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东麓,山坡下的冀南平原,是一幅硕大的水彩画卷。
碧绿的田野,汩汩井水和溪流。小时候,我们在村边的水塘里蹚水捉虫,过年大人们给小孩糊纸灯笼,用毛笔写上新年快乐,削竹叉儿吃水饺,父亲用空罐头铁盒做成小桶让我们去街边玩水。村东头的小庙残垣断壁,野草横生,石头雕像东倒西歪,是个捉迷藏的地方。舅舅从田里逮回蝈蝈儿用柴火烧了给我和表妹吃。
邢国遗址在太行山脚下,绵延东去,直达卫运河两岸。冀南平原有白花花一望无际的棉花田,有郭小川笔下北方的青纱帐。金黄的不仅是麦田,还有谷子、玉米、向日葵。黄昏里姥姥烧柴煮饭,锅开了让童年的我拿勺子去挖米。我和土炕一般高,大舅家的黄狗叼住我的棉裤不松口,舅舅拉我进屋,看他用麦秸秆编的大篓扣着的一只布谷鸟。那时我趴在舅妈的土炕边,看她纺棉花,听她唱小二姐在绣楼。我还在舅家跌过一跤,脸碰到门墩石上,差点儿撞到眼睛。小学同桌凤平割草回来和我打闹,我正仰着头笑,她手中的镰刀不小心敲掉我一小块门牙。
姥姥纺棉花又快又好,一会儿一个大棉花穗子,然后织了布,扛到山里换吃的。而奶奶在大热天的中午,咣当咣当在织布机上织布,她用白馒头晒的一小瓮面酱,酱香浓郁扑鼻。高中毕业的堂兄,到了田里看见望不到头的金色麦浪和热辣辣的太阳,一个劲地唉声叹气,十七岁的少年,他的力气还藏在灵魂深处睡眠。而我,则是被麦芒扎破了细小的胳膊,飞逃回家。
秋天来了,田间垄沟边都是一排排高大的枣树,家家户户分的枣子晒在自家房顶。你上房看不到别的,就是红彤彤的一片又一片。等到腊月过年,每家蒸好多的年糕和枣花馒头。过年二舅晚上在大锅里做豆腐,院里到处是晾着的大块卤水豆腐。姥姥自己用家织的白棉粗布做土炕上墙洞的小门帘儿,她厌恶彩色的俗气,用淡墨在上面画着牡丹花。
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山里人远离喧嚣与繁华,每日伴随阳光和鸟鸣,与周围的山林浑然一体。老奶奶在黝黑的石头房里,端着山核桃给歇脚的人吃,她说深山里的何首乌藤下面会盘缩搪瓷脸盆那么大的何首乌,蛇也会蜷缩在藤底下,守着何首乌。羊倌儿在半山腰晒太阳,看羊群吃草撒欢。秋天南太行看日出,绸缎般的云层中,太阳如西施,款款地露出容颜,令人在纯粹的唯美里沉醉。
他们脸颊黝黑,围绕着土地和山林耕耘、播种、收获。在山场收拾自己的果林,采摘野果、药材,打猎。辛苦垒砌的大坝、梯田有时候转瞬间就被山洪损毁,满河床拥挤不堪的大石头,满目狼藉。有时天旱,土地干涸,裂着缝隙。洪水和猛兽,它们在深山里和人们相处。雉鸡飞过爬野山徒步人群的头顶,柿子树上的果子刻意留给冬天的鸟群。
寒冬腊月大雪封山了,他们会围坐在石头房子的火炉边,天南海北,消遣慢时光。这贴近大自然的天籁之美,让人感受到温暖。他们热爱着太行山。
太行山下有邢窑遗址的藏身,独有的石头和黏土烧制出类银似雪的邢白瓷,隋唐时期,胎釉一体,薄如蝉翼,温润如玉。唐代著名诗人元稹有长诗《饮致用神曲酒三十韵》:“七月调神曲,三春酿绿醽。雕镌荆玉盏,烘透内丘瓶”,可以是奢华贡品,也可以入寻常百姓生活,“大道至简,天下无贵贱通用之”。
父亲弟兄姊妹众多,一家子二十几口人在一起生活,奶奶总要储备足够多的物品供全家使用,她用一摞线条细到像头发丝的橘红色狮子滚绣球图案的细白瓷碗,招待过年回门的老少闺女女婿们,平时吃饭用一摞摞白瓷大碗。爷爷有一个很小的小罐,白瓷胎底,色彩鲜颜的山水图案,被我夏天用来装爽身粉。村西废旧的土窑,挖出来几个灰陶扁水壶,一群人围观,嘲笑它们的形状,我们小孩子不嫌弃,想着能拿它玩多好。大人在田里干活时,还挖出精美的唐三彩小瓷碗,我们小孩就拿它们装沙子玩。乡下院子里有几只小小的黑釉彩瓷蹲狮神兽石敢当,被一群孩子当过家家的娃娃抱着玩。麦收时节,大人们挥镰割麦,脖子上的毛巾一拧哗哗流水,家织蓝条棉布裹着白馒头,大陶罐装满绿豆汤往田头送。孩子们捡着发绿的麦穗烧着吃,碧绿的麦粒带着焦黄和木柴烟味,让一群孩童幸福到眩晕。
太行山是东麓平原上河流的源头,邢台境内三大水系二十多条河流如牛尾河、白马河、七里河……发源于这里,它们有时来势迅猛,山区、丘陵、平原连续受灾,大部分时间安静地浇灌着肥沃的土地。明或暗的水流养育着山川、丘陵、平原、群泉、庄稼和家禽。
冀南有百泉,水涌“井方”里。古人称“遍野甘露溢,平地群泉涌”,如今银沙泉、柳溪泉、月亮泉、狗头泉……十六眼泉水流淙淙,飞珠溅玉。达活泉和三五株百年老槐相偎依,人们在烈日下滚烫的石头和木椅上躺着,一心享受天赐的热灸。古老的鸳水河,潺潺清水流到了如今。运河的水涨了又干,干了又涨,而白鹭群骄傲地在天空飞来飞去,它们俯视岸边干黄的麦茬,又成片飞落,捡拾麦粒、昆虫,河沟里饮水。雨中的荷塘,水鸟一家躲在荷叶和荷花间,从这片相连的荷叶跳到那一片荷花中。丰收的季节,伯父在数不尽的粮食大垛外,弯腰捡拾掉落的几粒玉米。
城市高楼涌动的年轻的人群啊,他们匆忙吃着快餐,埋着头在案几工作。
在太行山下穿行,通往粮食、羊群和白云的尽头,是我的安身之所,东麓平原上关于3500年的所有沉淀,是我骨子里的血液。
刊发于2025.7.4《邢州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