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们将重新回到曾经的校园,那条熟悉的林荫小道,和黑板上斑驳的粉笔字迹,那些课间的欢歌笑语,那段追逐梦想的日日夜夜。也许我们会更加珍惜那段纯真的岁月,珍惜那些陪伴我们的同学和老师。
1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依稀记得农田里的秧苗刚刚插完,晒谷场上金灿灿的稻谷还没有完全归仓,村口大喇叭就播出初一新生的入学名单,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柳枝上蝉儿的鸣叫。勇子和小五催着我能不能快点,勇子是独子,打小妈妈就不在,由奶奶宠着的,每次上学兜里都装有半口袋炒熟的蚕豆,香喷喷的,馋的我和小五像保镖一样不离左右。小五兄弟多,总穿着大人剩下的衣服,袖口卷的老高。通往中学的路是沿着屋后的河道,弯弯曲曲的像蚯蚓蠕动过的。好在路途不长,二十分钟能晃悠到,勇子带的蚕豆也被我们分吃光了,小五捏着空口袋说:“你奶奶真小气!”
古圩中学坐落青阳西边的圩埂上,那里是几个村的交汇处,圩后是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流,圩前下面则一片绿油油的田野,旁边建有学校操场、菜地与食堂,面积挺大的,红砖瓦房、绿树环绕。我们教室在校园的北边,那天下午天气炎热报名的新生多,迷迷糊糊就被大何老师拉进了他的班,勇子悄悄溜到我的身后,和我趴一个课桌,最后硬是塞我几粒蚕豆,小五被挤到隔壁班上。
当时大何老师教我们初一语文兼班主任,教室前几排坐有几个个子不高的男生,剩下都是女生,我和勇子坐在后面靠窗户边,窗户外是范家竹林。除了几门主科外,上副科时窗门大多是半遮半掩的,看小鸟树枝上自由跳跃,听竹叶摇风的沙沙声,偶尔也能窥见一二个逃课的同学,勇子嘱咐我:只要他们不掏咱们的鸟窝,别告诉老师。
当然副科也有我喜欢的,像张安俊老师教的地理,他的手臂在黑板上轻轻一绕,就是一个完整的地球仪,漂亮且洒脱,我也模仿了几次,同学们说像大饼。英语是清老师教,鼻音挺重,淡龙同学说,那是正版的伦敦郊外音,气的清老师把英语书都敲落讲台。
范家竹林与教室一墙之隔,墙是土坯垒的有两米高,好在边上长一棵树,我们能轻而易举地偷偷翻过去。竹子上刻有许多奇状图形和“早”字,秋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竹林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有次我突然瞅见我们班上有几个女同学也在竹林,其中有个叫阿娇小女生不停呜咽着,我不敢靠近,在那个青葱懵懂的年华,班上男女生互不言语。她们似乎也发现了我,赶忙绕着林间小路躲开,那个哭泣的小女孩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感觉不对劲,连忙跑到她们蹲过的地方查看,直吓的我目瞪口呆。
大约几分钟后就有同学传话,说董老师叫我。董老师是教我们代数的董常锦女老师,当时有四十多岁,秀雅短发,笑容明媚,和蔼可亲。董老师正在办公室改作业,那几个女生也站在旁边,我告诉董老师那竹子上女生名字和我的名字刻在一起,上面还有一个歪扭的心字符号不是我干的,是别人搞的恶作剧,我也是无辜者。董老师弄明白原由后,为了安慰那个哭泣的女生,很严厉的呵叱我:“马上要期中考试了,到时考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你!”。
从此我卯足劲儿学数学,董老师当时在中学是资深望重的老教师,我的哥哥姐姐都是她的学生,我更不敢造次。不久通向范家竹林围墙的那棵树被砍掉了,我的数学成绩也渐渐有了起色。次年,董老师被调至白山镇小学任教,我们便成了她在古圩中学最后一届学生。
后来我到镇自来水厂上班时与董老师偶遇一次,记得那年夏天天气特别炎热,镇粮站大院主管道水网突然瘫痪,几十户人家面临短期缺水,年轻的住户提水桶到较远的河边挑水,董老师退休后一人住在那里,子女都在县城工作。我们水厂与粮站组织了专业人员实施抢修改网,当时院内很多人,董老师一眼就认出了我,并叫上我的名字,笑容满面地拉着我的手说明情况,我立马答应利用中午休息时间带人给她接水安装,看得出董老师当时特别高兴。董老师买了香烟,还预备了晚餐,都被我婉言谢绝了。从那以后街上很多人都知道我是董老师的学生。
2
转眼间,又是一年蝉声阵阵,夏意浓浓。初二的教室是在校园南边的那排房子,我依然坐在教室的后面,左右分别坐着两位叫梅的女生,上课不再交头接耳,也没了小动作,课堂除了老师讲台上说话,就是窗外梧桐树上的知了偶尔呼应几声,整个班级一下比以前安静多了。
教我们语文是一位刚分配来的中师生,穿着蓝色双白杠的运动衫,瘦瘦的、皮肤有点黑,估计也就大我们五、六岁吧,上课时声音铿锵有力,绘声绘色,感觉讲台小都不够他施展,“男女生搭配座位”是他的首次杰作。他还说数理化是他的强项,教语文是赶鸭子上架,后来我们感觉都被他骗了。虽然他把名字写在黑板上,却一直印在我的脑海中,他就是我们初二班主任及语文老师——吴正栓。
当然坐在教室后面并不全是学习落后分子,我旁边的左梅英语诵读的声音甜美悠扬,经常受到郭学舟老师表扬,郭老师皮肤白皙,身手矫健,嘴角总显露淡淡的微笑,英语板书工整流利,听同学们说是个练家子,所以他上课是顺风顺水。还有我边上的尤梅的物理公式背的滚瓜烂熟,时常被朱忠义老师叫到讲台上板演,朱老师精通一些家用小电器、是修理柴油机与电动机之类的能工巧匠,印象中一直是个笑呵呵、乐于助人的大忙人。我坐在二梅中间除了个子稍高一点,就是和董老师学的代数功底有点扎实,但几何又不是那么回事,顾以伦老师总拿着书指着我:“有玩的功夫,多背些勾股定理”。顾老师是我们宗族的一个大哥,为人忠厚老实,工作兢兢业业,不善言辞,他的桌边时常放一本厚厚的高等数学书,他让我喊他大哥,我认为在同学们面前喊老师更体面些,他骂我“犟驴子”。此后,我暗下了决心,今年好好跟吴老师学习语文!
初二教室侧面的斜坡下去便是学校操场,操场上的篮球架早已锈迹斑斑,筐上网子也不知什么时候随风而去了。整个操场除了食堂老吴师傅平时晒晒菜、豆秸和芝麻杆,就是学校收割中稻时的打谷场。“春锄油菜秋收稻”是每年学校组织的最大义务劳动,稻田在远离学校的永兴圩那边,十多亩田的中稻把子搬运到学校操场,需要全校师生一起上阵,男生两捆女生一捆,高年级同学在后面压阵,长长的队伍像一条缓缓游动的青龙,场面非常壮大。勇子和三荚说要请假,吴老师在班上很直接地透露,期中考试的作文与这次劳动有关,到时不及格后果自负。
两梅与我们是一组,这次主动热情找我们搭讪,代价是每人一根三毛钱的冰棒,三荚挺了挺腰杆,嘴角扬起自信的弧度,好像冰棒的凉爽已经洋溢于脸上。下午阳光懒洋洋地洒落大地,秋风吹过金色的田野,一阵阵稻熟的清香拂面而来,我们三个男生把本组的八捆稻把子轮流着挑运向学校操场。两梅裤脚沾满泥点,抱着我们衣服紧跟在身后,脸上微笑像熟透的稻穗一样金灿灿的,我们虽然汗流满面,但一路上心里也是美滋滋的。食堂老吴师傅手里舞动杨叉,像一位指挥官站在操场中央,嗓子都吆喝哑了。根主任在田埂边来回巡视着,手中光滑的戒尺在余晖中划出一道道亮眼的弧线。
果不其然,期中考试的作文题目是“一次有意义的活动”,吴老师一再强调,只有亲身经历的东西,写出来才能感动别人 。勇子在作文中很感慨地写到:冰棒的清凉与甘甜一直留在心中,劳动拉近了距离。
3
年复一年,匆匆又是一个蝉鸣聒噪的盛夏。初三的教室位于学校大门的右侧,那时圩埂前尚未修建公路,学校大门坐落于圩埂后,埂下面是一条河流,边上是渔场,大门左侧是学生宿舍。对面那排是教师房间和办公室,与宽敞明亮的教室相比,略显得低矮而简陋。当时初三有两个班,我被编入新生班。隔壁班上多有留级生,班主任是许德权老师。听学长说我们班主任是顾锦锋老师,座位可以自主选择。那天清晨我到校特别早,暗下决心:今年不能再坐后排了!
天随人愿,那次我抢到了第三排靠外窗户位置,竟然和小五扒一个课桌,小五袖口还是卷的老高,手臂晒得像木炭,笑嘻嘻地挎着颜色泛白的黄帆布书包。小五悄悄告诉我,勇子辍学了,和表哥一起到东北炒瓜子去了,说他父亲身体不好,家里翻房子缺钱,走时想与我们告别,又怕心里难受。小五一边诉说,一边叹息,眼神中满是青春的悲伤与无奈,我心里顿时涌现一种莫名的失落感。
初三课桌非常陈旧,桌面多刻有奇形的图案,让我忽然想起范家竹林。教室窗户外河水清清,波光粼粼,河滩上细细的柳条在阳光下轻轻摇曳,有鱼儿跳跃,有水鸟掠过,有蝉儿鸣夏。顾老师教语文,他腰杆挺直如松,眉目间透着军人般的凛然正气。课堂上,他在黑板上挥毫写下“海燕”两个大字,笔锋苍劲有力,随后又声情并茂地诵读课文,抑扬顿挫的语调仿佛让高尔基笔下的海鸟,在窗外的河面上空久久盘旋,很有代入感,所以我一直喜欢语文。
许老师教初三数学,他的皮肤略显黝黑,谈笑间尽显幽默风趣,总能用简洁含蓄的语言,将枯燥无味的公式讲得妙趣横生。他家离学校不远,我们每天上学必经门前,都快速闪过。小五念叨:数学不能考的太差,许老师盯着呢!许老师谆谆不倦,连最头疼几何的我,也能跟着他的思路在草稿纸上画出星辰轨迹。
上午最后一节课,我在窗口就能窥见渔场上空炊烟袅袅,风中偶尔飘有鱼肉的诱人香味,肚子咕咕叫唤,快要放学了。铃声一过,化学老师刚踏出教室门槛,我们就飞快向家跑去。徐老师总委婉地抛出一句:学习像这样积极就好了!教我们化学是徐经仓老师,身材高大、和颜悦色、平易近人。我总觉得徐老师在黑板上画的元素符号是古埃及象形文字,让我很难逃脱化学式分解魔方。
老谋坐在我后排,在初二年级与小五是同桌,家住无梁柱商店那里,离学校非常近。只要中午到校早,即便身上囊中羞涩,我和小五也去商店那边转悠一圈,顺带约起老谋。老谋比我们年长一些,为人老练,喜欢逗乐。与小五共同点就是政治这门课很出色,政治老师何普泉在初一时曾担任他俩班主任,也是唯一一位连续三年任教我们的老师。初中那段时光,何老师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德才兼备、精明强干、不怒自威,是一位非常优秀的老师。当年,与周本英老师是最让人羡慕的一对情侣教师,周老师教初一代数。我自认为政治课堂笔记记录工整,但小五和老谋比我更认真,老谋私下称何老师为“老何”。
这天中午,我与小五上学很早,听老谋说他家有个邻居在合肥收废品,带回很多旧书摆在门口便宜出售。老谋选了几本武侠小说,我花八毛钱也找两本缺少封面的小说,分别是《少年维特的烦恼》和《月朦胧鸟朦胧》,前面那本歌德的名著我以前读过便送小五了。第一次接触琼瑶的言情小说,那种浪漫而富有诗意化的语言深深地吸引着我。我们几个如获至宝,一边聊着一边经过渔场那里。阵阵鱼肉的香味仿佛又漂浮眼前,一只老花猫在大桌肚下面津津有味啃吃鱼骨头,连看我们都懒得看一眼,厨房大铁锅里只剩下一点焦黄锅巴,我与小五各铲了一块尝尝,老谋瞅见了半瓶白酒,吹喇叭似的猛灌了两口,小脸顿时变得通红,步履蹒跚地晃悠到小树林厕所边晒太阳,嘴里还念叨着隔壁班教英语的美女老师的名字。
初三上晚自习,是下学期临近中考阶段,那时乡村时有停电,需要自己预备蜡烛。记得那天晚上,月亮皎洁如水,银色的光飘落在河滩上,微风轻拂,波光粼粼,犹如月上柳梢头的美景。我们在去商店买蜡烛的路上,我情不自禁哼起琼瑶歌词: “月朦胧鸟朦胧,萤火照夜空;花朦胧夜朦胧,晚风叩帘栊……”
小五说:“送的那本《少年维特的烦恼》没看几页就被何老师收了,还有老谋的也收了”。
老谋哀叹:“点子背,中考后一定看个够,三天三夜都不停”。
我立马笑应到:“少年老谋的烦恼!”
老谋此时突然拉住我和小五悄声说: “明天中午,请你俩吃黄鳝炒韭菜!”
我们顺着老谋手指的方向,看见有黄鳝的头在月光下露出水面。说着他就跑回学生宿舍拿钓黄鳝铁丝钩,并让小五搬开石头,用手电筒找些蚯蚓。那天晚上也不知啥时来电了,我们几个估摸着钓了有三、四斤黄鳝,放在宿舍床底下的脸盆里盖着,又返回教室上自习。小五一再嘱咐老谋明天中午请客。等晚自习放学后,赶到宿舍一看脸盆空空的,一条黄鳝都没有,我们几个都傻眼了,老谋疑惑:黄鳝会跑吗?第二天中午放学,小五说他看见食堂老吴师傅在水塘边清理黄鳝,老谋和我都不太确认。
晚上上自习时,何老师踱着步子来到我们座位边,轻轻地瞟了一圈,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随后漫不经心地说:“今晚再钓黄鳝,我给你们几个拎桶子,中午还有几位老师没吃到呢”。我们几个顿时目瞪口呆,还没等何老师走出教室,老谋脱口而出:“老何,明天带你一捆韭菜!”
毕业那天,天气闷热,我打开了教室所有的窗户,小五没有来,参加的同学不很多。黑板上红纸贴着“毕业典礼”四个大字,未干的墨汁顺着纸纹晕开,就像窗外暴涨的河水快冲破了堤坝,梧桐树上嘶鸣一个夏季的知鸟戛然而止,录音机的磁带吱吱地传出程琳的《风雨兼程》。老谋神情低落地告诉我,小五毕业后可能去珠海打工,他也想去那边,又想去当兵,一直犹豫不决。根主任站在讲台中间,用充满正能量的言语不断鼓励我们,他手里的麦克风,在灯影的闪烁中,拉出一道长长的弧线,犹如雨后的彩虹。最后意想不到是两梅也一起上场表演,左梅一曲《春风吻上我的脸》,她的嗓音还是那么甜美悠扬,尤梅则随着音乐的旋律,伴出青春靓丽的舞姿。彩色的灯光映射在她们笑脸上,像含苞欲放的花朵,我似乎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凉爽与甜美。
老谋一个劲地鼓掌,视线离不开舞台,碰了碰我的胳膊,并惊讶地说:“这两个女同学太美了,你熟悉吗?”,
我立马回答:“不熟悉!”。
老谋又追一句:“她们一直看这边呢!”
我说:“不会的!”。
那天我的脑海一直回荡着左梅的歌声:“春天里处处花争艳,别让那花谢一年又一年”。
那天我特别想看看:墙外的范家竹林、学校的操场、窗外的河滩与我的同桌……
那天离开学校,我没有疯跑着回家,而是一个人走的很慢很慢………
4
时光荏苒,三十多年后,当年一些挚友在合肥的宴宾楼相逢,酒至酣处,左梅再次献上了《春风吻上我的脸》,老谋笑着调侃道,他当初被骗了,接着也唱了首《光阴的故事》,旋律中流淌着一种莫名的沧桑感。那些曾经的困窘、懵懂与悸动,终究在记忆中酿成了酒,尽管有些呛喉,却让人在醉意中抿到了一缕缕柔和的醇香。那晚欢声笑语与感动的泪水交织,绘就了一幅幅动人的画面。最后小五倡议大伙有空去古中的旧址走一走。
古圩中学已于2018年撤销,这所承载着无数人青春梦想与珍贵回忆的学校,历经了近六十年的风雨沧桑,培育出一代又一代的杰出人才,也产生了很多优秀的老师,他们将青春年华奉献给古圩中学教育事业。其中“独臂老师”吴子斗先后被评为庐江县"十佳精神文明人物"、巢湖市首届"十大杰出青年"、安徽省残疾人自强模范、全国"三育人先进个人",并登上了《凤凰卫视》、《鲁豫有约》等访谈节目。二十多年来,吴子斗老师在他的三尺讲台上执著坚守,用他的左手书写辉煌,用单臂托起了学生的希望。
古圩中学虽然不复存在,但它的精神依然长存,它对黉门学子的深远影响一直延续着,它的离开并不是永远的分别,而是在新的领域中绽放出更加灿烂的花朵。
顾洪舟 2025.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