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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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馈赠，总是这般慷慨而悄然。杨柳早已扭动着纤柔的腰肢，在微风中诉说着缠绵的情话；槐树也欣然舒展开嫩绿的新叶，沐浴在暖阳之下。春天的脚步轻盈而款款，为世间带来了斑斓的色彩与舌尖上的珍馐。瞧那位系着水巾的大娘，正将刚从枝头掰下的、带着晨露的香椿芽，一把塞到邻人手里，连声道着“还多着哩”，便笑呵呵地转身，忙着为家人张罗一顿春天的滋味去了。
春语呢喃，万物有声。那边，桐树高擎着喇叭状的紫色花朵，仿佛在侧耳倾听古人“岸桐花开春欲老”的那一缕淡淡伤怀。然而，春天似乎还有未竟的心愿，她不愿就此匆匆别过。于是，她悄然来到了这片被称作“楸树之乡”的土地上——在蜿蜒的河岸，在静谧的渠旁，在通往家乡的阡陌两侧，更在我那深深眷恋的故里田园间。
她以温柔的指尖，轻轻抚过、细细呵护着每一棵楸树的枝桠。仿佛只是一夜之间，那些光秃的枝头便争先恐后地鼓起了无数胖嘟嘟的、浅绯色的花苞，如同婴儿攥紧的小拳头，充满了生命的张力。再过两日，路旁的楸树已是繁花盈枝，似在热情地欢迎每一位过往的行人。远远望去，整树如火如荼，似已全然盛放；但若步入楸树林深处，凑近端详，方知花事亦有先后：有的蓓蕾初绽，欲语还休；有的则已全然怒放，毫无保留；而枝梢顶端，仍有细小的花蕾在默默孕育，蕴藏着无限的生机。
盛开的楸花，形似倒悬的小钟，娇媚的花瓣簇拥在一起，又宛如千万只粉蝶在枝头嬉戏起舞。楸花主要有红、白二色：那白中透粉的，如皑皑春雪，清丽脱俗；那红中泛紫的，若灼灼云霞，娇艳非常。看这一株，花朵星星点点掩映在嫩叶之间，疏落有致，透着几分淡然素雅；望那一棵，花团锦簇，紧紧依偎在枝头，热烈奔放，争奇斗艳，展现出生命的蓬勃与辉煌。
漫步于楸林小径，一缕缕淡雅的幽香徐来，令人心旷神怡，如饮甘醇，微微欲醉。沿着幽深的小径迤逦而行，但见一株繁花似锦的楸树下，设有一古朴的木亭，内置一桌六凳。桌上茶具、酒器井然。一位身着黑色恤衫的主人正满面春风地招呼客人，他那被阳光镀成古铜色的脸庞上，洋溢着质朴的热情。身后的屋内，悬挂着一幅“一花一草一世界”的墨宝匾额，意境悠远。亭子对面的园中，游人如织，孩子们早已扑进大自然的怀抱，尽情撒欢儿，不一会儿，个个玩得脸蛋红扑扑的，在如云似雪的楸花映衬下，愈发显得天真可爱。
信步至亭下，在木凳上坐定，围桌闲谈，才从主人微笑的讲述中得知，这用楸花焙制的香茶，有解毒利尿之效；而那以楸树嫩芽酿造的佳酿，则具祛湿解痛之功。来到此地，若不品上一杯楸花茶或楸芽酒，真可谓虚此一行。于是，与友对坐，或品茶论道，或煮酒言欢。花茶香气清芬，入口甘醇；芽酒口感绵柔，余韵悠长。细品着杯中琥珀色的楸芽酒，吟着“共醉风光地，花飞落酒杯”的优美诗句，酒香糅合着花香，竟让人恍惚间沉醉于这如诗如画的“花花世界”里。
正神游物外之际，一阵若有若无的悦耳歌声随风飘来。循声望去，但见繁花深处，一位身着素白衣衫的女子身影若隐若现，正手提花篮，纤手轻抬，采摘着枝头的楸花。我们踏着柔软的绿草地，绕过篱笆，拾阶而上，欲要探个究竟。待勉力行至近前，却已是人去花空，唯有楸花依旧静静绽放。这莫非是“人面楸花相映红”的意境，还是邂逅了瑶池下落凡尘的采花仙子？心中不免想起“未将梅蕊惊愁眼，要取楸花媚远天”的诗句，徒留一丝淡淡的怅惘与遐想，空吟抱憾，继续前行。
春景繁华，目不暇接。正行走间，忽见一种楸树，形态挺拔如松柏，其花竟开在叶片之上，绿叶点缀于花团之间；下垂的叶片，浓得化不开的绿意，仿佛刻意要衬托出花朵的娇艳夺目。此刻，方才深深体味到休憩处那“一花一草一世界”匾额所蕴含的无限禅意与魅力。在这里，抬手可触繁花，俯身即是芳草。三三两两的游客随意席地而坐，摆上几瓶矿泉水、饮料，取出背包里的零食水果，有的兴致勃勃，高谈阔论；有的相依相偎，缱绻低语；还有的正举着手机，精心录制短视频，迫不及待地要将这春日盛景分享给远方的友人。
转而向东，沿蜿蜒小径前行，至尽头豁然开朗。此处是两条长河交汇之地，水流形成一個巨大的“X”型图案。它们在此处相遇、缠绵，诉说着彼此的故事，而后又各自潇洒奔流而去，虽分犹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过桥行至东岸，见一凉亭与一条曲折回廊掩映在绿树之中，两侧草木葱茏，紫荆与绿叶片片相间，恰好应了那句“尚想穿幽径，楸花间紫荆”的诗意。岸边水草丰美之处，几位垂钓者安然静坐，神情专注而超然，全然不理会身旁楸花飄落矶石，恰是“绿阴多处宜垂钓，莫管楸花落满矶”的闲适写照。
由两河交叉口沿南岸溯流而行，但见两岸楸树花枝招展，倒映在潺潺流水之中。一路鸟语花香，令人流连忘返，直欲“停车坐爱楸林晚”。田野里，麦苗正在欢快地抽穗灌浆，望去如无垠的碧海。一群游客正举着相机手机，对准一棵尤为硕大挺拔的楸树拍摄。这一望无际的碧绿，愈发衬托出楸树参天拔地的雄姿。立于这棵历经风霜的巨树之下，总感自身之渺小，自然之雄奇伟丽，油然而生敬畏之心。正如苏轼《梦中绝句》所咏：“楸树高花欲插天，暖风迟日共茫然。”
麦浪如碧，这棵坚韧的楸树，多像一面高扬的生命之帆！无论历经多少春秋风雨，冰霜严寒，它始终巍然屹立于苍茫大地之上，从不抱怨春光的迟来，只待时机将最美的芳华奉献给人间。正是这冬日的默默积蓄，不争早春的喧闹，才有了暮春时节满树繁花的一世惊鸿。这何尝不似我淳朴的乡人？他们勤劳坚韧，脚踏实地，让楸树在这片生生不息的土地上，成了最动人的风景。唐代韩愈的《楸树》诗感慨道：“几岁生成为大树，一朝缠绕困长藤。谁人与脱青罗帐，看吐高花万万层。”
春深将尽，若于此时来我的家乡，欣赏这“高花万万层”的楸树盛景，必会別有一番感悟在心头。它让我们感悟人生：亦当在风雨岁月中坚守本心，积蓄力量，终能像楸树一样，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傲然绽放，为人间报答那一缕最醇厚的春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