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深夜还燃着的灯,它们(似乎只有它们)默默地在散布一点点的光和热,不仅给我,而且还给那些寒夜里不能睡眠的人,和那些这时候还在黑暗中摸索的行路人。”
——巴金《灯》
巴金的文字,总将我拉回多年前那些独行的夜。
那时,我去省城求学,归来时总是在县城郊外最后一个站台下车。前方是二十多里待走的归途,身后是末班车绝尘而去的尾灯。夜雾弥漫,土路坑洼,每一声莫名的窸窣都让心跳漏拍。唯有抬头望见远方地平线上,那如豆粒般微弱的农家灯火时,一股暖意才从心底泛起,驱散恐惧。我那时无比羡慕灯下的人,他们拥有着我此刻全部的希望与渴望。
对光的执念,早在童年便已生根。村里没有路灯,雨后的泥泞土路在月光下如同一面面破碎的镜子。我怀抱着对“明亮”的向往,一次次踩向那些光洁处,换来的总是刺骨的冰凉。后来,长辈传授了口诀:“明水暗地紫污泥”。原来,最诱人的光亮往往是陷阱,踏实的前路反而藏在幽暗之中。这是黑暗给我的第一个启示:人向往光,但先要学会辨识光。
然而,人生有些跟头,注定要结结实实地摔下去。
一个深夜,在友人家中相聚,农家自酿的醇厚让我忘了分寸。归家时,友人将我送至十字路口,指明“一路向北”即可。那夜的黑,是泼墨般的浓稠,吞噬了所有轮廓。我像个盲人,全靠路旁玉米叶的刮擦声导航。感觉该拐弯时,一步踏空,瞬间天旋地转,我坠入了一个未知的深渊。
挣扎着爬起,四周是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与黑暗。我像一头困兽,疯狂地向上攀爬,却一次次被松软的土壁抛回原地。恐惧攥紧了我的喉咙,几声“救命”的呼喊,如同石子投入无底深井,连回音都被吞没。精疲力竭的我颓然坐倒,酒的暖意早已散尽,只剩下泥土的冰冷和彻骨的绝望。
就在意志即将瓦解的刹那,我猛然抬头——在头顶极高的地方,竟有一点微弱的、昏黄的光!
那光,像一枚刺破绝望的金针,一股莫名的力量瞬间贯注全身。我手脚并用,朝着那唯一的方向奋力挣扎,终于连滚带爬地重回了“人间”。
光的源头,是一处过道。一个瓦数极低的小灯泡,在夜雾中晕染开一小圈温暖的光晕。灯下,躺着一位正在输液的病人,旁边守候的瘦弱身影,竟是常为父亲看病的村医。
“老乡,这是哪里?”我声音沙哑。
“这不是零吗?!你怎么……”他认出了我,一脸惊诧。
那一刻,我豁然清醒。那盏灯,是救我于绝境的希望;而灯下守夜的村医,何尝不是那位病人,乃至整个乡村黑夜里的守护之灯?
但人生最深的黑夜,往往不在旷野,而在方寸之间。
我曾坠入思想的迷津。生活的重击让我万念俱灰,仿佛被抽掉了精神的筋骨。那是一种比夜路、比深坑更可怕的黑暗——意义失落的黑暗。我读王阳明,试图找到那把“打通思想之结”的钥匙,却如同想在梦中醒来,被无形的梦魇死死按住,痛苦甚于生死。
在寻求出路的过程中,我经历了波折,甚至两度被送入医院。第一位接诊的主任医师干练利落,诊断过程行云流水。我像一只被程序驱动的木偶,沉默地接受了所有判断,在药物的洪流中载沉载浮。
直到我停止所有挣扎,无可奈何地躺平在那张病床上时,答案才在寂静中浮出水面。我想起了多年前那次晚宴,那位友人。他彼时沉稳的谈吐,他为人处世的准则,在此刻的记忆中,竟如一座遥远的灯塔,其光芒穿越了数年的时光迷雾,为我清晰地勾勒出了人生的航道与边界。
原来,真正的指引,从未消失。它一直亮在那里,只为等待我在彻底的黑暗中,懂得回头。
如今,我终于能读懂巴金先生笔下那“散布光和热”的深意。这光,是绝境过道里救命的灯泡,是守夜村医疲惫而坚定的身影,是记忆深处一座灯塔般的人格光华。
岁月如水,未曾留下闪闪金沙,却为我沉淀了这些不灭的光源。它们教会我:无论何时,心中的灯不能灭。一旦熄灭,整个世界将獠牙丛生。
而我们每个人,既是被照亮者,亦可以是点灯人。记得那些曾温暖过我们的光,并努力让自己也成为一盏微灯。那么,即便长夜再深,这人间,也永远有摸索前行的勇气,和温暖彼此的慰藉。
