淹死你。到了春耕秋收时节,你出工我助力,忙成一团,累个半死;来了近亲远客,主人盛情,舍命陪君子,喝倒一片;有了婚丧嫁娶,邻里相帮,流水席摆上好几天,烧酒喝得整个村子五迷三道的。
二叔的女儿早就出门子了,老儿子很争气,考上了师范学院,毕业后在县城教书。成家几年后,小两口要接老两口进城。二叔一开始坚辞,但架不住儿子和亲戚们再三撺掇,一狠心卖掉了老房子和旧家具,断了自己的后路,毅然决然准备到城里去享福。头一个月,抓心抓肝地难受。捱了小半年,终于领着老伴逃也似地回到了老家。他曾跟我说,卖掉老房子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决策失误。我问他,将来岁数大了咋办?他说,我跟儿子讲好了,不用他养老,得给我送终。二叔有好几回想花钱把房子赎回来,看到人家一家人在自己原来的炕头上过得热热乎乎、有滋有味,想想还是算了。好在这年头农村不缺空房子,二叔把村西头本家侄儿闲置的三间土房简单收拾一下,辟作自己的新家。坐在还没干透的土坑上,美滋滋地抽上一袋烟,大嗓门响彻村上的青空:靠,还是咱乡下的院子敞亮,风流!
我曾经仔细端详过二叔吃完晚饭坐在大门口抽烟的情景。秋后,夕阳西下,大地一片枯黄,空旷的乡野上特有的温情与苍凉扑面而来,山梁、房舍、树林渐渐在自己的倒影里归于沉寂。家家户户的房顶余烟未了,柴火味即将散尽。酒足饭饱的二叔踱出当院,端坐在门口的大石头墩子上,卷好一棵旱烟,点燃,深吸一口,仰脖,再陶醉般地吐出一口又一口烟圈儿,在眼前稍事盘旋即随风而逝。二叔身后,是自家的土墙瓦屋,篱笆小院;天边,是悄悄滚落的夕阳,层层叠叠的远山。
我和我的二叔一样,一踏上家乡这片土地,内心就充满了虔敬与宁静。我回老家的时候,二叔总要请我吃没上化肥的小米饭、不喂饲料的柴鸡肉、长有虫子眼的白菜叶。临走的时候,还要给我带上一块膘肥质润的纯正的本地猪肉。他说:你们城里人根本吃不到咱这样的好东西!二叔一辈子的信条是人不干活,就是废物。他和他的老邻旧居们,春天满脸风霜、夏天满身臭汗、秋天满头尘土、冬天满怀凛冽,在彼此问候、彼此欣赏的目光里,经营着各自幸福相似、感受不同的日子。或许,他们的那个时代即将落幕,但他们仰不愧天、俯不愧地,在广袤的大地撑起一片绿荫,在艰难的岁月挺起生命脊梁。他们以汗水回馈泥土,以肌肤亲近庄稼,以心灵拥抱家园。劳动,是他们一生的习惯和不变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