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蛇之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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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雨水的浸润下，柏树倾斜的身影倒映于积水中，宛如宣纸上洇开的淡墨。清风拂过，水中树影随涟漪摇曳，恰似一幅灵动的山水画卷。
八岁那年大旱，田间稻穗无力低垂，连村西的龙泉也仅剩涓涓细流，裸露出水底青灰卵石。全村人在村主任带领下于柏树下设起香案，案上供奉三牲清水。老人们身披靛蓝粗布褂，衣襟缀满菱形补丁，那是去年火把节火星灼穿的痕迹，针脚间还嵌着松针。他们手持柏枝绕树缓行，衣摆拂过草叶，泥土芬芳随之扬起，吟诵《水龙经》的苍老嗓音如砂纸般粗粝，裹着柏香飘向云端；新妇们端着锃亮铜盆，盆沿映出她们羞红的脸颊，将清水顺着树干徐徐浇落。靛蓝裙裾扫过草根，露珠坠入铜盆的嘀嗒声，应和着老人‘水过三寸根，粮满九分仓’的祷词。我们举着柏枝跟在后面奔跑，扯着嗓子呼喊"龙王爷快下雨"。第三日午后，乌云翻过山脊，豆大雨点噼啪敲打柏叶。村人皆言老树显灵，自此每逢立春，新妇都要为柏树浇水，传为"女水润男树，岁岁保丰年"。
碾房水轮吱呀旋转时，碾盘将金黄麦粒碾作雪白粉末。我常趴在窗台，看探入窗棂的柏枝在面粉上投下摇曳碎影，恍若仙人指尖描画的平安符。水轮吱呀与柏叶沙沙交织成韵，恰似磨面师傅哼唱的乡间小调——后来在城中听闻机械轰鸣，总觉得缺了这般天然的协奏。村小学紧挨柏树，课间孩童如豆粒撒满树下。女孩们将滚烫的皮筋拴在树干，辫梢扫过树影，惊起碎光，"马兰开花二十一"的童谣伴着皮筋啪嗒击地的节奏；男孩们趴在荫凉里弹玻璃珠，眯眼瞄准时柏叶沙沙作响，仿佛为弹珠念咒。玻璃珠叮当相撞，惊飞叶间麻雀。上课铃骤响，孩童哄散，震落枝叶上的积雨，凉沁沁的水珠滴入后颈，令人回首——地上晃动的树影融作朦胧绿团，似有温柔的手在招摇。
十七岁那年，台风肆虐的夜晚，柏树在狂风呜咽中折了半条枝干。琥珀色树汁自断口渗出，稠得拉丝，嘀嗒坠地积成映着灰云的水洼。压在猪圈上的断枝挂着湿漉漉的松针，晨露在针尖闪烁如钻，清苦的树脂香混着微甜弥漫空中，呛得人鼻尖发酸。全村人赶来收拾残枝，三叔公以袖口毛边轻拭树干裂痕："这树看着我长大啊。"后来断枝化作村口石桌凳，光滑桌面柏香萦绕——木纹嵌着松针暗影，雨天静坐，似闻树汁在木质血脉中潺潺流淌。
祖父晚年常坐柏树下晒太阳，枣木拐杖上"松柏常青"的刻字被摩挲得发亮。枯藤般的手指抚过树皮裂纹："它见着我爬树摔断腿，见着我娶你奶奶时背着红布包袱走过，又见着你追蝴蝶。"烟袋锅在树根磕三下，续烟时火星落入龟裂树皮，滋地熄灭，宛如点就一颗黑痣。木质回声在闷响中荡开："老树空心根愈深，人老忘事念想沉。你奶奶抿线头时舌尖轻颤，我闭眼便见。"
严冬，柏枝挂满冰凌，阳光照耀下晶亮剔透。祖母将打满菱形补丁的旧袄裹在最细的柏树上，草绳系处别着枚磨亮的铜纽扣——祖父当年试咬时留下的齿痕犹在。"树也怕冷呢。"她没牙的嘴呼出白气，与树梢霜雾融成一片。开春那树果然早发新芽，嫩叶卷着残雪，在阳光下蜜蜡般透亮。
县城求学前夜，小刀在树干刻下名字。刀刃触到木质纤维的倔韧劲抗，松脂清香似老树无声无息。刻痕渗出琥珀汁液，凝结成珠。祖母悄然递来绣着柏枝的布袋："疼着树了。这是新晒的柏籽，想家时泡茶喝，味道就在身边。"布包里的籽粒隔着布料硌着手心，沉甸甸似故乡泥土的分量。
泪水砸在青石板上洇开深痕，转瞬被风揉散。抬头见虬曲枝干在月下投出巨网般的影，将村庄温柔笼罩。夜风摇响铜铃，叮铃声声漫诉牵挂。"走吧孩子。"祖母粗糙的手轻推我后背。转身刹那，仿佛听见年轮生长的微响——将我的名字、童年、松涛、灶火与铜铃，一并镌入它生命的年谱。
那袋柏籽的清香，终将伴我走过所有异乡晨昏，时时提醒：老柏深根处，永是吾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